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處鬧市之外,數街而隔,卻似乎沒了絲毫嘈雜,靜謐清幽,如入深山。


    肉眼似看不出絲毫奇異之處,實則此處乃第八城人氣匯聚之外,鬧市之外,清幽之中,卻如陣眼一般。


    到了這裏,朱大海就有些不安,似乎感受到了什麽,拉住安奇生的衣角,連連搖頭:“不去,不去。”


    去了一身丹毒,這朱大海的‘豬龍’血脈又有覺醒,對於外界的感知變得更為強烈了。


    此時,他就覺得走到了懸崖之邊,再走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到了人家的地盤,怎麽能不見其主呢?”


    安奇生拍了拍朱大海的肩膀,輕聲撫平他心中忐忑。


    吱扭~


    說話間,小院的門緩緩打開,一個兩鬢斑白的青年走出大門。


    那青年鬢角染霜,眸似墨玉點漆,出得門來,先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安奇生兩人,目光在朱大海捧著的小雞崽上停留了一瞬。


    才拱手:


    “先生既然來了,不妨進來。”


    這,卻不是修士之間的稱呼了。


    “嗯。”


    安奇生微微點頭,踱步走進小院之中,小院這個小,是對比鬧市之中的大,實則並不小。


    前後三進,有著亭台,有著花草,也有著一株老樹。


    老樹約莫兩人合抱,其色青翠,冠如華蓋,遮蔽小半院落。


    那老樹之前,一個中年人負手而立,氣息沉凝,乍一看,好似一座亙古矗立的山峰,脊椎若天柱,有著起伏,似乎下一瞬就要化龍飛走。


    “爹,您說的那位先生來了。”


    青年也不行禮,低聲說了一句,就退到一邊去了。


    那邊,卻還有一個少女正自托著下巴在看著棋局,青年就是她的對弈者。


    “天驕城許久沒有這般熱鬧過了。”


    中年人回身看向安奇生,淡淡說道。


    安奇生看了他一眼,這中年人容貌雄奇,高眉闊鼻,雙眼幽深,若晨星般亮著。


    一身漿洗的有些發白的布袍遮不住其絕世風采。


    這個中年人,卻是天鼎帝。


    這位千年前攪動風雲,與離天聖地乃至於三大聖地有著千年恩怨的驚世人傑,天鼎帝。


    “兩年後不是要更加熱鬧?”


    安奇生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幾大宗門與冥月聖地對他的追蹤從未停止過,卻已經追到了天驕城,隻是攝於這位天鼎帝的威勢而沒有動手罷了。


    實則平靜之下,已有暗流洶湧。


    “是啊,很熱鬧。”


    天鼎帝似有些感慨,又有些期盼的歎了口氣,一擺手,地麵之上就拔起一石桌,二石凳:


    “先生原來,本該一盡地主之誼,請。”


    這位天鼎帝態度溫和,先讓安奇生落座,又衝著遠處的少女青年道:“老十四,去把我藏的那一壺酒取來。”


    “老爹,我正忙著呢!讓四哥去。”


    少女白了一眼自家老子,瞪著自己的哥哥:“你還不快去?等你回來,我就落子!”


    “唉。”


    那青年搖搖頭:“十四,你之前,還有上次可也是這麽說的,看來這局棋,足以下到老爹出殯了。”


    “呸呸呸!”


    少女有些不高興的拍打了兩下兄長:“老爹老當益壯,你怕是熬不過他!”


    “那誰知道呢?他這般做,可不一定活的過你哥我。”


    青年懶洋洋的看了一眼中年人。


    中年人一瞪眼:“小崽子,還不去給我拿酒?”


    青年無奈,這才慢悠悠的起身,走向後院。


    “先生見笑了,我這幾個孩子都沒大沒小習慣了。”


    天鼎帝略顯無奈的搖搖頭。


    “這般天倫之樂,古今聖皇都少。”


    安奇生輕撫桌麵,感受著石桌的紋理,哪怕拔地而起的石桌,上麵也有著層層陣法紋路。


    天驕城乃至天鼎國無人不知天鼎帝。


    這位坐鎮天驕城千多年之久的帝王共有十四子,十三兒子一個女兒,這十四個孩子年齡差距卻是極大。


    小的如那十四皇女,據說不過二十許,大的如那四太子,隻比天鼎帝小上不到百歲而已。


    百年的差距放眼在兩人千多年的壽元裏,卻顯得微不足道。


    說是‘同齡人’似乎也沒有什麽大的誤差。


    當然,這也不稀奇。


    相傳上古之時有一對天縱奇才的父子,父比子僅大二十不到。


    本該是同輩爭鋒,卻成了父與子爭鋒,雙雙封王,壽元萬載,如今仍被引為美談。


    “聖皇......”


    天鼎帝笑了笑,轉而問道:“先生來天驕城已有數日,不知有何感想?”


    安奇生凝視麵前的天鼎帝,眸光深處泛起城中諸畫麵。


    天驕城繁華如烈火烹油,百姓與修士和諧相處,甚至某種程度上已經沒有了普通人,哪怕再普通的人,都有著不弱的血氣,


    各種設施,陣法也是他來到此界所見最為頂尖。


    可惜,從那鄭龍求等人記憶之中一點若有若無的線索之中他可以推算的出,兩年後的諸王台開啟,必然將爆發出驚世之亂。


    東洲當代第一人這帽子夠高夠大,可其下卻已然危如累卵了。


    想了想,他開口了:“塚中枯骨。”


    靜!


