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故老曾傳說,月中有嬋娟,皎皎如明鏡,何不使團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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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召縣丞前來,吩咐他說:“近日頭昏腦漲,寫不得文章,那六個亂民的判狀,你來草擬吧。”縣丞鞠躬答應。我又對他說:“府庫中究竟是否還有存餘,你且領我去看。”


    不看不知道,看了我這才嚇一大跳。官庫裏隻剩下了十來串銅錢,官倉也隻掃得出兩三斛糙米,堂堂懷化縣,還沒一個中等鄉紳富裕!朝廷的賑濟若是再下不來,饑民還可能哄搶府庫,萬一搶不到什麽東西而惱羞成怒,我的性命也難保呀!


    況且,這才年底,到明年秋收和我領俸之期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就算不在乎百姓的生死存亡,可若連我堂堂縣長也餓死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哪。我正打算叫尉忌前來,快馬往成壽嶽家去告貸些錢糧,縣丞卻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大人休慌,你我的祿米是不能少的。”


    他領我回到縣衙,往後院走去,一邊走一邊解釋:“除了官庫,從來縣衙內還有私庫,為應不時之需。前任縣長死得匆促,連他的祿米也未帶走,盡可供一縣上下吃到秋收。”我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問他:“可合朝廷製度?”縣丞回答:“雖不合製度,卻是通例。”我不禁讚歎道:“前人智慧,後人領受。”


    果然後院裏有不小的一間屋子,門口上著鐵鎖——我才搬進來不久,還沒來得及四處檢視,竟不知道有此所在。縣丞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來,檢出一柄來打開了鎖,然後把鑰匙恭恭敬敬地遞到我手上。此人如此精明,我不禁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大門推開,隻見正麵是一排架子,整整齊齊擺放著許多銅錢,略微用眼睛一掃,足有一百多串,果然足夠我支領到明年秋收。再看牆角,整齊碼放著百餘個米袋,一直堆近房梁——縣丞稟告說:“每袋足一大斛,此處共有一百四十二大斛。”


    我秩八百石,月俸是七十斛,年俸是八百四十斛,約合六百多大斛,這些米吃是足夠吃了,卻不足三個月的用度。我才皺了一下眉頭,縣丞諂笑著說道:“大人請再往裏麵看。”


    繞到錢架子後麵,我這才嚇了一大跳,隻見後麵靠牆是八口巨大的木箱。打開一口箱子,竟然全是上好的裘皮,再打開一口箱子,裏麵擺滿了綢緞……縣丞直接稟報我這八口箱子的價值:“約合製錢五十三萬六千。”


    天哪,五百多串錢!大將軍的年俸也不過如此!對呀,這才有個縣城的架勢……隻可惜這些財物沒收藏在官庫中,卻收藏在縣衙後院的所謂“私庫”裏。我這才相信所謂“官是蠹民蟊賊”的話,果然並不偏激……


    大概縣丞看我的臉色不對,大著膽子小心問道:“大人為何……似乎並不甚喜。”我咳嗽一聲,板著臉回答他:“私庫所收,究竟以何為本,以何為矩?”縣丞不明白我的意思,“啊”了一聲。我一指那八口箱子,嗬斥道:“這般東西,饑不能食,渴不得飲。目下郴南大饑,便靠牆角那百餘袋米,怎夠衙署上下吃到明年秋後?!”


    縣丞喏喏連聲:“都是前任縣長短視,富人不識饑年。下官正待稟報大人,將此財物運去西方豐足之地,換了糧米前來……”我瞪他一眼:“財車出城尚可,糧車若入得城來,還不被饑民哄搶了,如何到得你我口中?”


    縣丞連連鞠躬:“大人教訓得是。這卻如何是好?”我假裝沉吟片刻,長歎一聲:“說不得,換了糧米前來,一半賑濟,以安民心,一半入庫,保你我的生機吧。”


    百姓的死活,原本我並不很放在心上,但深知人一走上絕路,定會鋌而走險,郴南的亂民還沒有徹底平定,萬一懷化百姓再起來鬧事,我的下場未必會比前任縣長好多少——從這點來看,那位前任確實短見,亂民滋擾的時候,你打開私庫,多少放點糧食、銅錢出去,也就不會重傷而死了。守財奴結果倉促死在任上,自己積攢下來的財務都沒來得及使用,想起來真是可笑。我可不能重蹈覆轍。


