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都驚異於毛文琪掌中珊瑚色的寶劍所具有的那種神奇的功能的時候,西湖中突地箭也似的駛來一艘小船,操槳之人,手勁特大,霎時間便駛到近前,倏然停下了小船,輕靈敏捷地跳上船來——。


    繆文一見那人,長身玉立,穿著金色長衫,麵貌頗為英俊,兩隻眼睛微微上翻,帶著一種逼人的傲氣,不是那在客棧中慘被"金劍俠"擊斃的"玉麵使者"龐士湛是準?


    繆文不禁麵色大變,全身起了一陣驚栗的感覺,他親眼所見已經慘死之人,此刻竟又重現,自然難怪他吃驚,變色。


    石磷亦大驚,哪知毛文琪和胡之輝仍微微含笑,仿佛這事絲毫不值得驚異似的,毛文琪緩緩將劍放回劍鞘,微微笑道:"咦!你怎麽知道我闖了禍了?"胡之輝卻道:"是否那河朔雙劍汪氏昆仲已到毛大哥那裏,他們的腳程倒真快!"那英俊少年目光又一轉,也不期然停留在繆文臉上,笑道:"他們還沒有到師父那裏,隻是被小侄恰恰在湖畔遇著,他兄弟二人大發了一陣雷霆,而且說要立即趕回河朔,這裏的事不再管。"他微微一笑,目光朝毛文琪一轉,接著說道:"這兩個老怪物自己要招惹琪妹的琥珀神劍,那不是他們要自取其辱,可怪得了誰?"語氣之中,顯然地顯出了對"河朔雙劍"的輕視,更露出了對毛文琪的討好。


    毛文琪果然甜甜一笑,那長身少年卻對繆文走了兩步,麵上兀自帶著笑容,繆文袍袖一拂,雖然強自鎮靜,但麵色慘白。


    胡之輝勉強地笑了幾聲,走過來道:"繆老兄不認識吧,讓我來引見一位高人。"他目光朝繆文微一示意,指著那長身少年道:"這位就是靈蛇毛臬大哥的十大弟子,玉骨使者中的第三位,淩風使者,龐良湛龐二俠,你們二位少年英發,以後多親近親近。"龐良湛微微一笑,道:"看這位繆兄的神色,想必是認識家兄,江湖中人將我兄弟誤為一人的,不知有多少。"他轉臉向胡之輝一瞪,道:"胡三叔不必向繆兄做眼色,家兄的死訊,我早已知道了,是以這位見著我,以為死人複活,才會露出驚異之色來的。"繆文恍然,卻不禁更留意地打量著這"淩風使者"。口中自然極為客氣地應付了幾句,心中卻不禁暗自思量著:"這淩風使者心思之冷酷、機智,看來竟還在他兄長之上,他知道了哥哥的死訊,臉上竟毫無悲戚之容,那胡之輝隻微微做了個眼色,他卻已知道了人家的用意,而且毫不留情他說了出來,唉!這種人心智越高,將來恐怕為害也越厲害!"胡之輝隻得尷尬地一笑,轉開話題,又為他引見了石磷,石磷詞色冷漠,想必也是對他的這種"冷酷",頗為不滿。


