史載:檀王十八年春三月,以王姬適彭公南望。


    天子召見我,是在祈雨儀式結束後的當天下午。這場聚集了十多名本有宗門達者的祈雨儀式,一如所料地以毫無結果而告終。雖然他們施展了相當驚人的道法,召來了大片烏雲,遮蔽住整個王京上空,但有雲並不一定就會降雨,雲收霧散,依舊是萬裏晴空。


    天子在明堂召見我,我俯伏在他的座前,心中忐忑,猜想不到他要說些什麽,然而,沒幾句話,我就鬆了一口氣,摸清楚了天子的意圖。


    “你從郴國來?”開場白平淡無奇,天子有氣無力地詢問著他早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是的,小臣來自郴國。”雖然如此,我也隻能畢恭畢敬地回答。


    天子依舊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樣,我判斷他再活不過十年了,也許伐彭受傷的傳說是真的。他淡淡地問道:“去往彭國報聘嗎?原因是什麽?”


    我斟酌著回答說:“為了加強兩國的聯係,共同拱衛王室。”雖然沒有抬頭,但我依舊能想見天子冷笑的麵龐。


    “拱衛王室,”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誰都不會相信的詞組,然後問道,“作為報聘的使節,你所攜帶的禮物不嫌太微薄了嗎?”


    “陛下容稟,”我回答說,“上個月小臣經過漣澤,適逢暴雨,漣水泛濫,許多禮物都被衝入水中遺失了……”


    天子似乎並不很在意這個問題,還沒等我說完,就轉變了話題:“郴子改信邪宗,朕想知道是素人的威逼呢,還是他自己的意思?”


    終於講到正題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精神突然一振:“小臣本是郴的客卿,出仕寡君的時候,寡君已經改宗了,至於理由,小臣不知。”


    “你叫峰揚?”天子似乎突然意識到我的名字有些熟悉,“峰是彭國的公室之姓……”


    “是的,小臣本是彭國峰氏之子,被逐出家,流亡到了郴國。”我想到天子和彭六卿間的深仇大恨,心中不禁湧起一絲惶恐。


    然而天子似乎並沒有把對峰氏的仇恨發泄在我身上的意思,他停頓了一會兒,慢慢問道:“這樣說來,你也是信奉元無邪宗的嘍?”


    聽到這個問題,我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不是。”在接觸過了仙人和至人以後,我還會信奉任何下愚的宗門嗎?我既不信元無,也不信本有。


    但天子並沒有追問“你信奉本有嗎”,隻是淡淡地第三次轉移了話題:“王姬玉檀即將下嫁彭公,月底就動身,和你的目的地是一樣的。你曾是彭國的公孫,陪同前往,多關照吧。”這消息倒很出人意料,不知道天子想藉由聯姻改善和彭國的關係呢,還是希圖拉攏彭君南望,削弱六卿的勢力呢?但我清楚地知道,雖然彭君南望極具野心,但他若想動搖六卿的勢力,其結局隻有比被弑石宮的先君更慘。


    即將下嫁彭國的王姬玉檀,原來就是我在祈雨時見到的酷似蘋妍的那個女子,這一點,我當天晚上就知道了。因為,完全不合乎禮法,那位待嫁的王姬竟然秘密來到客驛,要求見我。


    按照禮法,我應該毫不猶豫地拒絕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在沉思了片刻以後,我還是決定見一見她。王姬穿著緋色的便服,碎步走到尊位上,慢慢坐了下來,我磕頭,然後退往主位。


    我想不到王姬深夜來見我的用意,靜靜地等待她開口,但等了許久,屋中卻依舊鴉雀無聲。小心地抬起頭,我瞥了她一眼,隻見這年輕的女子低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膝蓋,麵孔竟然漲得通紅。


    血氣方剛的我見到這種情景,會胡思亂想也是很正常的。不知道為什麽,我眼前竟然浮現出了蘋妍那柔白的胴體,優美的曲線……我急忙搖了搖頭,驅趕腦海中這幅香豔的圖畫,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在無禮地偷窺他人的妻子——不僅如此,那是我祖先彭剛的妻子啊!


