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海上航行了八十多天。時正盛夏,東風很盛,我們往往走一陣子,又得退一陣子。海圖上的航行記錄已經混亂了,方向是沒問題,自己的具體位置,卻誰都不清。


    “也許掉頭走上一兩天,就可以回去家鄉了……”有一次,我聽見耒這樣對他的下屬。


    我的胸痛越來越厲害了,經常咳得直不起腰來。船上的藥品很缺乏,虧得史咎學過兩年針灸,才算把我這條命幾次三番從鬼門關裏拖回來。


    我的視力和聽力也下降了,但耳邊整天都回響著奇怪的轟鳴——睡著了也不例外。看來,死一般美麗的沉寂隻是此生無奈的幻想了吧……


    我躺在席上,側頭就著燈光,研究淮伯翌借給我的那幅《偶人圖》。不得不承認,他製造機械的本事真是舉世無雙——他現在在哪裏呢?是生還是死?我還有沒有機會把這幅構件圖再還給他?


    又起風了吧,船在無奈地晃動著。我咳了兩聲,忽然想要吐。


    “家主,”耒沉靜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司南出問題了……”


    “什麽?”耳中的轟鳴使我沒能聽清楚他下麵的話——“它……亂轉,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我愣了一下,翻過身,從櫃子裏取出自己那具司南來。他也在我掌上的溜亂轉,忽而指示左邊是北,忽而又指示南在前方。


    “北辰在哪裏?”“天太黑,雲太密,”耒在簾外高聲回答,“找不到北辰。”


    “沒關係,過一陣子就會好的,先讓船漂著吧。”我喉嚨也很疼,懶得再多話,但耒卻繼續問道:“我們這樣子……找得到空……嗎?”


    頭也開始疼了,我幹脆叫他有話進來。他掀開簾子,跪到我的身前:“臣恐怕複興的任務,未必上天是交給了我們……”


    “你,”我望了他一眼,他低下頭去,竭力隱藏自己的目光,“你究竟想什麽?”“臣是想,”他忽地抬起頭來,象下定了決心似地一字一字道:“我們不如回去。”


    “回去?!”這子到底想幹什麽?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是怎麽想的……”耒昂一下頭,第一次打斷我的話:“前去是渺茫的大海,渺茫的希望。回去可以去往南方,周人未必已盡得殷地,在南楚,我們也可以展壯大,我們可以……”


    我拍了一下幾案:“你害怕了?你想違背天意?!”“臣過,複興的任務未必落在我們頭上,”他又低下頭去,“原諒我,家主。請下命令,掉頭往回航行吧。”


    “你這是要脅我嗎?!”我隻覺得眼前黑,氣得幾乎不出話來,“你,你……我那麽信任你……”“請家主收回亂命,”他的聲音又揚起來了,“即算找到了空桑,又能怎樣?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想複國,那是……現在隻要您一句話……”


    耳鳴聲越來越響,我重重地倒在席上,五髒六腑象要翻轉過來似的——船晃動得更厲害了,耒那半帶羞愧半帶堅決的麵孔,也在我眼前亂晃。


    “耒你好大膽!”忽然一聲暴喝在不遠處響起——那是廩嗎?“大人,請……”耒的聲音似乎越來越是遙遠。


    “不如回去!不如回去!”一個聲音在我內心深處呐喊著。“不如回去!不如回去……為什麽要回去呢?”隨即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是多麽熟悉的聲音啊,是帝的聲音嗎?“先帝盤庚遷都到殷,已經一百多年了,為什麽要回去呢?!”


    噢,那確是帝的聲音了:“幹,不要以為你是我叔父,就可以不顧社稷百姓,而妄談遷徙!”“帝是聖明,不過……”嗯,怎麽比子幹的聲音又越來越遠了?我隻覺得肋下兩燒得燙,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


    “醒過來了,大人,”廩歡快的聲音響了起來,“大人放心,耒和那批亂黨已經全部被擒了,多虧這場風暴……嗯,現在已經風平浪靜了。”


    夢,是夢;是屈死的帝來給我托的夢嗎?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四下望一望,廩和幾位士就坐在我的腳邊,而史咎,正好整以暇地收拾他的針灸工具。


    “有沒有死人?耒呢?”我緩緩問道。“耒已經被我逮住了,”廩回答,“丟了一條帆船,有十八個奴隸和三個家臣坐著它往回跑了。另外,戰鬥中死了兩個家臣,都是時子家的。”


    “我很慚愧,沒能把他們管教好。”時子有遠遠地磕了一個頭。我的耳鳴聲似乎稍微弱了一些,於是扶著史咎,掙紮著坐起來,:“我才應該慚愧……把耒帶到這裏來。”


    “請允許我,”廩咬牙切齒地俯了下身子,“請允許我宰了他。”我在心裏歎了口氣,耒一向是我最器重和信任的家臣,想不到他……其實這件事,也不能他做錯了——我們真的能找到空桑嗎?找到了又能怎樣呢?而且聽淡水快要用完了。


    “還有幾個人,有幾位士,”廩依舊狠狠地咬著牙,“竟然跟著耒這個家臣一齊叛逆。他們反對您,而且這樣失了作為士的身份——請允許我去徹底調查一下。”


    我看見有幾名士垂下頭去。廩這子,就是不懂得恕道,太剛可很容易折斷哪。我才要揮手製止他,兩名家臣押著五花大綁的耒走了進來。


    耒跪到我的麵前,低著頭,沉聲:“臣冒犯了您,家主,罪不可赦!不過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閉嘴!”廩大叫,我瞪了他一眼。耒繼續:“臣請求您,看在我家三代服侍您的情份上,允許我自裁。”著,“咚”的一聲,把頭撞倒地上去。


    我真不想讓他死,可是事情鬧到這樣,他大概自己也明白,沒人救得了他了。“你還有什麽話,”我問,“要嗎?”


    “有一件事,”他依舊這樣伏在地上,“請原諒臣沒有即時稟告您——前天一個奴隸下水捉魚,現了一條暗流。就在這附近不遠,很容易找到。水流很平緩,方向是……正東。”


    我差叫出聲來,轉過頭,現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奇異的光芒。“你,”我竭力壓住心底的激動,轉向耒,“解開綁繩。”


    “大人,這……”廩又準備反對,但我及時打斷了他的話,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解開綁繩!”然後我伸手,把枕邊的銅劍抓了起來。


    耒被解開了,卻依舊五體投地地跪著。我把劍遞給他。他全身都在顫抖,這無上的殊榮,使他差笑出聲來:“謝,謝謝家主,臣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念家主的大恩的……”


    他雙手接過劍,很虔誠地舉過頭,然後又“咚咚”地磕起頭來:“臣會盡快了斷,把劍還給您的。”


    耒倒退著出去了,艙中一片溫馨的沉默。第一個打破平靜的當然是廩:“萬歲!暗流。萬歲!上天垂憐……”大家隨著他的歡呼,一齊笑了起來,連一向不動聲色的史咎也在笑。


    今天一定會是好天氣吧,艙外,一定是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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