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厘王六年春正月,劇謁以郕燃奔素,往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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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道路上聽到過許多對於郕揚的評價。好的說他治國得法,擴張有道,壞的說他苛稅重刑,窮兵黷武。這些他國或者鄉野傳聞,大多不可靠,聽過也就算了。但現在從鍾宕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卻使我不由不信。


    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嗎?那就是十八年後的自己嗎?我自認天生並沒有成為一個獨裁者的素質。我知道自己滿身的缺點,懶散、平庸、無主見、耽於安逸享樂,但驕橫、跋扈、剛弼、殘忍之類的評語,安在彭剛或者劇謁的頭上都很荒謬,何況是遠不及他們來得野心大的我呢?


    可是看起來,這十八年後的自己,這個郕揚,似乎占全了這些惡評,他的野心,似乎並不比彭剛或者劇謁來得小,可比今日的湞遠。難道是這野心逐漸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嗎?可這野心是從哪裏來的呢?天下四大神器,我獨得其三,都沒有因此萌發絲毫的野心,還有什麽事情可以燃燒起我胸中貪婪的火焰呢?


    真是奇特的未來,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聽了鍾宕的話,郕燃低下頭去。看她的表情,雖然很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鍾宕所說的,確是事實。“為今之計,還是先保護小姐躲藏起來吧,”我咳嗽一聲,打破了靜默,“徐圖良策。”


    “你閉嘴!”郕燃似乎因為方才我竟然對她表現出父親一般的態度,而感到相當憤懣,“你又不清楚郴國的內情。若等那惡賊權力鞏固了,恐怕再無複仇之日!”


    複仇?是為了複仇嗎?湞遠分明是為了複仇,才勾引王姬玉檀,才屠滅六卿之族,並堅決不肯歸宗峰氏的,難道我也是為了複仇才終於走到這一步的嗎?但我究竟為了複什麽仇?難道我想控製郴國,一路向西打,最終打回彭國去嗎?那簡直荒謬!


    我無法表明自己的身份,就算表明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原來還希望見到郕揚以後,他會認識我或自然明白我,現在這個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了。我突然覺得身處一片空曠的原野上,極目不見城邑,更不見一個人。我本不該屬於這個年代的,現在孤零零的,麵對自己的女兒和家臣,卻偏偏無法相認。


    “這位……”鍾宕低聲說道,“講得有道理。劇賊派人四處追捕小姐,小姐還是先找個藏身之處,咱們再商議複仇大計吧。”


    郕燃苦笑道:“郕邑已失,劇謁那惡賊四處搜索我的下落,國內哪有可藏身之處?”鍾宕忙道:“隻有先逃往國外去?”“現劇謁執郴政,誰敢與他為敵?”一名家臣建議道,“除非往彭國去投奔湞遠大人。”“不錯,”鍾宕恍然大悟,“湞大夫是小姐的叔父,他定能收留小姐!”


    我可不想回去再見湞遠,於是找個借口,提出異議:“此去彭國,千山萬水,小姐如何走得到?況郴、彭相距甚遠,若躲到彭國去,如何還能東來複仇?難道向湞大夫借兵,千裏迢迢來打彭國嗎?”


    郕燃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那麽遙遠的地方,我不去!”鍾宕苦著臉:“東方誰敢與劇謁為敵?”我突然想到:“素雖失東伯之位,方亦五百裏,帶甲數萬,不如投奔素國去,如何?”一名家臣瞥我一眼,冷笑道:“素人恨家主入骨,豈肯收留小姐?”


    本來隻是隨便一個建議,但當建議出口以後,我心裏突然有了想法:“素人雖恨郕卿,然東方敢與郴抗衡者,唯素而已。在下願先往說素君,收留小姐,可借素人之勢,徐圖恢複。”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


    別說他們懷疑,我也正在懷疑自己。所以要鼓動他們往素國去,實際我是想打聽素燕的下落。仙人空湯不露麵,下愚世界中道法最為高深的隻有素燕了,若能見到他,也許有機會使自己回到過去,回到自己應該在的時代去。至於怎樣說服素君,我腦海中隻有一個朦朧的意念,還需要仔細斟酌和規劃——真的可能成功嗎?


