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二十年秋九月,徹輔赴素,問道於峰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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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素大夫宋闕的陪伴下,先進入嶽邑,得到嶽國君臣的款待。歇了三天,換上華服,飽以美食,大家都有了點精神了,才動身往素國去。據宋闕說,素君派出了好幾批人馬,在各大小道路打聽我的下落。他終於接到我,算是立了頭功,回國後定會蒙受嘉獎的。


    我不知道素君為何如此看得起自己。也許正因為郴素有仇,則郴國的逐臣,自然會變成素國想要拉攏的座上客。然而不管怎樣,這是一條求生之路,繼續無目的地流亡下去,恐怕我們遲早會餓死在荒郊野嶺吧。


    八月中旬,進入了素邑,素公竟然親自到宮門外來迎接我,我倒有些受寵若驚,很不好意思了:“峰揚何德,敢勞國君下顧?”素君故意表現出很親熱的樣子,拉著我的手:“大夫的賢名,天下皆知,得以見大夫一麵,是寡人平生的宿願呀!”


    我的賢名?天曉得,我哪裏有什麽賢名,不被人罵作是亂臣賊子,就謝天謝地了。然而我突然想到,如今諸侯紛爭,相互敵視,似乎是再沒有統一的道德標準了,他國的亂臣,就是我國的賢友,這種可笑的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吧。


    在和素君的交談中,我又了解到,素燕曾經說過我許多好話,說我是真正領悟了大道的達者。這個家夥,其實有許多話我都是照搬仙人、上人的理論,許多事都是秉承忽犖、蒙沌的意誌去做的,我隻是一個傳聲筒,算什麽達者?不過,既然來到了素國,我倒很想再見見素燕。最近對於大道頗有領悟,可以嚐試和他切磋研究一下。


    問及素燕的下落,素君皺著眉頭告訴我:“聽聞他隱居在東北方的沌山中,已經很久都沒有音信了……”


    沌山!真的有沌山嗎?素燕正如虛幻的未來所展示的,是隱居在沌山中呀。我雖然已經決定,對於虛幻和真實之間的任何聯係,都不應該再感到驚訝了,但眼皮還是忍不住跳了一下。我決定了,過幾天就前往沌山,孤身一人前往沌山,去尋找素燕。


    又隨便聊了幾句,素君倒並沒有立刻請我出仕的意思,但希望我能在素邑多住一段時間。我點頭答應了。這時候,廳外傳來幼兒的哭聲,素君招一招手:“來啊,抱孩子來見見峰大夫。”隨即向我解釋說:“上個月才得此子,還未取名,大夫道德高妙,就請為犬子取名如何?”


    一名侍女抱著個繈褓走到我的麵前。我看了一眼繈褓中哭鬧的嬰兒,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年輕人的麵容來——是啊,掐指計算時間,正是這個孩子——“不如給孩子取名為昱吧,捧日而升是為昱,公子昱定會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士族的。”


    是啊,何必執著於改變注定將要發生的事情呢?何必將虛幻的未來看得這樣重,盡量想要避免現實與它雷同呢?素公子昱就叫素公子昱好了,小惋也不妨遵從虛幻的曆史,叫做燃。我回到落腳的館驛,立刻吩咐鍾宕他們說:“決定給小姐改名為燃。”想起當初惋這樣叫女兒的時候,我還大發脾氣,現在回想起來,是多麽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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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國世卿大夫紛紛來訪,搞得我手忙腳亂。本想兩三天後就暫時向素君辭行,前往沌山尋找素燕,可是因此拖延了整整半個月。好不容易空閑下來,九月初三的早晨,我叫鍾宕駕車:“前往拜見素君。咱們住的時間不短啦,總不可能一輩子異鄉做客,也該離開了。”


    駕車才出了客驛正門,突然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此人頭戴高冠,象是個士,可是衣衫破舊,為了方便趕路,裙子還掖在腰帶上,背上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袱,風塵仆仆地,攔在我的馬車前麵。“什麽人如此無禮,”鍾宕嗬斥他,“還不退開!”


