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於石宮。


    ※※※


    這條河,我來過兩次,一次是真實的,一次是虛幻的,但現在對我來說,真實和虛幻都沒有什麽不同。然而湊巧的是,第三次來到這條河邊,依舊是晚上,波光粼粼的水麵,在月光下顯得如此深邃而神秘。


    我手捧著大化之珠,透過這珠子去看河水,原本緩慢湧動的河水,在大化之珠裏,竟然靜止不動,象一片亙古的平原一般。這個時候,我的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大化之珠嗎?你拿到了,你……”那分明是仙人忽犖的聲音,消失了很久,他終於又出現了嗎?


    但我不想再見到他。我慢慢地鬆開手,大化之珠脫手掉落,“通”的一聲,墮入了水中。腦海裏傳來忽犖驚恐的聲音:“你在做什麽……快,快把它撿回來!”


    我慢慢向前走去,走入死水。但我並不是去撿大化之珠的,若現在要撿,當時何必將其拋棄?我走入死水中,是為了完成自己在下愚的旅程,為了一個新的開始。清涼的水慢慢沒過了我的腳踝、我的膝蓋、我的腰部、我的胸口……終於,沒過了我的頭頂。


    感覺水流如氣一般從眼耳口鼻中湧了進來,逐漸充溢我整個身心……


    ※※※


    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家中的床上,也不知道是誰救我回來的。一名醫者跪在床前,搭著我的脈搏,看到我睜開眼睛,不禁笑了起來:“好了,公子醒來了,醒來就無大礙了。”


    父親就站在醫者身後,背著雙手,皺眉望著我的眼睛:“平日不肯用功,終於吃到苦頭了吧。”“父親,”我胸口還有些憋悶,卻急忙解釋說:“那家夥手裏持的,一定是雨璧啊,有雨璧增強他的道法,兒子哪裏會是對手?”“雨璧?”父親愣了一下,“我並沒有聽說過此事……那人是被騰卿的長公子一箭射倒的,莫非神器落到了騰卿手裏?”


    這種事情,與我無關。此次在石宮西門埋伏,既未能避免流血,又未能立下功績——雖然我從未想過要殺死國君——還竟然在變亂中受傷,實在是太丟臉了。我知道,自己在家族中的聲望,一定會因此大挫的,秩宇親手刺殺了國君,他倒可能飛黃騰達呢。


    雖然傷勢並不算重,我仍然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個月,才勉強起身。國君“薨逝”後才十天,公子南望就登基為新君了。父親是反對立南望的,但包括家主在內的六卿卻都是那位公子的擁戴者。父親來探望我的傷勢的時候,經常長籲短歎,說:“公子南望無德,此後我彭國必有變亂……”


    聽說,新君登基的時候,元無宗門的第二達者深無終還親自前來主持儀式,並且為國家祈福。這些,都是才十一歲的胞弟遠告訴我的。那天,我正斜靠在榻上讀著《雅範》——這種閑書,不在病中是不敢放心閱讀的——遠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兄長,”他跑到榻前,拉住我的手,“你還不能起身嗎?跟我一起去看深無終達者表演道法吧,可神妙啦!”


    我微笑著搖搖頭——實在對道法和深無終的說教不感興趣。遠大概知道我向來對道德頗有所好,經常聽叔祖遝講一些別人聽不大懂的話,因此故意引誘我說:“深無終達者講了很多道理呢,連叔祖遝也不明白的大道理呀。兄長,你跟我去聽嘛……”說著,就用力拉扯我的袖子。我抓住他的手,笑著問:“你怎麽知道他講的話,叔祖會不明白?”“因為他是達者啊!”遠撲閃著大眼睛,天真地望著我。我放下竹簡,輕撫他的頭:“‘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過器用而已。’叔祖這樣的話,深無終就說不出來。何況,深無終會說些什麽,我猜也猜得到啊。”