    然而我不知道縣丞究竟是怎麽想的。他雖然是我的下屬,但在懷化為官已久,是半個地頭蛇,我這個縣長想要當得安穩,肯定還有很多仰仗他幫襯的地方。直截了當罵前任是個守財奴,要縣丞把私庫裏的財務拿一半出去賑濟饑民,萬一他連這麽一點僅存的良心都沒有,反而因此怪我多事,和我生份起來,以後的事情就不好辦了。我這才欲擒故縱,假裝無可奈何地分糧給百姓。


    反正就算拿出私庫的一半安撫百姓,剩下一半也足夠衙署上下官吏吃用到明年秋後了。


    縣丞喏喏連聲,看起來並無異議。我想了一想,又關照他說:“對外休提起私庫之事,隻說朝廷的賑濟遲遲不下,這是闔縣官吏拚湊的財物,往遠方去購糧,以救縣內饑民性命。”縣丞兩眼“刷”地放光:“大人妙計,下官凜遵!”


    “此事城中百姓知曉便可,休要到處張揚,”我又對他說,“若有人存心陷害,這‘收買民心’四字,可大可小……”縣丞額頭冒出冷汗:“大人所言,字字珠璣,下官敢不盡心從命?”


    前代確實有過這樣的例子,仁壽皇帝在位時,有位姓蒙的郡守,因逢災年,百姓流離失所,他拿出積蓄來買糧賑濟,結果被彈劾說“私買民心,意圖不軌”,押赴西市砍了腦袋。雖說這個冤獄終得平反,但腦袋已經掉了,就算留下千古盛名,又有什麽意義?我所以不說是自己一個人掏的腰包,要扯上全縣官吏墊背,一方麵好名聲大家均得,免得有人心生忌妒,另方麵也是為自己留下退路——哪有一縣官吏統一收買民心的道理?


    糧食和製錢先不動,我派尉忌領了二十名土兵押送那八箱寶貨去西方年成較好的永泰、中野等郡買糧。預估一切順利的話,一月底前後他們就可歸來,那時候開倉放糧,同時呈遞往都城的判狀也該批下來了,正好就在賑濟場所附近把郕朗等人該斬的斬,該剮的剮——這才叫恩威並用,定能安定民心。


    計劃看似萬無一失,然而郴南鬧災起亂,附近郡縣也都受到波及,據說盜匪蜂起,路上很不太平——我提心吊膽地等尉忌回來,現在隻能寄希望於他的勇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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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郕朗等人的判狀還沒寫好送走,當晚先有一位鄉紳通過縣尉的關係來找我。見麵一打聽,原來此人姓相名侑,是郕朗的嫡親娘舅。“愚甥自小魯鈍,不合受了奸人蠱惑,幹犯王法,”相侑不斷地鞠躬作揖,“還請大人法外施恩,饒了他的性命吧。”


    我轉頭望望侍立在旁的縣丞。縣丞向我擠擠眼睛,意思是:“此事未必不可商量。”我於是會意地一昂頭,擺足了官架子,緩緩說道:“庫無餘糧,朝廷的賑濟遲遲不到,若不能嚴懲哄搶官庫之徒,恐不足以懾眾,怕又有頑劣之徒起而效尤……”


    相侑聽了這話,不住點頭:“大人所言極是。小民也知大人為百姓宵衣旰食,操勞得很,因此特備薄禮,以表本縣縉紳景仰之情。”說著話,從袖子裏摸出一塊木櫝來。


    我叉著兩手,不去接它,隻是用眼角一掃。縣丞會意,伸手接過,在我耳邊輕聲念誦:“錢五千、絲百束、精米二十斛、肉脯三十斤,還有……雪念。”我一皺眉頭:“雪念是什麽?”


