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未絕,繆文但覺心中思潮翻湧,手中的"金劍",也緩緩垂了下去。


    那端木方正笑聲又自一頓,目光凝住繆文,緩緩說道:"在下自從那日於高、洪湖畔,暗睹兄台這俊麵,不禁對兄台所作所為,既奇又佩,是以這數日以來,便無時無刻不在留意閣下的舉動,隻見兄台年紀雖輕,行事卻極老到,就連靈蛇毛臬那種好狡之徒,都被兄台瞞在鼓裏,而且兄台對他雖具深仇,是以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些地方,固是稍過狠辣,但若論兄台所做所為,卻無一處有虧大節,在下一生雖少許人,但對兄台,卻是誠心攀交,兄台若認在下別有居心,那卻令在下失望得很了。"繆文抬目望去,隻見這端木方正目光棱棱,正氣凜然,心中不禁大生感愧之意,長歎一聲,道:"在下的確對毛臬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縱然將之一刀殺卻,都不足以消去心頭之恨,是以正如兄台所說,有些地方不免稍嫌好狡狠辣——"他語聲一頓,目光中滿露恨意,慘痛的往事,又複湧上心頭,沉吟半晌,又道:"不是小可此刻不肯坦誠相告,卻是因著此事因果既深且廣,又極複雜,想兄台知我諒我,必也不會見怪的吧?"端木方正一笑道:"在下今夜深夜打擾,卻是為著一事。"繆文道:"但能相告,無不盡言。"


    "在下此數日以來,雖對兄台已多了解,但有一事,卻令在下反複思之,亦不得其解。"他微微一頓,又道:"兄台那份藏寶之圖,想必得自那一代奇人海天孤燕,更又與那水上大豪五湖龍王龍老前輩存著極不尋常之關連,而兄台在那些鐵箱之中所裝之消息弩箭,卻與那數十年前飲譽天下的聖手書生淳於獨秀同出一轍,想這三位老前輩俱歸隱多時,卻不知兄台怎地能得到這三位老前輩的傳授,這倒確是異數了。"繆文微微一笑,道:"這三位老前輩此刻共隱於一海外孤島,小可幼遭孤露,便是多虧這三位恩師教養成人的。"端木方正一拍前額,笑道:"難怪兄台年紀輕輕,身手卻恁地驚人,卻原來是出自這三位前輩異人的門下,這就難怪了。"繆文卻又笑道:"小可亦有一事想請教兄台。"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亦是知無不言。"


    繆文道:"不知兄台出於武當那位道長門下?"端木方正笑道:"小可本是一個書生,專好收集古書舊冊,甚至斷簡殘章,卻在無意之中,發現一本昔年武當一代劍豪的老前輩遺留下的武功秘瘦,那藏寶之圖,便也是附於其上。"繆文亦大笑道:"這就難怪了。"


    抬目一望,卻見這端木方正目中亦現出沉思之色,想是也在回憶什麽,暗道:"難道此人也有著什麽慘痛之往事不成?"隻聽端木方正緩緩歎道:"十七年前,在下還是個貧苦書生時,一天緩步道上,卻見到一班強徒,飛騎官道,一言不合,便劫了小可故居城內振武鏢局的鏢,卻將銀子拋得一地,小可心中正自不懂,哪知卻有著背插長劍的道人,問我可要學武,又要將我收歸門下,我見這道人亦是和那班強徒一路,便斷然拒絕了。"他目光一抬,又道:"後來我知道那班強徒,便是以靈蛇毛臬為首,是以藝成之後,凡是與那姓毛的有關之鏢局所保之鏢,在下便動手劫來。"他仰天一笑:"這卻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哩!"兩人目光相對,不禁齊各撫掌而笑,繆文先前對這"金劍俠"雖然深具猜忌懷疑之心,但此刻卻已為之盡消,反生相惜之念。


    他自幼至長,生命中這一段最最歡樂的時日,都在一個方圓不過百十裏的孤島上渡過,相處之人,非師即長,那些歸隱在孤島上的武林奇人,對他雖極親切愛護,但究竟年齡懸殊,何況這些武林奇人久已厭倦風塵,多年來的海外孤島歲月,更將他們陶冶得極為恬淡,他們雖對繆文極為愛護,但也不會放在表麵上,是以繆文有生以來,可說是從未享受到友情的溫暖,再加以他誌切深仇,心情便也未免失於偏激。