    龐良湛卻轉向繆文,道:"家兄死時,繆兄也在場吧?"繆文微一點頭,神色已恢複先前的那種無動於衷,胡之輝走前一步,長歎著道:"令兄死得實在令人扼腕,但龐賢侄也不必過於悲傷一一"他緩緩地止住了話,石磷微曬一下,忖道:"他根本全無悲傷之意,這八麵玲瓏,的廢話,倒真不少!"龐良湛似乎也對他這位"胡三叔"頗不欣賞,而且他也毫不客氣地將這種"不欣賞"放在臉上,根本不理胡之輝的話,卻向毛文琪道:"師傅一直惦記著你,怕你又出了事,其實他老人家也太過小心,就憑著你這柄劍,你走到哪裏去還會吃虧嗎?"毛文琪嬌嗔著道:"哦!我就全憑著這柄劍是不是?你別以為你武功蠻不錯的,我空著手照樣可以把你打倒。"繆文微微一笑,龐良湛果然也有些色變,但卻立刻忍耐著,反而微笑道:"當然,當然,屠龍仙子的愛徒,別說我,就把我們兄弟十個一齊湊上也不行呀!"毛文琪跺腳,真的生氣著道:"好!你敢說出我師傅他老人家的名字,你敢情活得不耐煩了嗎?"美目電射,大有隨時可以翻臉動手的樣子。"胡之輝趕忙跑過來,臉上露著他慣有的那種味道,笑說:"你們還跟十年前一樣,一見麵就吵架,也不怕人家見了笑話,"石磷暗中尋思,忖道:"看來這龐良湛也對毛姑娘很有意思。"繆文兩眼望天,仿佛因為某一個名字,而在沉思著。


    龐良湛說出"屠龍仙子"四字,像是根本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也像是這"屠龍仙子"四字,根本不值得引起別人的注意,這並不怪他們孤陋寡聞,隻是他們遲生了許多年,是以對昔年中原武林唯一能和"海天孤燕"對手百招的女劍手的名字,頗為生疏,這當然也是因為"屠龍仙子"生性本就孤僻,雖具屠龍絕技,卻很少在江湖中露麵的緣故。


    胡之輝說過了話,船艙裏就陷入了沉寂,有的人無話可說,有的人不願說話,胡之輝張著手,凸著肚子,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此刻看起來不但可笑,而且已有些可憐了。


    龐良湛怔了一下,臉上忽陰忽晴,當著這麽多的人吃了這麽大的蹩,他當然不好受,但另一種情感,卻又使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不好受",緩緩踱到船頭,忽然又回身說道:"各位先請遊湖,我先回去稟告師傅,就說胡三叔和武當劍客石大俠已經到了。"石磷微一動念,知道江湖中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


    龐良湛又一抱拳,此刻他所乘來的小船已飄到兩丈開外,胡之輝和繆文、石磷也跟了出來,龐良湛卻扭頭望了艙裏的毛文琪一眼,大聲道:"小可先走一步。"腰微弓起,身形衝天而起,雙臂一投,向前麵掠了過去,身法之中,顯然也有了幾分賣弄的意味。


    他輕功頗高,此刻著意施為,果然極為輕靈曼妙,雙目注定那艘小船,準備輕飄飄地落在船上,當然是希望毛文琪能看到。


    哪知道就在他真氣微散,雙足已將落在船上那一刹那,小船卻象是有人突然在旁邊一拉,倏然在湖麵上滑開數尺。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立在船頭望著的胡之輝等人,都不禁驚喚一聲,石磷也覺此事大出意外,眼角動處,繆文正在以手整發,麵上仍然毫無所動,石磷心中,又不禁動了一下。


    龐良湛求榮反辱,竟落入水中,幸好他生長於江南,自幼即識水性,下沉後又立刻冒了上來,自然又遊回畫舫邊,雙手一扳船舷,翻上了船,落水之雞,形容自是狼狽,和他第一次上船時的那種輕靈、飄逸的英姿,已大不相同了。


    他恨聲道:"這是誰在搗鬼?我一一"氣得說不出話來,毛文琪婀娜地自艙中走出來,見了他,"噗嗤"一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但是這種事誰也無法知道真象,但卻隻有兩種可能,若有人潛於水下,等到他落下時,猛力將船拉開,或者是船上之人,其中有一人以絕項的內家劈空掌一類的功夫,隔著兩三丈遠,將船劈開。


    隻是這兩種可能,卻又像是都不可能,尤其是後者,當世武林中,有這種功力的人可說少之又少,而這畫舫上的幾人,雖然都可說是武林名人,但是也絕不可能有這種功力呀!