    相侑諂笑道:“大人起居,豈可無人伺候,雪念是小人家養奴婢,伶俐可喜,又擅烹調,進獻以奉大人箕帚。”說著,往外招呼一聲,隻見嫋嫋婷婷地,走進一個丫鬟來。


    看這丫鬟,不過二八年華,頭上梳著雙鬟,身穿絲織短衣,細眉大眼、直鼻小口,腮上還有兩個酒窩,在閃閃的燭火下,越發顯得光彩照人。見過我妻之後,隻當天下其她所謂美女,都如糞土一般,卻不料此女清新婉約,別有一番風韻。我不由心念一動,轉頭看看縣丞,隻見那家夥手捧著木櫝,死死盯著那丫鬟,嘴角竟然滴下饞涎來。


    我咳嗽一聲,縣丞這才醒覺,急忙收斂貪婪的目光,並且抬起袖子來擦了擦嘴。我以目相詢,縣丞湊到我耳邊,低聲建議:“相侑關愛大人,純出至誠,大人豈能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微微冷笑,抬手招呼相侑靠近一點,然後低聲對他說:“郕朗之罪,不僅僅哄搶官庫。”說著話,把夾在公文裏的那張紙遞給他看。相侑越看越是心驚,額頭冷汗直冒,突然拜倒在地,口呼:“還求大人遮掩!”我一把搶過紙來,就在燭火上燒了,沉聲道:“我欲遮掩,就怕他自己不知遮掩。郕朗說已將此文傳抄於人,遲早傳至天子耳中!”


    相侑不住磕頭:“斷無此事。小人領回愚甥,定要將他關在家中,仔細查問,不使一言一句流傳於外。此事幹係重大,若張揚開來,怕是九族不免呢!請大人放心,小人斷不容愚甥妄為!”“此事若透露一點風聲,”我冷笑著說道,“本官也難逃包庇買放之罪……”相侑急忙說道:“除雪念外,小人願再備雙份貢獻,以抱大人活命之恩!”


    交易完成,我讓縣丞派兩名兵丁從牢裏提出郕朗來,交給他娘舅好生羈押管教,然後從剛完成的供狀草稿上,刪掉了他的名字。平白得到一大筆財物,我當然不好獨吞,關照縣丞說:“錢、絲你與闔縣大小官吏分了吧,算本官到此的見麵禮,以後還要多仰仗諸位。精米與肉脯入庫,取同樣數量的糙米,建粥場賑濟災民——等不得朝廷撥糧了,百姓呻吟輾轉於途,我心如絞,如何安睡?”


    縣丞擠擠眼睛:“大人如此關懷百姓,下官實在感泣。隻是絲、米都下官們分用了,大人……”我一招手,雪念輕輕走到麵前跪下:“請大人吩咐。”縣丞會意,點頭笑道:“如此多謝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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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這也是嶽丈信中提到的做官訣竅:鄉紳裏宦,但有請托,千萬不可隨便拒絕,因為他們都是地頭蛇,想與你作對,遠來上任的官員就算智謀天下無敵,和他們糾纏下去,也很難再有精力治理好地方;不怕收受賄賂,隻要身旁的官吏們雨露均沾,就不怕他們泄露出去,捅你的黑刀。況且我對郕朗多少有點憐憫同情之心,不忍看他赴死,又喜歡那個丫鬟,如此可人的小婢,窩在一個鄉紳家中,太也可惜了。


    打發走縣丞,街上已打初鼓。我伏案抄好了判狀,又讀了一會公文,打個哈欠,覺得神思困倦,準備鋪床安睡。雪念實在機靈,才看我站起身,就跑到榻邊去收拾,我慢慢走到榻邊,她已經利索地把褥墊鋪好,被子展開了。我向她點點頭:“你叫雪念?今年多大了?”


    “稟大人,奴婢快十六歲了。”


    我才把雙手一伸,又打個哈欠,雪念走過來幫我解開外衣,我才坐到榻上去,她又蹲下來幫我脫鞋,乖巧得著實惹人憐愛。我又問她:“你是相氏家生的奴仆?”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回答說:“奴婢本是東劇人,四歲上被賣到相家。”


    我爬上榻,蓋好被子,正想關照雪念把燈吹暗,忽見她背著身子,已經脫了衫襦,正低頭解自己的裙帶。我有點慌了,剛才根本沒想到“侍寢”的問題——就算我沒那麽純潔,根本不在乎遠在京都的妻子的感受,可首次行房總要留給糟糠正妻的呀……就算沒這層想法,那孩子也實在太小了,怎麽也得等她過了十六歲,我才好……


    心裏非常緊張,連說話的聲音都發顫,我問她:“你……你做什麽?”雪念解下長裙,轉身嫣然一笑:“奴婢就在旁邊席上睡,以便大人夜間傳喚吩咐。”說著話,蹲下身去,展開一條也不知道從哪裏抱來的單被。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裏卻罵:“這小妮子,你不會先鋪被再解衣呀?可嚇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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