    而此刻他與這端木方正言笑相對,心中卻漸漸感受到"友情"兩字之意義,這卻是他有生以來所從未感受過的情感。


    風吹林木,籟然作響,兩人並肩而行,端木方正突地笑道:"此刻東方漸白,在下雖仍想與兄台盤桓些時,但亦知兄台不能再多逗留,來日方長,你我相見有期,隻要兄台不嫌棄,小弟隨時可來尋訪兄台的,可是——"他微微一歎,又道:"兄台既是身懷深仇,就更須小心謹慎,那靈蛇毛臬陰沉好狡,城府極深,此刻表麵看來,雖對兄台一無懷疑之念,但暗中卻未必如是,兄台天姿英發,便自古以來,英雄人物,未有不多情者,兄台對這情,之一字,尤其要看得透些。"繆文心中一凜,誠聲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從命。"心裏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豈非都是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個小年亡故,一個卻顛沛終生,不禁暗暗歎息一聲,目光抬處,隻見這端木方正麵上滿是誠摯之光,伸手緊緊一握自己的手腕,飄然而去。月漸西沉,星光已隱,曉風殘月,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曉風裏,繆文出神地望著他的背影,呆呆地愕了半晌,覺得此人真是如天際神龍,夭矯來去,想到他臨去之際所說的話,一時之間,更是萬念俱生,不能自己。他仰視蒼穹,黯然低語道:"仇恕呀,仇恕,你名雖叫仇恕,父仇卻絕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卻那一手將你撫養成人的母親替你取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豈非要傷了你母親之心,你若不報此深仇,卻又怎對處起你爹爹的在天之靈?"他沉重地歎息一聲,又自黯然道:"蒼天呀蒼天,你能告訴我,該怎麽辦嗎?爹爹呀爹爹,我知道你是深愛著母親的,但我為著你,卻又不得不令母親傷心他狠狠一跺腳:"我不管你老人家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卑劣無恥的事,你老人家絕對不會做,無論是誰殺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為你報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媽媽的嫡親兄弟。"晨光微曦中,他急步走回宿遷城,心中已下了決心,無論任何一事都不能影響他,改變他離開那"海天孤島,時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複仇,也許他不會親手殺死"靈蛇"毛臬,但他卻要使這名滿天下的武林梟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羅網之中。


    他的身形是無比輕靈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將近日出,但在這種微明的晨光之中,人們仍然無法辨清他的身形,縱然看到了,也會疑惑是自己眼花,因為很少有人會相信人類會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盡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覺睡醒之前趕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的一夕暢談,此刻雖仍在他心中激蕩不已,因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對來日的憂鬱。


    淩晨的空氣,像被水洗過似的潮濕而清新,淩晨的城市,亦有如淩晨的空氣,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氣。


    滑過無數屋脊,他回到客棧,掃目四望,他那間房的窗戶,仍像他掠出時一樣地敞開著,一切都沒有變動,四下是靜寂的,誰也不能發現他曾經離開過,他滿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長衫,避免著衣袂可能起的風聲,像遊魚般滑進了窗戶。


    但是……


    當他目光瞥人室內的那一刹那,他前進的身軀便鬥然停頓了下來,隻手一按窗梭,淩空一個翻身,因為他目光動處,竟發現一雙穿著粉底快靴的腳,高高翹起在那張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根,在他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發出"吱"的一響。


    靜寂的房間裏,也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緩緩說道:"你回來了?"繆文心頭驀地一跳,倏然飄落在地上,隻見窗口人影一花,一個懶散而瀟灑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現出,麵上仍自帶著淡淡的笑容,緩緩又道:"決進來吧,這裏再沒有別的人了。"繆文已經繃緊了的心弦,此刻為之一鬆,因為這身形並不是他所畏懼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別,便無音訊的石磷!