    是以盡管龐良湛暴怒,卻絕無出氣的對象,毛文琪對他燦笑,他也隻有隱忍,其實就是不忍,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眾人乘興遊湖,卻敗興而歸,隻有在繆文和毛文琪臉上,仍可看到笑容,龐良湛雖然不完全算"麵如死灰",但至少已是"垂頭喪氣"了。


    船一靠岸,靈蛇毛臬在杭州的勢力,立刻就可以看出來了,湖畔的人,無論三教九流,看到狼狽不堪的龐良湛,都仍恭敬地招呼著,臉上絕不敢露出一些異容來,武林中人能在地麵上占著這麽大勢力的,靈蛇毛臬也許可算是第一人哩。


    靈蛇毛臬的居處,更是驚人,恐怕連杭州府的府尹的府邪,都不及他。


    朱紅色的大門,完全是開著的,門口兩座石獅,巨大而猙獰,俯視往來的人們,像是靈蛇毛臬俯視著芸芸武林群豪一樣。


    跟著毛臬的愛女和愛徒,自然用不著通報、求見一類的事,他們直接地進入了那布置得極其華麗的客廳。


    繆文走在胡之輝身側,突然悄悄一拉他的袖子,低聲說道。


    "胡兄,你我多日相處,可稱知己,胡兄的心事,小弟也看出來了,胡兄對小弟幫助甚多,不知可否讓小弟對胡兄也一效微勞。"胡之輝大喜,想不到他多日未能提出來的事,此刻卻被人家先提出來了。但口中卻仍故意裝著不好意思他說道:"這是哪裏話,這是哪裏話——"繆文微笑道:"胡兄失鏢,小弟隨行在側,隻是小弟無縛雞之力,也不能助胡兄一臂,說來慚愧,小弟承受先人餘蔭……"他故意語聲一頓,胡之輝再也忍不住,巴結地笑道:"小弟也知道繆兄家財萬貫,小弟所失的鏢銀,別人看來一定為數甚巨,但卻絕對不會放在繆兄心上,隻是小弟無功,怎敢受祿,不瞞繆兄說,小弟雖早有此意,卻一直不敢啟口呢!"繆文暗中一笑,道:""胡兄這麽說,就是見外了,鏢銀的事,全放在小弟身上好了。"胡之輝再也想不到這富家公子竟如此慷慨,自然千恩萬謝,卻聽繆文又道:"等會見了毛大俠,胡兄就說和小弟是多年相交好了,那麽就算小弟對鏢銀一力擔當,別人也就不會有什麽閑言了。"胡之輝自然立刻連聲稱是,心中更感激繆文為他設想周到,此刻繆文若叫他認自己做爸爸,他也會毫不考慮地答應。


    繆文嘴角微抿,嘴角中顯示著一個人在達成某一種目的時,所感受到的那份得意和愉快。


    他們正在低聲談話時,門裏突然有咳嗽一聲,說道:"是胡老三帶著石老弟一齊來了嗎?"中氣雖足,但天生的那種尖銳刺耳的聲調,仍使人聽起來,極為不舒服。


    大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門裏大踏步走出一人,身軀瘦長,顴骨高聳,鼻如鷹隼,兩眼深陷,但目光也像鷹隼一樣的銳利,雖然麵上滿布的皺紋已告訴別人他的年齡,但步履之間,矯健如昔,仍然沒有顯出一絲老態。


    胡之輝連忙走上幾步,深深地作著揖,謅媚地笑著說道:"毛大哥你好,小弟好久沒有來向大哥問安了。"毛臬哈哈大笑,顧盼之間,頗多做作,一把拉著胡之輝道:"你我自己兄弟,客氣作甚?"目光四掃,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大笑著走到石磷麵前道:"多年不見,想不到老弟還是年輕得很,不像哥哥我,已經老了,老了——"他以一個近於感歎的聲音,結束了他的話,但每個人都可以看出,他嘴上雖說老了,但心中卻絕未服老哩。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這位武林魁首的身上,對繆文以及他麵上露出的異容,也就沒有注意到了。


