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森然有棄骨,不識誰家子。昨日堂上親,今拋在蒿裏。


    ※※※


    我聽說郕朗開城放進了亂民,腦袋“嗡”的一聲,不禁怒火攻心。當下拔出佩劍,狠狠一劍就往相侑頭頂劈去。相侑容貌猥瑣,身手還算矯捷,向後一滾,躲開了劍鋒,口中大叫:“大人饒命……啊呀!”


    “啊呀”一聲,原來是尉忌跳過來,老實不客氣一矛穿了他個透心涼。其實剛才怒氣勃發,蒙蔽了理智,等一劍不中,我早就消去了殺人之心,沒想到尉忌的動作那麽快……一兩萬亂民進了城,我八成會被他們擒住,到時候有縱放郕朗之德,也許能饒我一條活命吧。可現在情勢改變了,我殺了郕朗的娘舅,他恨不得把我剝皮拆骨,豈會救我?死亡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多少有了點心理準備,可萬一死得慘不堪言……或者受盡痛苦卻不得死,那就懊悔無地了。


    然而這個時候也不好責怪尉忌。我手提佩劍,吩咐他說:“護我殺出城去!”“大人寬心,”尉忌一拍胸脯,“馬匹已經備好,西門賊少,小人這便與大人殺出西門去吧!”


    正要邁開腳步,跟他往外衝,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大人,大人請莫撇下奴婢……”都什麽時候了,我自己性命都難保,怎還能顧及他人?我一抖衣袖,正準備轉身把膽敢要我救命的家夥一腳踹翻,可一看到那人形貌,突然間滿腔怒火煙消雲散—— 原來那正是相侑送給我的丫鬟雪念。


    我本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可看到那才二八年華的小丫鬟滿臉是驚惶恐懼,全身顫抖,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緊盯著我,似乎認定隻有我是她的救星——這般神情,鐵石人看到都會心軟呀。想到那些亂民衝進城來,定然大肆劫掠了飽餐一頓,其後飽暖思*……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尉忌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大聲叫道:“大人不可!帶上此女,恐便難以出城去了!”廢話,我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嗎?可剛才要是不回頭,直接一腳倒踹出去還則罷了,現在看到小丫鬟這副可憐的神情,我怎麽還能撇下她掉頭就走?我故意給自己找大義名分:“臨難不救,非丈夫也!”


    “好,”似乎這句話激起了尉忌的俠義心腸,他一跺腳,“大人請與此女同乘一騎,我當先衝殺,出西門去吧!”


    本來還想先跑趟私庫,取點財物出來傍身的,現在多帶上個雪念,一馬雙跨,坐騎已經有點吃不住勁兒了——最近光顧著人吃飯了,沒好好照料它——怎能再多馱財物?當然,更不能把財物放在尉忌的馬上,那家夥要負責廝殺的呀,不能增加他的負擔。


    出了衙署,我們一前一後殺向城門。街上已經亂成一團了,但似乎進城的亂民還不算多,偶爾撞見幾個,都被尉忌一矛穿心,取了性命。這些亂民都把上半截麵孔塗成紅色,那似乎是他們區分敵我的標誌。


    後來才知道,他們自稱是“赤心軍”。


    其實一個人是否赤心,誰也看不到。赤麵未必赤心,赤心也未必赤麵,人心若能從臉上看出來,這個世界要太平得多,也可愛得多了吧。


    西門外是亂民的大營。我們衝出西門不算困難,想要通過敵人營房,可就有點難度了。還好尉忌一矛挑翻了一員敵將,大呼酣戰,聲音象打雷一般。敵人都被震懾住了,紛紛後退。我正自歡喜,突然一匹紅鬃烈馬從人群裏衝了出來,馬上一將身高八尺,濃眉虯須,手使碗口粗一柄馬槊,奮力衝擊,格住了尉忌的兵器。


    我心裏一驚,看這人的體態姿勢,似乎是個勁敵。一邊躲在尉忌身後,不住用佩劍和霹靂術攔住層層圍堵上來的亂民,我一邊仔細觀看他們兩人廝殺。然而交手不過三合,就聽敵將大喊一聲:“好厲害!放他們過去吧!”駁馬轉身就走。