    我望向郕燃,盡力使自己的目光看起來誠實可信。郕燃突然移開自己的目光,並轉過臉,冷冷地說道:“反正這裏離素境也不遠,就讓此人試一下好了……”


    六天後,我進入素邑,求見素君。當然,我事先經過了改扮,剃淨了胡須,重描了眉毛,否則,光憑這張酷似郕揚的麵孔,才踏上素國的領土,就會被素人亂矛戳死的。我也換了一身符合身份的服裝,假作是郕揚的家臣,前往求見素君。


    素君雖然答應見我,但是麵色極為難看。然而隻要他肯見我,就已經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了,下麵就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來完成預定的計劃。“郕揚已為劇謁所殺,”素君撚著花白的胡須,冷冷地問我,“你們這些郕氏的家臣,莫非是來投奔寡人的麽?”


    這位素君,正是在耒山戰歿的素蕩公的兒子,時年已近五旬。自從耒山一戰後丟失了“東伯”的稱號,素國就再沒有振興過。雖然他秣兵厲馬,力求恢複,但幾乎每次與郴國的鬥爭,包括外交上和軍事上的,都落在下風,尤其在郕揚執郴政以後,領地日削,逐漸從一流強國淪落為二流諸侯國。據說這位素君正是因此而焦慮煩悶,導致未入老年,已先須發斑白了。


    “小人等身份低微,怎敢冒然前來投奔國君,”雖然身旁執戟甲士個個披掛鮮明,怒目圓睜——那明顯是擺給我看的——我卻竭力裝出一副毫無畏懼的神情,“我主後嗣未絕,小姐就在界上,來請素君收留。”我知道,外交談判最重要的就是態度,處優勢者態度不可倨傲,處劣勢者態度不可卑微,否則結果一定是悲劇性的。


    素君搖搖頭:“他國罪臣家眷,為何要寡人收留?”我微微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問道:“國君莫非害怕劇謁嗎?”素君一揚眉毛:“寡人何懼!”早料到他一定不肯認輸的,既然他做了這樣的表示,那麽接下來的對話就要簡單多了。


    “除非國君害怕劇謁,因此不敢收留我家小姐,”我微笑著說道,“否則,在下實在看不出國君拒絕的理由。”“哦?”素君撇撇嘴,“那麽,寡人有不能拒絕的理由嗎?”


    “劇謁矯詔謀害我主,國君收留其眷屬,存亡絕續,此是為義;”我扳著手指回答說,“我主有大功於郴,無端受戮,人所不平,國君不拒來投,可得郴之人心,此是為仁;以我小姐之名,招募流亡,可興複素國,此是為智。國君非不仁不智不義之主也,豈肯失此三道?”


    素君似乎對我的講話感起興趣來了,他把身體略微前傾,猶豫著問道:“寡人雖不怕劇謁,然若劇謁興兵來伐,徒傷百姓,寡人之過也。”我笑著搖頭:“我主諸子並戮,唯留一女,能有何害?劇謁若不肯放過一個女子,則必為天下人笑。我料劇謁不肯為此不智之舉。況郴遭逢大亂,內未平定,劇謁豈敢於此時侵素?國君多慮了。”


    “若劇謁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侵我,卻又如何?”看樣子,素君還有點不放心。“國君多年生聚,兵馬強壯,若劇謁敢悖不穩之人心來侵,素之勝日可期。國君不欲趁此機會,重獲‘東伯’之號嗎?”我心裏雖然竊笑,表麵上卻裝得誠懇無比。


    果然素君隻是個普通角色,否則也不會多年來打不贏郴國,喪師失地,衰敗如此。聽了我的一番謊話,他猶豫半天,終於勉強答應了。郕燃因此得以進入素邑,而我也打聽到,素燕就隱居在素邑東北的深山中,已經十多年音信杳然了。


    得以暫時在素國安定下來,鍾宕以下郕氏諸臣,對我的態度都客氣了許多。隻有郕燃似乎和我有仇一樣,整天蹙著雙眉,不給我好臉色看。也許因為我太象她的父親了,使她覺得自己心目中父親的高大形象受到褻du了吧。我真想對她說:其實你的父親不過就是這樣普通的一個人啊!