    但是像繆文這種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絕不會永遠被冷落的,毛桌目光一轉,也落在他身上,闊嘴一裂,笑道:"這位老弟麵生得很,想來是江湖中的後起高手。"他朗聲一笑,又道:"老夫這些年來足跡未出杭州,對江湖中的後起之秀,都生疏得很。"話氣之間,睥睨作態,傲氣暴露。


    胡之輝巴結地笑道:"毛大哥這次看走了眼了,這位繆老弟,是昔年小弟走鏢粵東時所結識的,雖然俊逸不凡,但卻不折不扣的是個書生。"他幹笑了兩聲,又道:"不過是個家財萬貫的書生罷了,小弟這次所失的鏢,若非繆老弟,恐怕咱們平安鏢局的招牌就倒了哩。"毛臭"哦"了一聲,胡之輝似乎覺得意猶來盡,又道:"這年頭像繆老弟這種仗義疏財的朋友,還真少見,毛大哥,你說是不是?"毛臬連連點頭,口中不斷重覆著:"難得!難得!"於是繆文很輕易地,在第一次見到毛臬時,就使這武林魁首對他生了極大的好感,世上有許多方法可以使人對自己生出好感,但毫無疑問的,金錢總是最容易生出效力的一種這其間,隻有石磷心中疑竇叢生,因為隻有他知道,繆文和胡之輝僅是初識而已,而且繆文為什麽要以各種方法,來求得胡之輝和毛臬的好感,也使石磷覺得非常難以解釋。


    他知道這其間必定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他雖然已看出一些端倪,但他絕對不願說破,甚至希望他的猜測,能夠接近事實哩。


    等到毛臬知道這些日子來所發生的一連串不如意的事的最後兩件的時候,他臉上那種誌得意滿的笑容,就漸漸黯淡了。


    但是,在這些人麵前,他仍做作著,接著胡之輝告訴他有關"金劍俠"的話道:"胡老三,你我自己兄弟,可不準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那叫金劍俠的家夥縱然三頭六臂,可再也別想逃出我的手去。"繆文的目光,直到此刻才從毛臬身上收回來,打量著這大廳。


    驀地——


    他的目光被這大廳裏的一件東西吸引住了,原來在這大廳的正中,有著一個掛著黑緞的神龕,這和大廳中的其他擺設極不相同。


    他的目光又開始流轉著那種令人難測的光芒,裝作無意地走過去,在那神龕前留連著,胡之輝果然悄悄走過去,低語道:"這裏麵放著的就是我毛大哥君命天下武林的殘骨令,老弟,你可知道,這裏麵可有著一段驚天動地的故事哩!"繆文目光下垂著,漫應了一聲,手縮在衫袖裏,隱藏著他緊握著的雙拳。


    在主人殷勤留客,客人也無意堅辭的情況下,繆文和石磷晚上便留宿在這武林魁首的巨宅中。


    暮色深垂,春夜仍然帶著些寒意的風,吹得毛宅後園裏的新生的樹枝微微搖曳,和著草中的蟲嗚,協調地互相應和著。


    無月有星。


    朦朧的星光中,毛宅後園裏突地掠起一條人影,是誰敢在這名滿天下的靈蛇毛臬的住宅裏,施展開夜行人的身手?