    “我是天子之臣徹輔,”那人叫道,“特來與峰先生辯論大道!”鍾宕冷笑著一擺手:“天子不會有無禮之臣,敝上也不見無禮之人!”徹輔急忙叫道:“遠途辛苦,是以缺禮,請峰先生稍待片刻!”


    說著話,他解開包袱,取出一張草席來鋪在馬車前麵。然後放下裙擺,整頓衣冠,慢慢地在草席一側鞠下躬去。鍾宕對我說:“這人來路蹊蹺,不要理他。”我卻搖了搖頭:“對方既然以禮相待,怎可以視若不見?”


    我叫鍾宕驅車後退,然後跳下馬車,走到草席前麵,也對徹輔鞠躬行禮。徹輔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我脫下鞋子,走到席上坐了下來。徹輔坐在我的對麵,開口說道:“在下是天子之臣徹輔,祖先受封徹邑,雖未改姓,卻是小宗。”我也回答說:“在下彭國峰氏逐子峰揚,無主流浪。”


    “在下幼年受教於達者高匡,”徹輔嚴肅地對我說,“高匡與峰先生辯論大道於彭宮,言未及深,頗以為憾。在下道德淺薄,然而對先生之言卻難以認同,是以專程前來受教。”啊,原來那年在彭國和我辯論的兩名元無宗門的達者,其中一個就是著名的高匡啊。看樣子,徹輔作為他的弟子,是想為老師來扳回敗局,掙回麵子的。我微微一笑:“不敢。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徹輔開門見山地問道:“先生曾言,有無為一體兩麵,不可分割,若是分割,則無便非真正的無了。在下不敏,請問先生本是彭國峰氏之子,難道離開了峰氏,先生就不再是先生了嗎?”


    我點點頭:“我還是我,卻已不是彭國峰氏之我了。萬事萬物皆有關聯,有無亦有關聯,不可分而言之。”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果然徹輔一愣,就此講不下去了,隻好轉移話題:“就算有無緊密關聯,總有先後,無有之前,難道不是無嗎?”


    “無有之前,先生在何處?”我笑著反問道,“先生怎知無有之前便是無?你、我,萬物,乃至於上人、先人、至人,莫不為有,前此若獨有無在,則誰以名之?有有,故反照有無。無有之反照,即便有無,那也不是真正的無呀,那反而是有啊!”


    徹輔有些猶豫地問道:“元無稱無生萬物,萬物則為有……先生否定無在有先,不是邪言外道,否定無生化有嗎?”如果在兩年前,我大概還會裝裝樣子,盡量給自己披上一件“元無”的外衣,現在可不在乎了。什麽本有、元無,在經曆了那麽多奇特事件的我看來,全都管窺蠡測,剛剛觸摸到真正大道的一個邊角而已。“哈哈,”我笑了起來,“元無初興時,亦被本有咒為邪言外道呀。有無,故有有,有有,始有無。有所謂正道,才有所謂外道,有所謂外道,正道以是生焉。這都是下愚的黨同伐異而已,在天地宇宙看來,哪有可以言表的所謂正道?”


    徹輔徹底愣住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的思路非常清晰靈活,於是繼續發揮說:“天地不言,自在運行。宇宙有道,人莫能名。在宇宙看來,人之道莫不是外道。我說的是外道,你說的也是外道,本有是外道,元無也是外道。因為下愚不能窮盡天地之變化,但下愚身在天地之間,卻可以感受天地之軌跡。我得之便是真,得不到也是真,何必咒罵他人是外道呢?”


    徹輔的麵色突然一變,俯下身來磕頭:“謹受教,請允許在下執弟子禮,領受您的教誨!”這是我收的第一個弟子,也是唯一一個弟子。當時自己沒有防備,匆忙間竟然答應了他,此後,我可再也沒辦過這種傻事。我現在的目標,隻是順應天命而生,並等待順應天命而死,我不想探求大道,更不想把自己所探求的心得流傳下去,收的什麽弟子?


    然而,我的理論終於還是流傳下去了。隻是,今天和徹輔所說的一番話,後半段被後人刪掉了,就是有關“我說的是外道,你說的也是外道”那一段。學習並傳承我的理論的人,以此自傲,怎麽肯承認自己也是外道呢?