    於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來了?"提氣縱身,躍入窗內,回身將高高支起的窗戶放了下來,房間內便驟然一暗,那支蠟燭他方才掠出時雖仍是燃著的,但此刻卻早已燃滅了。他側目一顧石磷,心中暗忖:"他來時定必尚燃,那麽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於此處,來此尋找於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卻道:"小弟適才外出,以至石兄來此空候,實是抱歉得很。"舉手一讓,自己也坐到椅上,隻聽鄰室一無聲息,那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燭夜遊,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興。隻可惜小弟來遲一步,未能作仇兄之遊伴。"繆文麵色一變,驀然從椅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石磷,卻見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點也沒有惡意,遂又長歎一聲,坐回椅上,道:"不錯,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瞞不過石兄的了。"石磷微喟道:"其實兄台也毋庸相瞞於我,十七年前……"他沉重地歎息一聲,又道:"我與令堂大人本是知交,這十七年來我飄泊江湖,也無非是想知道你們的下落,想要知道你們是否平安,如今喜見你已長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興得很,唉!十——七年的時日,彈指間過,我兩鬢漸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許多吧?"從窗底間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這昔年的年輕名劍手身上。


    逝去的年華,往事的追憶,使得他麵上慣有的笑容也為之消失,繆文喃喃道:"華發將斑,華發將斑……"目光一抬:"家母這些年來的確已老了,她老人家的頭發不是將斑,而是全白了,唉!憂鬱的日子,一年比兩年還長,這是家母常說的話,石……石叔父,你說對嗎?"石磷緩緩點了點頭,目光沉重地留滯在灰黑色的地麵上,道:"你還是叫我石兄的好……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像是已與往事脫了節,隻有此刻,見著了你,往事雖然不堪回首,卻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這些年來可還好吧?這些年來,你們是怎麽生活的呢?"他的目光始終在地麵上留滑著,像是想從這灰黑的地麵上,搜索出一些並不灰黑的東西。


    繆文垂著頭,沉吟著,但終於將他自己成長的地方說了出來,又道:"家母頭發雖白了,但身體卻還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時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來看看,但是……"石磷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會回來的。"又道:"難怪你年紀雖輕,武功竟已如斯,原來你身受百十年來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幾位前輩異人的教誨,唉!十七年前,那時我血氣方剛,自命劍術己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連三招都未走滿。"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繆文"麵上,接道:"當時我若知道那兩位對你母親本是一番好意,這我再也不會出手了。""繆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對小侄說過。"石磷道:"你此次以繆文,兩字為名,可有……"繆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繆文兩字,不過是胡亂用用而已。"石磷目光一垂,低語道:"仇恕,仇恕……"突地朗聲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嗎?"仇恕雙目一張,目光中光采又複大露,卻聽石磷接著又道:"老弟,你年輕英發,正是人間的祥麟威鳳,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難在人世間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若你以私仇為重,那你就錯了。"仇恕劍眉一軒,朗聲道:"父仇不共戴天,不報焉得為人子。"石磷歎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卻是令堂的嫡親兄長,你如此做,豈非要傷了你母親的心?"仇恕長歎一聲,目光又緩緩垂了下去,沉聲道:"石叔父,家母常說芸芸天下,隻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已,此刻我才知道這話果然不錯,她老人家始終將先父的事隱瞞著我,為的自然就是不願我複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絕不會永遠被隱藏的,先父的慘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縱然知道這樣會傷母親的心,但是——唉,父仇卻是非報不可的。"石磷突地冷笑一聲,道:"好個孝子,好個孝子!……"語聲突地一頓,長身而起,義道:"你母親懷胎十月,受盡困苦,養你育你,你卻不知孝母,隻知孝父,還談什麽為人子之道,何況你那父親——哼哼!"仇恕劍眉一軒,怒道:"我父親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親麽——哼哼,不說也罷。"他與毛冰,自幼相處,鍾情極深,到後來一股相思,化為泡影,對那仇獨,自然難免妒恨,隻是他生性豁達,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是以心中雖有妒恨,卻始終沒有將之現諸形色。


    直到此刻,多年的積憤,才使他說出此話來。仇恕一聽,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終不動聲色的俊目,卻因憤怒而變得赤紅,猛地一拍桌子,怒視著石磷,沉聲道:"我父親可怎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卻為小人們所算而死,石叔父,你與家母雖是知交,我仇恕也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語之中,若再對先父有半分不敬,那麽——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不知敬重尊長了。"石磷冷笑道:"好極,好極,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隻見仇恕目光之中,滿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動,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歎一聲,中止住自己的話,暗忖道:"難道武林之中,又將出現一個行事莫測的魔頭嗎?"緩緩走到門口,卻又回轉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說,隻要你心中還有幾分記得你母親的養育之恩就是了。"仇恕冷冷道:"這個自然。"