    半個多月後,劇謁大起三軍,浩浩蕩蕩向素國開來。素國整合了一萬多兵馬來到邊界上,結果才一接觸,就被劇謁殺得大敗。素君慌了,立刻把我捉了去,還在議事的廳堂裏點起火堆,擺了一口大鼎,威嚇說:“若不能退敵,寡人就烹了你!”


    我心裏“通通”打鼓,表麵上卻仍然裝得若無其事:“郴大素小,郴要攻素,也是遲早的事情,國君是否收留我家小姐,恐怕都難逃這一劫呢。”“你說過劇謁不會來侵,”素君似乎有些氣急敗壞,“你竟敢欺騙寡人,難道真的不想活了嗎?!”


    我看看正冒著熱氣的大鼎,微微一笑:“在下一介無名小卒,就算被烹,劇謁肯退兵嗎?”“那寡人就將你與你家小姐都綁起來,送給劇謁去!”我越是平靜,素君就越是慌亂。我搖搖頭:“國君收留我家小姐,就是向天下人宣布,要與劇謁為敵,現在就算送出我家小姐,劇謁也不會退兵吧。況且,若當初不肯收留我家小姐,還則罷了,現在收留然後又送出,不是證明自己萬分懼怕劇謁嗎?就算劇謁不繼續進攻,國君可以保全領地,但卻無法保全聲望啊。”


    “你這個騙子!”素君氣得臉色鐵青,把袖子用力一揮,立刻,就有兩名鐵甲衛士撲上來架住我的肩膀,往大鼎拖去。“烹了我,則素必亡!”我高聲大叫,“我本有計以救素國的,國君既然認為我是騙子,那麽不說也罷!”


    這一招果然有效,素君走投無路,隻好病急亂投醫,喝令衛士暫時把我放下。我請求前往遊說劇謁,說服郴人退兵。素君萬分不信任地望著我,我恭維他說:“國君以為小人欺騙國君,而以國君之睿智,誰能欺之?劇謁愚魯,小人若果能欺國君,豈不能欺劇謁嗎?請容許小人一試,若事不協,小人將就劇氏之鼎鑊,豈勞國君之戮?”


    這話表麵上是恭維,實際卻是諷刺,但這個笨蛋素君,竟然沒有聽出來——或者他雖然聽出了話中的不協調音,卻已經沒有第二條道路可走了。


    得到素君的允許後,我來到住處向郕燃、鍾宕等人告別。鍾宕還好,其餘幾名郕氏家臣,竟然有些幸災樂禍,望著我的眼神分明在說:“靠著唇舌之利就能保全自己和小姐嗎?你這次完蛋了吧。劇謁可不象素君那樣好說話,這一去凶多吉少!”


    但是出乎意料的,郕燃卻堅決不肯放我去見劇謁。“如果我不去的話,大家都會死在這裏……”我才說了半句話,就被她不客氣地打斷了:“要死就死在一起,不用死在兩地!”


    我不由一愣,這孩子說這樣的話,潛台詞究竟是什麽呢?暫時沒功夫去細想了,我安慰她:“當初不是沒人相信我可以說服素君,收留小姐嗎?我的本領您也看到了,我有把握可以說服劇謁的。”


    “你真的那麽有把握?”郕燃說話的時候,一直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鍾宕在旁邊開口說道:“既然弘明有信心,不妨請他一試。”“弘明”,正是我所擬的假名。我看到郕燃的後背微微顫抖了一下,突然轉過頭來,惡狠狠地望著我:“好吧,你去試吧!如果失敗了,就算劇謁不殺你,就算素君不殺你,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這是幹什麽?我並非你郕氏的家臣啊,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我的女兒,但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我完全是在做義工啊,你幹嘛要這樣恨我?想到這裏,突然瞥見眾家臣的眼光,心中不禁一動——莫非正因為我這完全義工的舉動,被別人誤會是迷戀上了郕燃嗎?


    這可真是天下少有的大笑話呢!我麵沉似水,內心卻在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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