    這人影似乎自恃自家的輕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發出一些聲息來,輕輕一掠,竟在柔軟如綿的樹枝上駐足,似乎在打量著地形。


    然後他身形一折,輕如飛鴻般掠出三丈,在屋麵上微一盤旋,接連兩個起落,又掠去數丈開外,微一停頓,敏捷地一翻,藏身在一個巨大的屋椽之下,朗目內望,裏麵正是毛宅的大廳。


    這人影輕身功夫已入化境,仗著這種輕功,使他將任何夜行人都必有的一些措施都省略了,身形再一翻,飄然落在地上。


    這些年來毛臬從未擔心過有夜行人會到他的家裏來做手腳,是以這位武林魁首的宅第,此刻是完全靜寂的,四無人影。


    星光微映,可以看出這人全身暗灰色的夜行衣,連臉上都蒙著一方灰中,是以除了他勻稱的身材外,別人便一無所知。


    他在大廳外微一張望,便輕巧地推開門,足尖一點,筆直地往那黑緞神龕前掠了過去,輕伸右手,便要將這黑緞幔布掀開——驀地,一聲輕叱響起後,他大驚轉身,卻見一人冷冷當門而立。


    他似乎不願和這人朝相,身軀一折,斜斜掠出,輕叱一聲的卻是毛文琪,柳腰一轉,如影附形地跟了上去。


    哪知那夜行人輕功迥異俗流,就在毛文琪掠向他的去路的一刹那裏,他雙臂猛一轉折,身形像是水中的遊魚似的,驀地轉彎換了個方向,快如電光一閃地掠出了門。


    毛文琪一步受愚,氣得粉麵凝霜,一跺腳,又追了出去,她好勝心特強,竟不願驚動別的人,隻憑著自家之力,就想把人家留下來。


    這正是那夜行人所深切盼望的,一出廳門,他就向牆外掠去。


    他輕功雖高,毛文琪卻也不弱,這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快如流星飛掠著,霎眼之間,已離開毛臬的宅第有數十丈了。


    毛文琪這時才嬌喝道:"朋友既然有種到這裏來,又何必像隻見不得人的耗子似地逃走?"她語聲方頓,那夜行人哈哈一笑,竟也倏然頓足,身軀一轉,迎向毛文琪,身軀的收發自如,確已妙到毫顛。


    毛文琪想不到他突然回身頓足,身形掠處,竟快撞倒那夜行人的身上。


    須知他兩人身形之快,如非眼見,實在難以形容,那幾乎有和聲音同樣的速度,是以毛文琪語聲方落,人到了人家身前。


    她勢發難收,在這種情況下,她一下真氣猛散,竟輕飄飄落了下來,但此刻她和那夜行人之間的距離,已不過一尺了。甚至她身上所散發的那種淡淡的處於幽香,人家都能嗅到。


    那夜行人又輕輕笑了出來,毛文琪臉一紅,帶著怒意道:"朋友,你睜開眼睛看——"她話未說完,就被人家的笑聲打斷:"一個姑娘家,說話怎麽像江湖強盜似的。"那夜行人粗著聲音道,竟也是十分純正的北方口音,隻是聲音頗為沙啞。


    毛文琪的臉,不禁紅了一下,她生長在這種家庭,言詞之間,自然難免給染到一些江湖習氣,她以往不自覺,此刻卻赧然,女孩子家,都願意自己文文靜靜的,誰也不願意被人譏笑成江湖強盜。


    於是這本來是"抓強盜"的人,此刻被人指做"強盜"之後,反而怔住了。


    那夜行人蒙在灰中之後的兩隻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似乎也有些好笑的意思,目光一轉,轉到她肩頭露出的劍鞘,又帶著譏俏之意他說道:"起先我隻當杭州毛家是什麽了不起的所在,哪知——哼!"無比的輕蔑,無比的藐視,都在這"哼"聲裏表露出來。


    毛文琪可再也受不了,從她記憶開始,還未曾有人敢對毛家說過任何不敬之後,這一聲"哼",使得她美目怒張,隻是她本來能言善辯,可是在這夜行人麵前,卻像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於是她根本就不說話了,嬌叱一聲,左手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翠鳥梳羽",帶著風聲直取那夜行人的左頸。