    目光四掃,瞥見桌上放著的茶杯,伸手端了起來,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走了,隻是我卻要告訴你,以後夜間出去,先要熄滅燭火,關上門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裝得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樣子,隻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已進來查看了。"仇恕心中暗道一聲,"慚愧。"口中卻仍然冷冷道:"有勞閣下操心。"石磷又自冷笑一聲,道:"我並無要你領情之意,你也毋庸謝我。"仇恕繼又道:"閣下要說的,隻是這幾句話嗎?"石磷道:"還有一言要奉勸閣下,閣下以後要隱藏身世,還得再花些工夫,單說自己是百粵富商之子卻是萬萬行不通的。"袍袖一拂,緩步走到門口,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仇恕已冷冷站在門前,沉聲道:"閣下說話,需得說得清楚些,話說一半就想走——"石磷冷笑接口道:"我若全說出來,隻怕你要感謝於我。"仇恕鼻孔裏重重哼了一聲,石磷又道:閣下雖是聰明人,別人卻也不是呆子,那靈蛇毛臬能有今日之地位,豈是幸致,你年紀輕輕,和那"八麵玲瓏"胡之輝又素不相識,出手就是數十萬兩銀子,若再無此疑心——哼哼,那當真都是呆子了。"仇恕心中不禁又暗叫一聲:"慚愧。"口中卻冷笑道:"疑心又當怎地?"石磷暗中一笑,忖道:"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卻道:"疑心之下,就要探查,那鐵騎神鞭,騎士,遍布大河兩岸,長江南北,隻要到粵東去稍一查問,便知道你這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仇恕心頭一跳,沉吟半晌,卻聽石磷又道:"隻是那些神鞭騎士未到粵東,就被區區在下製死,閣下大可放心了。"語聲微頓,冷哼一聲,又道:"我如此做法,隻是為了你那母親而已,你也毋庸感激於我——哼哼,若是為了你那父親的話,哼哼!我不說你心裏也清楚得很。"仇恕軒眉怒道:"你對我施恩三分,日後我必報你五分,隻是你言語之中,若再對先父有不敬之處,那卻又當別論,莫怪我要……"話猶未了,門外突地傳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一麵道:"你要幹什麽呀?那麽一清早,你跟誰發脾氣呀?"仇恕,石磷齊地一驚,隻聽"篤篤"兩聲輕微的敲門聲,那嬌笑之聲又道:"我可以進來嗎?"仇恕腳步微錯,溜開五步,石磷卻搶步走到門前,拔開門閂,一麵笑道:"是文琪姑娘嗎?你倒起來得早。"門外又是嬌聲一笑,道:"不早啦。"隨著笑語之聲,閃入一個炯娜的人影,石磷定睛一視,不禁連退三步,愕愕地望著這身材炯娜的女子,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會到這裏來?"那女子嬌笑不絕,眉目一瞟石磷,便電也似的轉到仇恕麵上,笑道:"奇怪吧,會是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轉移蓮步,走到仇恕麵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臉都氣白了,幹什麽呀,告訴我,是誰欺負了你,讓大姐姐給你出氣。"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閃電般轉了兩轉,麵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百步飛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難忘,哪知今日仙蹤蒞至,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那嬌笑如鈴的"百步飛花"林琦箏又是"咯咯"一笑,輕輕伸出一雙白如玉蔥般的玉指來,在繆文額角一點,道:"我說小兄弟呀!你這張嘴可真甜,甜得教我這老姐姐都有些受不了啦。"尾音拖得長長的,就像是滲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識林仙子之美者,是為無目也,小可此言,實是出自肺腑,林仙子若說小可僅是嘴甜故意恭維,那倒是冤枉好人了。""百步飛花"林琦箏眼波一轉,嬌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還談什麽美不美哩,不過——"伸手一攏鬢發,柳腰輕輕一搖:"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說你老姐姐美的,我總是以為他們瞎恭維,今天你這麽一說呀——"她又輕輕一點仇恕額角:"我倒是真有點相信了。"石磷目光四轉,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走到門口,哪知身側突地香風嗖然,那"百步飛花"已俏生生地攔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之上,右手輕輕一指,嬌聲道:"你哼個什麽人,是不是看不慣什麽人呀?"目光越過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小兄弟,告訴我,剛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氣來著。仇恕心中一轉,突地"哦"了一聲,搶步走了過來,道:"小可忘了給林仙子引見了,這位就是——"林琦箏"咯咯"笑道:"你不用引見,我早就知道他是誰了,這些年來,我常聽說武林中有個流浪劍客,是武當弟子,叫石磷,整天的在江湖中東飄西蕩,什麽事不也幹,是個怪人,我一聽就覺得石磷,這名字很熟,卻始終想不起是什麽人,今天一見,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毛大哥家裏見過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時候他整天地跟在我們毛大妹子身前身後亂轉,剛才我還以為你們在吵架哩,原來你們是朋友。"柳腰一折,退開一步:"那我就不攔您哪。"這"百步飛花"說起話來,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話的尾音,卻又拖得長長的,還帶著一些輕微的顫抖,讓人聽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滲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膩了。