    察覺到我有所動作,王姬也悄悄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但立刻又垂下眼去。我心裏有些不耐煩了:本來你身為未嫁的王姬,深夜來見一個諸侯的臣子,就是大違禮法的舉動,而既然已經違犯了禮法,還有什麽話不好意思說的嗎?你在這裏呆的時間久了,消息泄露的話,我是無所謂啊,你的清譽可會損毀殆盡呢。


    “王姬召見小臣,請問有何要事?”隻好先開口了。我特意加重了那個“要”字,意思是:要沒什麽重要的事情,你就趕緊滾吧,別在這裏假扮清純了,免得讓我再想起蘋妍。


    “大、大夫來自郴國?”大概也終於意識到了久留此地的後果,王姬用非常細小的聲音,結結巴巴地問道。


    “是的,小臣來自郴國。”這不是廢話嘛,她非要和天子一樣,先來段無意義的開場白才肯進入正題嗎?


    “大、大夫……聽說大夫本是彭國的公孫?”我多麽希望今天下午蒙天子召見的時候,這位王姬就在簾後偷聽啊,就省得我把這些答案再重複一遍了。


    “是的,小臣是彭國峰氏的逐子。”雖然心裏很不耐煩,我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問題。


    又沒有下文了,王姬就此緊閉上嘴,再也不說一句話。等了很久,我實在忍不住了,才又悄悄抬起眼來,觀察她的神色。她依舊低垂著頭,雙頰緋紅,但手指似乎在席子上畫著些什麽。


    我望向她的手指,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她在席子上畫了一個圓圈,又畫一條曲線穿過圓心……她竟然反複在描畫元無宗門的混沌徽章!


    不會吧,堂堂天子之女,竟然信仰元無宗門?可若非她信仰的話,是不會當著人麵繪畫混沌徽章的。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麽,我出身於信仰元無的彭國峰氏,又來自信仰元無的郴國,莫非就是這個原因,才使王姬不顧禮法,秘密地前來見我嗎?


    我沉吟了一下,考慮怎樣才能打破僵局,把話挑明:“王姬……在王京描畫混沌是很危險的。”話音才落,我看到王姬突然抬起頭來望向我,但視線一遇到我的目光,立刻又慌張地移開了。


    “我是……我已故的乳母信仰……元無……”她的聲音依舊很細微,但在如此寧靜的深夜,我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自她去世後,我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到……聽到元無的教誨了……”


    原來這位王姬果然是虔誠的元無宗門的信徒啊,隻為了再聽到元無的教誨,就半夜裏巴巴地跑到我這裏來。你急的什麽啊——我在心裏嘲笑她——等嫁到彭國去,就算不想聽元無的教誨,那些廢話也會不斷往你耳朵裏灌的。我是否要假裝元無的信徒,把曾經多少有三分相信的那些廢話向她講述一遍呢?還是幹脆明確地告訴她:“元無和本有半斤八兩,全都是無稽之談。”惡意地踐踏她的信仰呢?


    實話實說,我感情上絕對傾向後一種想法。但是理智告訴我,身在王京,還是別幹這麽危險的事情為好。何況,今後我會和這位王姬同行相當長一段時間,等到了目的地彭國,她又很快會成為彭國的君夫人……我突然想到,若是和這位未來的君夫人搞好關係,說不定方便打聽出雨璧的下落。


    沉吟了好一會兒,我慢慢地說道:“有無,故遂有,有有,故遂無。有無之間何嚐有它?有無之前亦何嚐有它?棄無而談有,是見天而不見天之所受載;棄有而談無,是見地而不見地之所受覆。”這並非元無宗門的理論,而是仙人忽犖對我說過的話,這番話連我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更別說王姬了。


    我看到王姬的眼神中有一絲疑惑,但更多的是欣喜:“原來……原來是這樣嗎?多謝大夫,我會用心去領悟的。”她雙手扶地,慢慢地彎下腰去,對我深深鞠躬。有一刹那,我突然心生些微內疚之情,也不知道是因為蒙騙了王姬所致,還是想起了蘋妍所致……


    六天後,離開王京,出發往彭國去。護送王姬的車隊非常盛大,但士兵卻不算多,兵車才有三乘,徒步也不充足。大概天子以為就算有人敢劫持王姬,也沒人敢劫持未來的“西伯”彭國君夫人吧。從王京一路往西,所經大多是彭國的友國和附庸,確實沒人敢騷擾這列送親的隊伍。然而,天子和我都忘記了一件事——


    原本散居於朗山的犬人依舊在衷國南方出沒,當年我的父親就是死在他們手中的。不知道為什麽,經過了整整四年,他們仍未被剿滅或驅逐。就在我們剛離開衷都後不久,遭遇了那一大隊犬人。


    當犬人在山坡上出現,嗥叫著蜂擁而至的時候,我發現天子的士兵全都麵如土色,有幾個甚至哭出聲來。倒是我的隨從們還算鎮定,鍾宕站在我身邊,牢牢握住長戟,眉毛挑得高高的:“家主,王師不堪一戰,我保護您衝出去!”