    小院頓時靜了下來。


    那清秀少女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美眸定格在安奇生身上,麵對她家老爹,敢這麽說的人,可是真少。


    “塚中枯骨......”


    天鼎帝微微咀嚼了一遍這四個字,也不生氣,隻是點點頭微微一笑:“先生這四個字,用的恰當。”


    他千年不出天驕城,以自身為陣眼,護持整座天驕城,又以天驕城合人氣地運,看似連三大聖地,幾大宗門都奈何不得。


    實則危機從未遠離,甚至越發逼近。


    ‘塚中枯骨’四個字形容他,倒是十分恰當了。


    “酒來了。”


    天鼎四太子托著一枚白玉酒壺緩步走來,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這位天鼎千年老太子,對於這家老子當然也還是有敬畏的,為兩人分別倒酒一杯,方才看向安奇生:


    “先生倒是看得仔細,不過,我倒是更想知曉,先生對於整個東洲如何看法?”


    天驕城的困境,他們自己當然知曉的很清楚。


    “東洲百國,子民億萬萬,人族之地,修士樂土,凡人煉獄。”


    安奇生沉吟刹那,給出回答。


    東洲之地疆域遼闊,天鼎這般王朝過百,更有不少小的國度不在其中,雖地廣人稀,但因其疆域足夠大,人口也是極多極多。


    且因為真正統轄王朝的宗門,聖地不與普通人爭利,且需要海量人口為其服務,多半也是吃得上一口飯。


    可,終究是修士的樂土。


    “修士樂土,凡人煉獄......”


    四太子與天鼎帝眸光皆是一動,這樣的問題他們問過很多人,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評價‘煉獄’的。


    “人有所居,有所食,先生為何還以為是煉獄呢?”


    四太子神情微妙,繼續詢問。


    “希望隻靠老天,自然是煉獄。”


    安奇生神色平靜,淡然回答。


    萬陽界是他所見過,固化最為嚴重的世界,久浮界,人間道都遠遠無法與其相比。


    古往今來三千萬年,包括他這具身軀在內,任何人都有著‘王侯聖皇’的血脈。


    這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此界尋常人翻身的最大途徑,就是‘天賦異稟’。


    否則,終歸是摸爬滾打於俗世之中。


    修士太高,人太低,兩者差距大到,修士交戰殃及池魚,凡人都隻會歎息一句命不好。


    而東洲的修士何其之多?


    “曾幾何時,我問過一長者,說世道如此,可是聖皇們希望的嗎?”


    天鼎帝帶著一縷回憶,陷入沉思:


    “那長者說,活著,已然很不易了,如今之東洲,之九州,人族鼎盛的背後,是先賢如山的屍骨......”


    “此話說的不錯。”


    安奇生點點頭。


    萬陽界三千萬年,但自第一代天尊練出真形直至九境皆成,方才奠定了人族真正的霸主地位。


    可在那之前,懷胎久,人口稀少,且有著漫長成長期的人族,始終是最底層。


    萬陽界人均懷胎四年半,且,降生之時孱弱無比,懵懂無知,除卻生有宿慧之人外,絕大多數的人,長到十六方才算是成年。


    且,如果不修行,仍然手無縛雞之力。


    比之生而不凡,數量又更大的其他異族,是並無優勢的。


    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當然不是溫良恭謙讓,曆代先賢屍骨堆積如山,的確不假。


    萬陽界如此,人間道如此,哪怕是久浮界,玄星,仍然如此。


    “然後呢?”


    見天鼎帝沉思不語,安奇生似乎也有些好奇。


    “然後,我說,人孕五載,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臨池學書到長大成人,需要二十年!如此艱難的長成,為的僅僅是活著嗎?”


    天鼎帝長長一歎:


    “活著,從不僅僅隻是為了活著,也不應該是為了修士而活著......”


    “那個長者,就是你所殺的離天聖地長老吧?”


    安奇生若有所思。


    天鼎帝本是離天聖地千年前的第一真傳,天資絕世,當時橫推同代無敵手,是有希望成為離天聖地下一任掌教的。


    沒有人理解他為什麽會叛逃。


    此時,他卻有些理解了,這天鼎帝是個‘異類’,修士之中的異類。


    無怪乎直到如今,天鼎帝都被很多修士認為是瘋魔,癲狂,走火入魔之人。


    “那是我爹他師尊。”


    四太子瞟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天鼎帝,眼神中帶著一絲疲累:“殺師叛教,真的值得嗎?”


    “有人呼風喚雨,享盡榮華富貴,且有壽元千載,有人貧病交迫,嚐遍人間冷暖,卻隻有數十之壽.......”


    天鼎帝長身而起,負手眺望遠天:“天生萬物不偏不倚,無有高下,他們,又憑什麽將人分為三六九等?


    曆代先賢的屍骨之上站著的,是一群邪魔,他們如同一頭頭碩大無朋的蟲子,在啃食著人族的血肉,吞吃著無數人的希望......


    這,是比異族入侵更大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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