    這一招不但快如飄風,而且突如其來,毛文琪滿以為這一掌縱使不能克敵奏功,至少也得讓對方一驚,自己搶得先機。


    哪知人家左掌伸曲間,連消帶打,右掌"嗖"地劃了個圈圈,突地中間搶出,卻化掌為拳,食、中兩指凸出。直點毛文琪的"肩井"穴。


    毛文琪心中一驚,這夜行人不但出手快,最厲害的是他左、右兩手所用的拳路,竟完全不同。他右掌後發先至,拳風剛猛,指節擊穴,雖然已是絕招,但是他的左手那微一曲伸間所走的拳路,竟是自己前所未見的,竟有說不出的奧妙。


    她心中在算計著,手底並未閑下,雙掌連連揮出,轉瞬之間,已和對方拆了三掌,掌風唬唬,走的居然也是剛猛一路。


    原來"屠龍仙子"生具異稟,神力驚人,雖是女流,但自創的"屠龍八一式"溶合內外之功,走的卻是陽剛之路,她以此成名,武林中尚未聞有能在她這掌法下討得便宜。


    可是此刻毛文琪使出來,卻有些遜色了,女孩子使用這至陽至剛的掌法,總不熟路,何況對方所使的招式,更是詭異莫測哩。


    十招過去,毛文琪已感不支,她極為驚恐何來這種武林高手,心念一動,突地嬌喝道:"住手!"那夜行人果然一怔,手下一慢,毛文琪已橫掠五尺,卻倏然反手抽出劍來。立刻紅光暴長,宛如電閃。


    她冷冷一笑,喝道:"你再試試這個。"左手微捏劍訣,右手長劍一抖,刹那間劍影滿天,嗡然一聲,那珊瑚色的長劍化做無數個極小的劍團,像是無數團赤紅的火焰,投向那夜行人的身上。


    那夜行人這才知道毛文琪那一聲"住手",隻是緩兵之計罷了,方自暗笑自己,毛文琪這怪異之極的長劍已削了過來。


    劍身未至,他已隱隱覺出一股熱力,這珊瑚色的長劍竟和世上所有的劍都不相同,劍身上發出的不是寒意而是熱氣,他不敢冒然接此一招,腳步微錯,身形滑開,避開了此招。


    毛文琪嬌叱一聲,劍勢又一圈,由無數團小的火焰,化為一圈極大的火焰,斜斜一劃,又變成一條赤紅的火龍,卷向那夜行人。


    那夜行人仍是不敢還招,又退開數尺,毛文琪再一轉劍勢,步步進迫,那夜行人長嘯一聲,身形鬥然拔起兩丈餘,雙臂一張,嗖地,又拔起七尺,竟是輕功中登峰造極的"上天梯"。


    他這一起之勢,已過三丈,毛文琪可望而不可及,暗忖:"隻要你身子落下來,我就再給你一劍。"哪知那夜行人在空中一個大轉身,頭下腳上,竟箭一樣地斜竄了出去,在旁邊的林木上,微一沾足,唰地,又衝天而起,遠遠逸去。


    這一下,毛文琪才知道人家的輕功之高,遠遠在自己之上,方才人家也許是有心誘敵,才和自己若即若離地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自初出江湖,滿懷壯誌,乍一出手,便挫了"河朔雙劍",滿以為自己已是高手了,哪知此刻遇著這不知名的夜行人,人家無論輕功,掌力,都比自己高明得多,自己雖仗著武林中絕無人知的寶劍將之擊退,但卻也算不得榮耀呀!