    但這些話聽在仇恕耳中,他心裏卻不禁為之砰地一動,忖道:"原來他和媽媽是……"抬眼一望石磷,隻見他也正在望著自己,兩人目光相對,各各泛起一陣難言的滋味,不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分仲滿含溫情的情感。


    隻見石磷又自長歎一聲,緩步走到門外。"成日東飄西蕩……什麽事也不幹……身前身後亂轉……"這些話一句接著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擊著,他隻覺心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暗自思忖:"我是個怪人嗎?"仇恕望著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目光轉處,卻見那"百步飛花"林琦箏婀娜地走到桌旁,伸出羅袖,輕輕在椅子上一拂,側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轉,嬌笑道:"小兄弟,你把門關起來,倒杯茶給大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仇恕心中又閃電般轉了幾轉,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隨手帶上房門,一麵喃喃著道:"不知道文琪醒了沒有,她若醒了,一定會過來的。"他的話像是喃喃自語,自己說給自己聽,其實卻是對這"百步飛花"說。


    林琦箏嬌聲一笑,道:"你看你,嘴裏一天到晚文琪文琪的,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會過來的嗎?"玉手中方才拿起的空茶杯遞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過來,一麵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會過來的。"林琦箏秋波蕩漾,笑道:"想必是一定會過來,這隻是你一個人在這裏想罷了,人家可不這麽想。"仇恕一愕,險些將茶杯裏的茶都倒得滿溢了出來,口中卻笑道:"那麽林仙子您又怎麽想呢?"林琦箏杏眼一瞟,故意嬌嗔道:"你再這麽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麽話都不告訴你了,讓你一個人去胡思亂想去。"仇恕笑道:"那麽我叫什麽,您才告訴我一些話呢?"林琦箏秋波又是一漾,櫻唇微微一抿,嬌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麽……,就叫你小兄弟,這有多好,顯得又親近,又順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麽?"伸手接過了茶,淺淺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角雖然可看出一些魚紋,但那種嬌好的笑容,卻像是使得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風韻猶存,而且媚豔之態也未稍減當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別著急,讓大姐姐告訴你,你文琪妹妹醒了之後,不但沒有過來,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裏去了。"又輕輕搖了搖頭:"可憐,可憐!我們這位小兄弟,卻還在這裏苦苦的等著她哩,唉——我說文琪姑娘呀,你走了怎麽也不說一聲呀?"媚目流波,瞬也不瞬地望在仇恕麵上。


    仇恕心中卻為之一驚!


    "她會早就走了,她會不通知我一聲就走了,這又是為著什麽呢?"搶步走到門口,想去看看,但心中一動,又自忖道:"這百步飛花想必不會騙我。"停下腳步,轉身走、前,心中疑雲大起,想來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為什麽會突地走了。


    這些天來,他確信她已墜入自己的情綱,而且墜得那麽深,這天真而純潔的女孩子,終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來幸福的憧憬,她幾乎要不去見她師父而隨著自己。


    "但此刻她卻走了。"這是一件多麽令人驚愕的事,仇恕心中,隻覺仿佛失落了什麽,一時之間,竟空虛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問著自己:"難道我曾覺得到過什麽,難道我己為我所得的東西而感到可貴,不然此刻我為什麽又會有失落了什麽的感覺呢?而且這份感覺是如此濃厚。"但他隨即又為自己辯護:"我這不過在奇怪罷了,呀……難道她是因為知道我在騙她,是以才走了的嗎?難道她已知道我是來尋仇的人?難道我之所以對她好,無非是為了想騙她的情感,來傷她父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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