    遠不相信:“那麽深奧的道理,你怎麽能猜得到?”“深無終大致是在說,”我笑著回答他,“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無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腳步,求取無上道法,就必須領悟‘無’的本意。無中生有,無生萬物,萬物本無,這是真正宇宙間的大道。眾所周知,上人界萬五千年一崩壞,仙人界十二萬五千年一崩壞,至人不壞。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壞,都在近百年內。這是人世反常、變亂的根由。正因為如此,必須精修,皈依元無,共曆時艱,共渡大劫……”


    遠瞪大了眼睛:“對啊,對啊。兄長,是誰講給你聽的?是父親嗎?”“不需要有人講給我聽啊,”我拍拍遠的肩膀,“你要是喜歡他演示道法,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胸口還有點疼痛,我要好好養病。”


    其實胸口早就不疼了,隻是懶得下地,更懶得去聽深無終講那些他自己也無法貫徹始終的理念。遠離開以後,我再次展開《雅範》,正好看到“極南有蟒,其名為修,頭生赤角,腥不可聞”那一句。真是不可思議呀,理垣究竟是從哪裏搜集來的這些資料呢?他真的到過縈山腳下,見過修蟒嗎?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突然又被推開了,我看到一位老人柱著拐杖,慢慢地走了進來。正是黃昏,屋裏光線很暗,我一時看不清那老人的相貌,但猜也猜得到,那一定就是叔祖遝了。


    我才一欠身,就被叔祖按住了。“孫兒隻是一點小傷,怎敢勞動叔祖下顧……”話沒說完,叔祖放下拐杖,坐到榻邊,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怎樣,胸口還痛嗎?”我笑著搖搖頭:“勞叔祖掛念,已經不痛了。”


    “你下不了地嗎?”叔祖繼續問道,“怎麽不去聽深無終講道?都邑內所有的士族都去了呢。”我搖搖頭:“我知道他大致會講些什麽,皮毛外相,不值得去聽啊。叔祖您也沒有去聽吧。”


    叔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那麽說來,你是不願意去,而不是不能去嘍。可以下榻的話,你跟我來吧。”說著,柱起拐杖,慢慢向門外走去。


    我急忙穿好外衣、鞋襪,跳下床,跟在叔祖的身後。我不知道他要領我到哪裏去,自從在石宮門外受傷醒來後,世事的任何發展都在我的預料之內,隻有這一次,我卻茫然沒有頭緒。


    出了屋門——除了幾名仆役,院中沒什麽人,大概都聽深無終講道去了——門外停著一乘馬車,駟馬極為神駿,車上卻並沒有人。我扶著叔祖攀上馬車,然後自己跪在車廂前麵,充作禦手。叔祖用拐杖輕點我的後背:“出城去。深無終在城西,那咱們就出東門去。”


    天色逐漸昏暗了下來,都邑街道上行人漸少。我驅策駟馬,慢慢加快了奔馳的速度。“小心,小心,”叔祖在身後說道,“你駕車快而不穩,這種技術,怎麽上陣呀。你這樣子,不但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你父親的。”


    “孫兒知道……”想起父親,突然感覺鼻子有點發酸——下愚終究是無法跳出七情六欲的呀。“那麽,你打算警告你父親嗎?”叔祖湊近我,低聲說道,“我聽說騰卿秘密引誘犬人從朗山北來,騷擾衷境。”我聽了這句話,肩膀不由自主地一震,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們才會在那種地方遭遇犬人,父親才會戰死在那裏……


    ※※※


    馳出了彭邑東門,東門外有一條小溪,溪邊長滿了高大的柳樹。正是仲春,柳芽翠綠,清香撲鼻。我知道這就是目的地了,於是勒住駟馬,扶著叔祖走下車來。叔祖終究年歲大了,坐了這麽長時間的馬車,多少有些氣喘。我扶他來到一株柳樹下,慢慢坐了下來。


    “我想想,應該在……”叔祖左右望望,突然舉起拐杖來一指,“對了,在那裏。揚啊,你去那株樹下看看。”我順著他拐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那是一株高大的柳樹,樹下有一個小小的土包。


    我走到柳樹下,卻並不知道叔祖要我看些什麽。這株柳樹除了粗一點、高一點以外,與其餘柳樹並沒有什麽不同。“再往左走兩步……過了,再後退半步。”叔祖在後麵指點著,而我按照他的指引,一腳踩到了那個小土包。於是,就有了下麵一段對話——


    “看看你的腳下,有些什麽?”