    她心裏自問,不知道這夜行人究竟是何來路?怏怏地走了回去,遠處的更鼓,隨同傳來,鍾聲四響,已經是四更了。


    第二天,石磷起來的時候,發現和他同屋而眠的繆文仍在蒙頭大睡,便也沒有去驚動他,悄然走到院子裏去。


    朝露已幹,春日早升。


    石磷暗歎一聲,這些年來,他已起得較以前晚了,他懷疑自己是否老了,迎著清晨的冷風,深吸一口清新而潮濕的空氣,意興頓生,在園中軟軟的泥地上,微微活了活步眼,雙臂下垂,雙膝微曲,竟緩緩地將武當心法十段錦一招一式地走了起來。


    他出招雖緩,但每一招都是神完氣足,勁式,功力,無一不是恰到好處,這種內家的招式,驟然望去,雖然並沒有什麽妙處,但學武的人想練到這種功力,卻也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哩!


    他一套拳方走完,忽然聽得有人喝采,轉頭一望,卻見繆文拖著鞋,敞著衣襟,斜倚在門旁,向自己含笑說道:"石兄好俊的身手。"石磷微微一笑,頗為得意地望了他琪眼,道:"以繆兄的根骨,學起武來,怕不比小弟強勝百倍。"繆文和他對視一眼,也一笑,大家都似乎有"心照不宣"之意,卻見園中林木掩映處,嫋嫋行來一個翠裝少女,遠遠就笑道:"你們倒起來得早。"繆文一笑,也道:"姑娘也早。"原來正是毛文琪,她嘴一嘟,嬌嗔著道:"我不是起得早,我根本一夜沒睡呢!"頓了頓,又道,"你們說奇怪不奇怪,"昨天晚上這裏居然鬧賊,有人想來偷東西,虧的——虧的被我發現,才把他給打跑了。"繆文一笑,道:"以姑娘的身手,對付一個小賊自然沒有問題。"毛文琪臉一紅,垂首玩弄著衣角,忽然抬起頭,朝石磷望去,笑道:"石叔叔,你說我倒黴不倒黴,這幾天杭州正熱鬧,聽說左手神劍,鴛鴦雙劍雖然暫時去了,但不出兩天,他們還要回來,可是我呀,卻偏偏再過兩天就要離開這兒了。"她嘴雖在對石磷說話,眼角卻有意無意問飄向繆文,石磷含笑道:"姑娘哪裏去?""回到師傅那裏去呀!我杭州、河北來回地跑,每年總要跑上一次。"她嬌聲說著,繆文突然接過話題,朗聲道:"小可也正想到河北去,不知………"他話未說完,毛文琪已高興他說道:"你假如能和我一起走,那好極了,我也多個伴。"她天真未泯,對繆文己頗有好感,竟一些也不虛飾地將心中之話說了出來。


    於是繆文嘴角,又泛起了那種難測的笑意,石磷冷眼旁觀,心中突地一凜,竟懷著帶有恐懼的眼光,望了繆文一眼。


    他暗暗歎息著,轉身走了開去,自己覺得自己好像已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該知道的東西。迎目一望,卻又見三個金衫少年疾步而來。


    他故意低著頭,不去望他們,那三個金衫少年也僅望了他一眼,便自走過,隔著好遠,三人口中就不約而同地叫著:"琪妹,我們回來了。"大踏步走到毛文琪身側,看到斜倚在門側的繆文,各自怔了一下,毛文琪卻冷冷說道:"你們回來了就回來了嘛。這麽大驚小怪地幹什麽?"這三人又都一怔,繆文見這三個金衫少年俱都麵目英挺,長身玉立,眉目之間,也俱都是傲氣淩人,心中忖道:"想來這些也都是玉骨使者,了,看起來倒還都是角色。"他在打量著人家,那三個金衫少年又何嚐不在打量著他,繆文微微一笑,轉身走了進去,但心目中卻將這三個金衫少年的麵目記了下來。他也知道毛文琪還在望著他,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絲甜意,但是他立刻將這份情感強自按捺下去,一麵警告著自己。"你要是為任何人而沉陷於情感的話,那對你自己就是太大的損失了,情感!情感!你難道已不記得你到這世上來,是不該存著情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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