    那員敵將似乎頗有威望,看他都從尉忌的馬前逃走了,亂民們吆喝一聲,紛紛後退。如波開浪裂一般,尉忌一馬當先衝過了敵營,我緊緊跟在他後麵,勉強逃得了殘生。


    等到人困馬乏,轉頭來連懷化的城堞也消失在地平線以下了,我們才慢慢勒住韁繩。尉忌轉頭望了我一眼:“大人可還好嗎?”我這時才感覺到身上多處受傷,火辣辣的疼痛,但好在並沒有什麽致命傷,於是點了點頭:“還好,一些輕傷而已。”低頭看懷裏的雪念,早嚇得暈過去了。


    尉忌輕歎一聲:“若非膺颺故意敗走,你我恐怕難逃此劫。”我嚇了一跳:“你說誰?”“那敗走的敵將,大人認不出來嗎?”尉忌回答說,“那正是太山膺颺呀!”


    提起膺颺我就憤怒——此人果然投身於賊中了,他剛才詐敗,放我們逃走究竟是何用意?是因為和尉忌惺惺相惜,沒發現後麵還跟著我呢?還是特意寬放我一條生路,以報我當日打開囚車,不擒他進京之德?要說想還報我,當日我放他出囚車,是為了要他從亂民群中救自己的性命,就這件事上,可謂已經兩不相欠了——是膺“大俠”受人點水之恩,定要湧泉相報呢,還是有別的心思?


    但不管怎麽說,他雖然救了我的性命,我可一點都不感激他。這個梁子結下了,哪有如此輕易就可以解開的道理?我可是一個記仇的人,若非當日他陷害我,我後來也不會請命往小晟去捉他,沒有這番苦勞,或許也不會就任懷化縣長,弄到今天這個地步。總之,前此種種,甚至今後即將發生的種種,我都順便記在他的帳上,這個怨仇越結越深,不砍他下的驢頭,我是斷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過那是後話了。怨仇雖深,我還不至於到處打聽他的下落,滿天下去追殺他,也不會因為他藏身賊中,就也去從軍,為的好在沙場上取他性命。況且,我的本領距離他也太遠,沒有十年的苦練,是無法單獨戰勝他的——我哪裏忍受得了什麽苦練?但誰說報仇必須要一對一?遲早我會指使尉忌或別的什麽人,取膺颺的驢頭來獻的。


    後話提起之前,還是先關心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吧。我輕輕拍打雪念蒼白的麵頰,她卻不醒。她癱軟在我的懷抱中,剛才策馬逃命時沒有感覺,現在舒下一口氣來,卻覺得她的身體嬌小柔軟,綿若無骨。我是從來未曾抱過女人的,雖然已經娶妻,卻並沒有圓房,現在抱這樣一個可愛複可憐的小丫鬟在懷裏,多少有點心猿意馬,難以自持。剛才策馬狂奔的時候,怕她掉下來,左臂就攬在她纖細的腰肢上,觸手溫軟,現在忍不住暗中加了把勁兒。


    多虧尉忌的話把我從綺念中拉了回來,否則我不保證自己會幹出什麽好事來。尉忌問:“大人,失了城池,朝廷定要問罪,咱們往哪裏去躲避才好?”躲避,說得對,總不能自投羅網,回京城去就縛。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托人去打聽一下風聲,先作些減罪的準備,然後再投廷尉衙署也還不遲。


    我想了想,現在最好的去處莫過嶽父就任的成壽郡。我把這個想法對尉忌講了,但又有些擔憂地說:“就怕廷尉先拿了我的家眷,讓他們在牢中吃苦……”尉忌笑道:“消息不可能那麽快就傳到京都,咱們先回趟京城,把小姐等接出來,再回大人的家鄉,請老太爺等預作準備便可。”


    ※※※


    主意打定,我們策馬往南行去。還好沒過多久,雪念就蘇醒了過來,然而既然危機過去,男女授受不親,我不好再摟著她同乘一騎。小丫鬟要下馬步行,我心疼得不得了——就她那窄窄的裙幅、柔軟的纖足(我是沒有碰過啦,不過想當然耳),怎好長途跋涉?還是尉忌明白事理,把自己的馬讓給雪念騎,他挺著長矛跟我我們後麵奔跑。


    走得匆忙,別說盤纏,我竟然連印授都忘了帶出來(其實這比丟了城池,罪過更大),還好尉忌身上帶了點散錢,雪念頭上還有我送給她的釵環首飾,變賣了也值個四五百錢,就靠著這麽點費用,風餐露宿,足足走了半個月,我們終於來到京都附近。


    我不敢進城,就和雪念藏在城外,讓尉忌去接取家眷。可是尉忌才離開,我突然想起一事,心中大叫不好!


