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謙不常做夢,偶爾到了自己的夢境裏,也隻是像個清醒的旁觀者看著麵目模糊的人在做些不合現實邏輯的事。


    他會做夢,但卻無法融入夢境中,似乎天生就缺乏與夢共情的能力。


    距離遊戲維修結束隻剩最後的幾個小時,楚雲謙罕見地被夢裏的內容驚醒,此時才到淩晨五點左右,即使不拉開窗簾,天也是還黑著的。


    楚雲謙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抬眸對上鏡子中的自己時,本該在他驚醒後就會逐漸模糊消失的夢卻忽然清晰了起來。


    【你到底是什麽呢?】


    【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


    【一個被放棄的失敗實驗品?】


    【一個和收藏室裏的舊物一樣,被用來回憶別人的紀念品?】


    【或者是,一個差點被同化的怪物?】


    鏡子裏的自己就像夢中的自己一樣冷漠地注視著站在鏡子前的他,喑啞難辨的聲音帶著惡意一遍遍在他的腦海中輕聲呢喃。


    楚雲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良久,他緊緊盯著那雙漆黑冷漠的眼睛,仿佛它隻要在下一秒扭曲、變異,他就會一拳砸過去。


    良久,鏡子裏的人還是維持著和他同步調的樣子,楚雲謙這才想起這裏不是副本。


    他擦掉臉上多餘的水珠,垂眸漫不經心地想,要是在副本裏被那些怪物如此不勝其煩地追問,他估計會不帶感情地回一句:我是你爹。


    然後把它們一刀切了。


    但這裏不是副本,沒有怪物,而在夢裏反複詰問他的是他自己。


    大概是最近太閑了,才會有空做這種軟弱的夢,還在夢裏問這樣的蠢問題,楚雲謙心想。


    索性睡不著,他幹脆洗了個澡,現在剛到九月初,燕城的天氣還很熱,就算洗冷水澡也不會著涼感冒,楚雲謙想著正好用冷水澆澆偶爾神經錯亂的腦子。


    早在看完那些資料的一個小時內,楚雲謙就想開了,他想:自己錦衣玉食二十載,楚家在吃穿用度上沒有虧待過他,為什麽還要去奢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感情呢?


    他想:連日來收到的‘驚喜’太多,以後可能會更多,要是想不開,難道要讓他像個可憐蟲似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去質問別人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嗎?


    楚雲謙光是想象自己流淚求別人垂憐的樣子就被惡心得不行,他覺得還是快刀斬亂麻的自己看起來比較順眼。


    在衛生間裏進行一個長達一小時的醒腦淋浴,楚雲謙本就不太多的困意早飛到九霄雲外了。


    六點多,天正好蒙蒙亮,他邊擦著頭發邊翻看手機,估計除了早點店和一些粉店,其他餐館還沒開門。


    覺得自己太閑以至於胡思亂想的楚雲謙幹脆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本來想親自動手做頓早餐,不料打開冰箱看了一眼,其空蕩的程度差點打消了他難得一動的做飯熱情。


    好在還有幾個雞蛋,正好可以嚐試一下沒有西紅柿版的西紅柿炒雞蛋。


    結果就是,楚雲謙能理智地與自己和解,卻不能與自己的手藝和解,他端著一盤焦黑的不明物體走到餐台,不知道自己是該先去換下這身被油點子崩了一身的衣服還是再去洗個澡。


    躊躇半晌,他還是決定先解決手中有些油膩的盤子,隨手扯過一張有點年代的舊紙,在用它墊餐盤前下意識看了它一眼。


    那是一份實驗記錄,上麵記錄著一個六歲孩子的實驗數據,片刻後他熟視無睹地將它墊在盤子底下,還順手把手上沾到的油往邊上花大價錢買下的資料上抹了抹。


    看到那些實驗報告,楚雲謙覺得自己好像想錯了一件事,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和自己和解了,畢竟他已經忘記了以前的事。


    現在隨隨便便就忘記那些事、隨隨便便就釋懷了的自己怎麽看都會被日夜在實驗室裏受折磨的幼時的自己所憎恨。


    但是那又怎樣呢?


    如果忘記也是背叛的一種,他或許從十歲‘恢複正常’那年就開始‘背叛’了。


    時隔多年,他也‘正常’了很多年,誰會記得幼年會時不時變得暴躁的怪物呢?又有誰會在乎他當年的憎恨和痛苦?