    “螞蟻。”


    “螞蟻怎樣?”


    “被孫兒踩死許多。”


    “你可與它們有仇有怨,要踩死它們?”


    “不,無仇無怨,隻是偶然。”


    “它們是否當死?”


    “不當死。”


    “它們是否永不會死?”


    “它們遲早會死。”


    “因自然而死,和被你踩死,有何區別?”


    “在我看來,毫無區別;在它們自身看來,卻極有區別。”


    “為什麽你能踩死它們,它們卻踩不死你?”


    “也未知它們踩不死我。”


    “嘿嘿嘿嘿,”叔祖笑了起來,“你知道這對於螞蟻來說,叫做什麽嗎?這就叫做‘劫難’呀。那麽人世的劫難,對於螞蟻來說,又叫做什麽呢?”“若是天災,使其不得活,是謂‘大劫’,”我心中突然明白了許多,於是急忙回答道,“若是人禍,卻可能根本與其無幹……叔祖的意思是說,大劫乃是人禍?”


    “誰曉得啊,天曉得啊,”叔祖微微笑著,一指不遠處的小溪,“你再去溪邊看看吧。”我來到小溪邊,按照他的指示,向水中望去,自己的倒影頭戴著月光,在清澈的溪水中微微搖曳。“這就是陰陽的交界呀,”叔祖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後,手柱著拐杖,微笑著說道,“陰陽的交界並非僅在死水,到處都是啊。外麵是你,溪中也是你,不同的世界中,不同的你。看似相同,其實有異;看似不同,其實無異啊。”


    我慢慢抬起頭來,看看天邊的明月,然後再低頭看看水中的月亮。一陣清風吹來,水中皺起了數層漣漪,皎潔的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全都模糊起來。“怎樣,”叔祖問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究竟大劫何時才會到來呢?”我吐出了心中最後一個謎團,“都說是在一千兩百年後的今天,仙人也害怕,上人也著急,但究竟在何時才會到來呢?”叔祖“嘿嘿”地笑了起來,拍著我的肩膀,“你盼望大劫來到嗎?仙人害怕,你害怕嗎?上人著急,你著急嗎?


    “我對你說過,囂宙秩宇。時間的流逝,並非象這條小溪一樣,是朝向同一個方向的。由生到死,看似均勻流動,那隻因為下愚懼怕死亡,所以才覺得時光不再,老之將至。在千兩百年前看來,大劫確實要千兩百年後發生,但卻並非在今天發生。下愚時促,上人時緩,仙人不知時光流逝,至人更不知時為何物啊。”


    “那樣說來,我匆匆尋覓,虔心等待,都沒有什麽意義嘍?”我心領神會,笑起來了,“原來,我在下愚的一生中,還是無法看到大劫的發生啊。”“有菌朝生暮死,”叔祖說道,“那麽冷酷的寒冬,摧折萬物,對它來說有什麽意義呢?如果寒冬就是大劫,它說:‘我想看大劫的到來。’不是很可笑嗎?它真的看得見嗎?天氣一天冷過一天,究竟哪一天才是開始?”


    “下愚啊,怎麽可能看得到大劫呢?”叔祖微笑著,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於是我終於如願以償,向那清澈的溪水中直跳了下去。很快,我就被神秘的灰藍色包圍住了,溪流的下麵,是浩瀚無垠的宇宙,是億萬年億萬的星辰……


    ※※※


    作者按:


    把“魔”具象化,實在是很俗但也很無奈的辦法。我終究不是哲學家,各位讀者看的是奇幻小說,也不是哲學著作。某些東西完全是概念的話,確實很神秘,但卻很不好寫,更無法給讀者留下印象啊。因此,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第一部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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