    和我妻碰麵以後,我怎麽向她解釋雪念的事情?收了這樣一個千伶百俐的小丫鬟,卻事先沒在信中通報,這分明無私也有私了。隻是口頭解釋我們兩人清清白白,她能夠相信嗎?想要編個謊吧——就說雪念是在路上揀的可憐孤兒——然而事先沒先和尉忌通好聲氣,那愚蠢家夥肯定三句話就要露餡。


    不過話又說回來,尉忌終究是爰氏的家臣,就算預先通好了聲氣,他又怎麽可能幫我說話,撒謊騙“他的”小姐?


    我來回踱步,一籌莫展,坐立難安。不,不,不,就算有辦法可以騙過妻子,也還是別出此下策,還是實話實說為好。她現在並不僅僅是爰小姐,她是爰小姐和蘋妍的二化歸一,就算蘋妍那妖物沒有探查人心之能,憑她千年之壽,我怎麽可能蒙騙得了她?


    雪念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麽,竟然還湊過來獻殷勤:“大人一路辛勞,還是坐下來歇會兒吧,奴為大人捶捶背可好?”我猛地向後一跳,倒嚇得小丫鬟一哆嗦:“不,不,遠一點,你先別碰我!”


    從巳時等起,過了未時還沒見尉忌他們的蹤影。我就象等待開刀問斬的囚犯一般,心急如焚。反正難免一死,幹嘛不早早就刑,要讓我受這樣的煎熬?正在忐忑不安,忽聽一聲大叫:“大人,小人前來複命!”


    我抬眼望去,隻見尉忌跨馬絕塵而來,在他身後,遠遠地還有一輛馬車,那定是我妻跟隨到來了。“大人,夫人等順利出城——小人在城中打探,懷化失守的消息前日才到,朝廷還未下令捕拿大人。”尉忌滿臉笑容,衝到我的麵前,然後跳下馬來。


    我趕緊湊過去,低聲問他:“雪念的事情,你可與夫人說起過嗎?”尉忌點點頭:“已對夫人說知。”我真想一腳把這小子踹飛,要你多什麽嘴呀!正想向他詳細打聽,他究竟說了些什麽,有無隱瞞,有無添油加醋,馬車卻已到了麵前。


    一名仆役撩開車簾,我妻嫋嫋婷婷地邁下車來。她依舊是如此的美麗,雖然已是夫妻,但相隔數月,乍見之下,我依舊覺得眼前一亮,頭腦一陣暈眩。正準備上前招呼,先聽尉忌說道:“夫人,這便是雪念了。”


    我真恨不得一劍把尉忌穿個透心涼!我發誓為了這句話,一輩子都不會給你好臉色看!


    雪念聞言,急忙走到我妻麵前,盈盈拜倒:“奴婢參見夫人。”“起來吧,”我妻微微笑著,伸手攙扶起雪念來,“何必行此大禮呢?你我既然同得大人寵愛,姊妹相稱便可。”說話聲音不響,聽在我耳中卻有如晴天霹靂。我急忙過去作揖:“夫人休要誤會,雪念她……她隻是個丫鬟而已……”


    我妻微笑著轉過頭來:“丈夫客居寂寞,收了她也是情理中事,何必害羞?”天曉得,我什麽時候害過羞?害怕才是真的!“確實隻是丫鬟,”我急忙分辯道,“莫非尉忌胡說了些什麽?夫人千萬莫信,我怎敢背叛夫人……”


    “丈夫說哪裏話來?”我妻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多少有點做作的笑容,“男兒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何來背叛一說?”我注意她的眼神,內中似乎並無傷感和憤怒,有的卻是狡黠和捉弄——她在試探我嗎?


    然而這時候我卻不敢冒險,更不敢打蛇隨棍上。我隻覺得心髒亂跳,額頭冷汗都下來了:“什麽三妻四妾,我從來也未曾想過。我今生若有負夫人,天厭之!天厭之!”既然難以解釋得通,不如幹脆賭咒發誓,據說女人都是很喜歡聽誓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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