    沒有意義。


    楚雲謙冷漠又殘忍地給自己都不曾記得的過往判了死刑,他將那些總是影響他理智的感性連同那些資料一起燒成灰燼。


    把自己收拾幹淨換了身準備進遊戲的衣服後,楚雲謙給保潔公司打了個電話,叫他們晚點派人過來收拾一下被他心血來潮差點炸了的廚房和一堆黑色紙灰亂飛的浴室。


    坐在沙發上短暫地打了個盹,楚雲謙感受到手腕開始發燙便睜開了眼睛,他的麵前出現熟悉的麵板,提示著所有玩家遊戲維修結束,他們該回去了。


    楚雲謙看了一眼麵板上的補充人數,和上次的差不多,上次出來時,死了十幾萬人,這回依舊也是十幾萬,這樣竟然都還沒有引起社會的注意。


    看來地球的人還是太多了,以至於這係統還能那麽囂張地像是割韭菜一樣一茬接著一茬地收割人們的性命。


    不過也有可能是國家早就注意到了,但為了不引起社會恐慌才故意壓著消息,他可不認為一直在收集係統信息的組織裏沒有被上頭派進去執行任務的人。


    或許,他要釣的魚早就找上他了。


    楚雲謙暫時不想再去思考那些會影響心情的事,他還記得有個怪物在等他回去,至少不要讓直覺敏銳的小怪物發現他的異樣,然後跟著瞎操心。


    和上次一樣,楚雲謙剛進遊戲就迅速被人一撲,他順勢被撲進柔軟的大床裏,身上還壓著一個沉甸甸的人形物體。


    “你回來了!”像是怕他跑掉一樣,壓著他的人順手還把一隻手擠進他的手指縫裏,嚴絲合縫地握著,另一隻手撐在楚雲謙的腦袋旁,語氣和那雙藍眼睛裏都是滿到要溢出的高興。


    楚雲謙不太習慣地晃了晃被迫十指相扣的右手,但見他那麽高興,就沒舍得破壞他的好心情。


    兩人此時的距離很近,楚梟很專注地看著他,楚雲謙甚至都能看清藍眼睛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和那樣一雙純粹的、仿佛隻容得下他的眼睛對視幾秒,他感覺自己的呼吸又要開始亂了。


    楚雲謙偏頭避開了和他對視,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抓著垂落在手邊的黑發捏了又捏,喉結不安地滾動了幾番,他想讓楚梟先起來,但又莫名不敢去看他。


    “你在難過,為什麽?”良久,楚雲謙聽見一直盯著他看的楚梟略帶困惑的聲音。


    “你為什麽覺得我會難過?”楚雲謙下意識否認,視線卻隻是直直地落在對方垂下的黑色長發上,到底是沒有回頭與他對視。


    楚梟沒有說為什麽,他隻是看著他,然後俯下身,撐著身體的手繞到楚雲謙的腰下,輕輕將他的身體稍微往上抬了一下擁入懷中。


    他將頭埋在他的頸間,他們胸膛抵著胸膛,兩顆心互不相讓地撞擊著對方,他聽見他說“不要難過,我愛你。”


    心好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有點酸澀,又像是被那句不要難過燙了一下,楚雲謙下意識將頭轉回來,他想說些什麽,但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一時不知該做什麽。


    沒多少溫度的濕潤氣息掃過頸側,楚雲謙卻像是被燙到了一樣,他下意識想避開,但那人抱得太緊,隻能任由他一遍遍笨拙地用我愛你這三個字來安慰他。


    楚雲謙雙眼放空地看著著天花板,嘴唇翕動,許久才拚湊出一句話:


    “不被愛的孩子才會被一句我愛你拐跑,你覺得我是嗎?”


    他的聲音很平淡,如同平時冷靜分析線索那樣,平靜地說了這麽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但楚梟聽懂了,他撐起身,另一隻手抵在楚雲謙的側臉,不讓他有再偏開頭躲避他視線的機會。


    楚雲謙被以一個近乎禁錮般的姿勢圈在他懷裏,他這才發覺,因性格問題一直被自己當成小孩子看待的楚梟此時帶給他的壓迫感比任何一個成熟男人都要強。


    他本能地抗拒這種強勢,就像是一隻強壯的雄性獸類被另一隻同樣強壯的雄性獸類冒犯了領地。


    但楚雲謙還是沒能動手推開他,因為與他強勢動作相對的,是他滿眼都是他的溫柔樣子,以及美好到足以讓他冷硬的心忍不住悸動的話語:


    “你不是不被愛的孩子,我有很多愛,全都給你”


    情話誰都會說,比這更動聽的楚雲謙都聽到過,但是,卻沒人比眼前這個人、比這個怪物更誠摯。


    至少在這一刻,這句話和話中直白純粹的情緒讓他的心像是被泡在溫水裏一樣,很暖,很熨貼,那些滾燙的愛意甚至要將他灼傷。


    楚雲謙沒有問為什麽,他也沒空去想自己是做了什麽,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一個甚至連愛是什麽都不懂的、懵懂怪物全部的愛。


    他將雙手輕輕攀上他的肩,那是一個像是推拒,又像是要將他抱住的動作,楚雲謙眼睫微顫,他維持著冷靜的表麵,任由楚梟將手放在他心口上,他看著他的眼睛,沒有躲閃,他說:


    “不是能看懂我在想什麽?那你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麽嗎?”


    楚梟垂下長長的眼睫,似乎笑了一下,他湊過來輕柔地銜住了他的下唇,聲音含糊帶著笑“我知道,你想讓我親你。”


    楚雲謙的心跳早就脫離了自己的控製,正信馬由韁地在另一個人的掌下越跳越快,他感受著唇上柔軟的觸感,緊繃的思緒被輕柔舔吻輕咬著自己下唇的人吸引著漸漸放鬆。


    他也學著楚梟的樣子將手放在他的心口上,然後發現對方的心跳並不比自己慢多少,他才後知後覺,原來楚梟也在緊張。


    有了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不知所措的認知,楚雲謙心態徹底放鬆了,雖然他不知道親上之後下一步要幹什麽,但不妨礙他在楚梟親他的時候偷偷舔了對方一下。


    就是這一下,讓本來想要再耐心一點,表現好一點,用這個吻把上次那個糟糕到把人咬出血的吻覆蓋掉的楚梟一秒破功。


    他睜開眼睛,見被他親吻的人竟然還睜著眼睛疑似在走神,楚梟出離憤怒稍微咬得重了一點。


    楚雲謙回神時隻看到楚梟眼中似乎有某種晦暗不明的情緒,他還沒看清,對方就閉上眼睛,他的眼睛也被一隻手蓋住。


    視線被剝奪之後,觸覺就清晰了很多,楚雲謙感覺到自己剛才被咬痛的地方此時正被仔細舔舐著。


    像是小動物在舔傷口,柔軟濕潤的觸感輕輕掃過,帶來一陣一陣細微的癢,然後唇縫被舔開,因為親吻染上了些許溫度的舌撬開他的牙關。


    楚雲謙這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正在和楚梟接吻,他的眼睫在那隻手的掌心裏抑製不住地抖動。


    楚雲謙忽然覺得就算是理智偶爾不在掌控中,似乎也是可以的,而且接吻的感覺很舒服,讓他忍不住放鬆、再放鬆一點。


    他食髓知味,在被勾動的情欲的驅使下,他貪戀起了這種感覺,楚雲的眼睫不再因為緊張而抖動,他試著跟上節奏,笨拙地回應著。


    他那不算明顯的回應就像某種信號,楚雲謙突然感覺壓著他親吻的人像是被什麽刺激了一般。


    他暫時鬆開了楚雲謙,吻去他唇邊的水色,雙手忽然擠進他貼合著床墊的腰背底下,將他往上一撈,將人順勢放在自己的腿上。


    楚雲謙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感覺自己被一股大力帶起,然後他的背似乎被抵在了床頭的擋板上,他一驚之下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被楚梟抱著胯坐在他腿上。


    楚梟的眼睛很亮,看他的眼神更是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和喜歡,楚雲謙臉上還泛著潮紅,有些不知道楚梟又怎麽了,氣息有點不穩地想問:“你……唔…”,但話剛說了一個字,就被他略顯急切地吻住。


    突然的吻來得激烈,楚雲謙下意識扶著楚梟的肩,注意力再次被吸引過去。


    在腦中的思緒變得黏糊無法思考前,他茫然地想:


    這是愛嗎?


    楚雲謙不知道。


    他當時的悸動或許是因為吊橋效應,讓他產生了愛的感覺。


    但是也不重要了,他不需要糾結,因為當時的感動是真實的,現在因為對方而瘋狂跳動的心也是真的。


    至少他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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