    ※※※


    兩天以後,我獨自一人進入了沌山。沌山就在素邑東北方向四十裏外,鍾宕、徹輔他們,以及女兒燃,就在山下村莊裏寄宿,等我會見素燕後歸來。


    我特意找到一名土人打聽,果然此山原名叫做緣山,共有兩座山峰,素燕在年前入山隱居時,把這兩座山峰改名為沌山和犖山。這些細節,和虛幻的未來真是符合若契,使我感到越發的有趣。


    以往總是在逃避命運,害怕虛幻的未來變成現實,但現在我的心境改變了,反倒把真實和虛幻扯上關聯,作為最大的快樂。這是一種由好奇心引發的求知的快樂,雖然據此未必能夠追尋到宇宙間的大道,卻總能使我看到吉光片羽。我仿佛置身於一棟奇妙的宮邸之外,圍牆內的一切都是我所感興趣,想要窮其究竟的,那麽即便進不了圍牆,能夠看到牆角露出一枝梅花,也足慰平生了。


    沌山似乎和虛幻的未來是一個模樣,我正在猶豫是否需要按照虛幻中所行經的路線前進,卻突然發現自己又迷路了。回旋曲折的山路,隻走過一遍,並且是在虛幻中走過的,真的可能記下路徑嗎?


    好奇心支撐著我,雖然連日爬山,頭暈並且腿軟,我也絲毫不覺其苦。在虛幻的未來,我是因為幹糧吃盡,誤食野果而腹瀉,才會躲進一個山洞,從而遇見被素燕派來接我的怪獸須厲的。現實中,我倒是似有意似無意地多帶了些幹糧,但仍然因為喝了冷水而腹瀉,倒在地上差點爬不起來。


    看,命運就是如此,某些方麵是可以逃避和改變的,某些方麵,卻並非人力所可扭轉。一切偶然的背後,都存在著必然呀!


    我掙紮著走進那個熟悉的洞窟,慢慢裹著毯子躺倒在地。才過午夜,鼻中果然聞到一陣腥氣,但是抬眼一看,卻並沒有什麽怪獸須厲,進洞來的隻是一匹麋鹿罷了。那麋鹿沒有允許我騎它,隻是點了點頭,帶領我向山上走去。我掙紮著跟在它的後麵,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終於看到了那個閃爍著微光的洞穴。


    進入洞穴,一如我所願的,我看到洞穴正中有一張石桌,桌上燃著蠟燭,桌後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這分明就是我正在尋找的素燕啊,他的相貌蒼老了許多,和虛幻的未來中所顯示的一樣,滿臉都是皺紋,須發也已全白了。他身著一襲元無宗門的法袍,既沒戴冠,也不總發,雪白的頭發隨意地披散在肩膀上。


    在虛幻的未來,這個時候,我應該為素燕竟然不梳髻戴冠而感到奇怪,他卻象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微笑著說:“士族、平民、奴隸,其實有什麽區別呢?況且,我已證大道,已與凡俗迥然相異,何必還要遵從凡俗的禮儀?”然而現實中,他說的卻是:


    “士族、平民、奴隸,真的有所區別嗎?我想不通啊……想不通啊……也許你可以教我——你到沌山來,是為了找我嗎?”


    我笑了起來,感到非常的有趣。真實和虛幻的相同點,會使我興奮,相異點,也會使我若有所悟。我慢慢走近素燕,指著他身前石桌上的沙盤:“是啊,我是來找你的,等著你寫三個字給我。”素燕茫然地問道:“三個字?什麽字?”


    我撿起他手邊一支削尖的樹枝,在沙盤上寫下了那三個字——緣、玄和元。這是在虛幻的未來,素燕寫給我,並且詳加解說的三個字,而在現實中,卻要由我來寫給他看呀。真是有趣的相異呢。


    素燕盯著這三個字,許久不言不動。我實在腹瀉得全身乏力,於是靠著洞壁,慢慢坐了下去。虛幻的未來到此就結束了呀,而在真實世界中,此後又會發生些怎樣的事情呢?我似乎真的相當期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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