    我的目光在犬人群中搜尋著,終於,被我看到了那名高大的犬人首領,不知道為什麽,他殺死了我的父親,但我對他的仇恨卻遠不及對峰氏家主的仇恨來得深刻。我指給鍾宕看:“衝出去?那家夥你可以對付嗎?”


    鍾宕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有些發青。看到他魁梧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峰氏的家臣革高,他們兩個無論身材,還是武藝,都可謂棋逢對手。我倒並不害怕,也許是彭剛的記憶深植在腦海中的緣故,荒漠、大海、鵬王、鬼霓,無數危險我都見識過了,還在乎這些犬人嗎?雖然我清楚地知道,現在的我,作為峰揚的我,也許一個普通犬人就能取了我的性命。


    然而,在見識了平靜的縈、狂暴的劫、秩序的宇和喧囂的宙以後,死亡對我來說,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拉弓放箭,一名犬人應聲而倒。鍾宕揮舞著他的長戈,招呼作為禦手的弧增:“往西去,彭國一定會派人在邊界上迎接王姬的,隻要和他們會合,就不會再有危險了!”


    王姬?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同行的夥伴,於是匆忙轉頭望去。我看到天子的士兵四外奔躥著,已經完全不成隊列了,相比之下,我的隊伍雖然人數較少,又沒有世襲家臣,倒成了對抗犬人的唯一戰鬥力。我看到一名犬人騎著長毛的野牛,手持石斧,砍倒了幾名天子的士兵,向王姬那圍著繡花絲綢帷幕的馬車衝了過去。


    犬人一斧,砍倒了駕車的禦手,我聽到帷幕中傳來一聲尖叫。那犬人分明被這聲尖叫吸引住了——真是奇怪,他們長得完全不象人類,審美觀點也應該全然不同,可是卻對人類的女子相當偏好,不會是基於對文明種族的仰望才會形成這種習慣吧——又一斧劈向帷幕。這個笨蛋,他的石斧立刻被輕柔的絲織品纏住了,並且越扯越緊,掙脫不開。


    帷幕被砍裂,我看到了車中的那個女人。王姬花容失色,蜷縮在車角,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我看到一個相貌與她酷似的女人,沒有穿著寬大的絲綢袍服,卻穿著細麻的緊身衣裝,裸露著雪白的脖頸和小臂,駕著一乘兩馬戰車,遠遠地向我馳來……


    “衝過去,去救她!”我用腳背輕踢駕車的弧增。“家主,現在沒有餘暇救援王姬了。”鍾宕大聲反對。我瞥他一眼:“如果失去了王姬,你以為咱們會受到彭國人的熱情款待嗎?”鍾宕無語,弧增立刻抖動韁繩,向那輛彩車馳去。


    我的第一箭射中了那名犬人的肩窩,他大叫一聲,把仍被絲綢纏繞的石斧扔在了地上。第二箭,又中後心,但那家夥卻似乎並未遭受致命的打擊,竟然暴叫著轉過頭來,向我露出他尖利的牙齒。但這時候,我們已經馳近了,鍾宕狠狠一戈,刺穿了他的咽喉。


    弧增熟練地駕駛著馬車,車轍劃條弧線,掉過了頭。鍾宕跳下車去,而我向彩車伸出了手:“王姬,到我的車上來!”那女人驚恐地望著我,象是嚇掉了魂,竟然隻知道哆嗦,卻站不起來。鍾宕跳上彩車:“請恕不敬之罪。”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他正準備跳過車來,突然瞪大了眼睛:“家主,小心!”我急忙轉過頭,看到那名犬人首領竟然已到身後,掄起他巨大的石斧,向我當頭劈下。我本能地舉弓抵擋,“喀”的一聲,弓背折斷,一股巨大的力氣從手臂上直透心胸!


    犬人首領那龐大而醜怪的頭顱,他通紅的瞳仁,他的滿嘴獠牙,就在我的麵前。我眼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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