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劍尖,距離他胸膛不過僅僅一寸,地上堅硬的山石,卻已被他的身子坐得陷落半尺。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邊,連眼角也沒有斜膘裴玨一眼,黃昏的燈光下,驟眼望去,就仿佛是一具連在山石地上塑成的石像。


    他,在裴玨眼中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是那名震武林的異人——"千手書生"!


    右麵一人,麵容亦是蒼白而清矍,寬闊的額角,也已布滿了汗珠。


    蓬亂而零落的須譬,汙穢而狼狽的衣衫,刀劍般銳利的目光,生了根似地凝注著對方,雙掌亦是合十當胸,掌中亦是夾著一柄劍尖,劍尖孔已堪堪觸著了他自己的衣衫……


    他,在裴玨眼中竟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也是那名震武林的異人——"千手書生"!


    這兩人對麵麵坐,兩柄長劍的劍柄,緊緊縛在一起,任何一人掌上的真力稍一鬆懈,立刻便有穿胸之禍。


    顯然,這兩人正是以無上的內力,在作生死的搏鬥,這其間甚至沒有妥協的餘地,誰也不能有絲毫的鬆弛與疏忽。自古以來,武林中仇家的搏鬥,似乎都沒有這兩人如此緊張而嚴重,除非他們兩人同時撤銷掌力,同時飛身退後——這期間還不能有絲毫的差錯——否則,這兩人之中若是有任何一人退縮或鬆弛,對方一人掌中的長劍,便立刻會送進他起伏的胸膛中。


    但是,他兩人的麵容與身材,卻又竟然完全一模一樣,世人雖多,但除了孿生兄弟之外,誰也不會有這般相同的麵貌,奇怪的是——既是孿生兄弟,為何又會有這般不可化解的刻骨深仇?


    裴玨一眼掃過,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會看到如此驚人的景象,他身形有如一條被凍在冰中的魚,無法動彈地凝結在空氣中,燈光映著長劍,一閃一閃地發著青光,像是人群輕蔑的眼神,在一閃一閃地嘲笑著他的神態!再加以繽紛而多彩的鍾乳,他幾乎以為自己這不過僅是做了一場惡夢。


    終於,他移動了目光——在他未曾移動目光的這一刹那,仿佛是永恒的漫長——他目光驚詫地移向艾青身上,突地!


    他不禁又自驚呼一聲……


    艾青那雪白的衣衫上,竟然布滿了斑班的血漬,每一灘血漬之上,都插著一根雪亮的鋼針。


    鋼針!在燈光下閃動著微光!


    裴玨的眼中,卻像是布滿了金星。金星閃爍,他雙腿一軟,"撲"地虛弱地坐到了地上。


    他再想不出這陰森的洞窟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驚人的慘變,他也想不到這三人之間,究竟糾纏著什麽刻骨的恩怨——除了"死亡"之外,世上似乎再也沒有一種力量,能將這恩怨化解得開。


    他驀然憶起了他從"飛龍鏢局"逃出的那天晚上。


    那是他至今每一想到,仍不禁為之驚心動魄的一夜!


    他也忽然想起,在他們談及"冷月仙子"的身世時,"金童玉女"麵上所顯示的那種神色。


    這一切,非但不能解釋此刻的情況,卻反而增加了它的陰森、恐怖,以及神秘、奇詭之意。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不能自救地迷亂了!


    "冷月仙子"悲哀而幽怨的目光,呆呆瞧了他幾眼。


    她豐滿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顫動了插在她胸膛上的針尖。


    然後,她霍然回過頭去,望向她麵前掙紮於生死邊緣的兩尊"石像",此刻,世上再無任何一人,再無任何一種力量,能引開她的注意,能分去她的關心,因為,她與麵前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有著相互糾纏,不可化解: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的情!仇!恩!怨!


    繽紛的彩光活動著,這兩人的麵容,忽而毫無血色的蒼白,忽而動人心弦的血紅,忽而又呈現出一種絕望的灰綠色。


    令人窒息的沉寂,幾乎連呼吸之聲都沒有,僅有的一絲風聲,也是那般微弱而遙遠;若斷若續,似有似無!


    突地,長劍漸漸向左麵移動!


    漸漸!長劍觸著了左麵一人的衣衫——他額上隱隱泛出了青筋,目中隱隱泛出了血絲。


    "冷月仙子"雙目一張,目中不可掩飾地流露出驚恐與關切之色,身軀不可掩飾地起了一陣顫抖。


    她是那麽關切他的安全與生死,這種深遂濃厚的關切,甚至連她身後的裴玨都感覺到了。


    他不可避免地暗中思忖:"她為什麽不去助他一臂之力,隻要她輕輕一舉手,右麵那人,立刻便有不可避免地殺身之禍!"他深知這兩人中任何一人,都無法再抵擋任何一個第三者所擊來的力道,即便是一個三尺幼童的拳頭,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置之死地!


    他心中既是驚疑,又覺奇怪,他忍不住緩緩長身而起,要想在右麵一人身上輕輕擊上一掌。


    隻要輕輕一掌,便可解去左麵一人當前的危機!


    他與這二人雖有恩怨,但他卻分不出這兩人究竟誰是曾經以獨門手法點中他"聾啞殘穴"的一人,他如此做,隻是為了"冷月仙子",因為他對她有著難以忘懷的感激。


    那時,就在這瞬息之間,長劍卻又漸漸向右移動,漸漸觸著了右麵那人的衣衫。


    左麵一人,神色漸漸平定,右麵一人,神色卻漸漸驚恐。


    裴玨暗中鬆了口氣,目光動處,卻見"冷月仙子"的嬌軀,仍在與方才一樣地關切地顫抖著。


    她竟以同樣濃厚、同樣深切的一份關切,轉移到右麵這人的身裴玨呆了一呆,無助地坐回地上!


    這其間關係的複雜與微妙,更令這少年無法想象。


    燈光與彩光,仍在閃爍。


    這不死不休的搏鬥,竟似要永無休止地繼續下去,沉重而逼人的氣氛,山嶽般壓在裴玨的身上。


    他不安地轉動了一下僵木的身軀,心中的驚恐與疑惑,隨著時光之過去,變得越發難以忍受。


    "冷月仙子"艾青,卻像是根本已忘卻了他的存在,她的目光,仍是悲哀幽怨而關切地望在麵前兩人的身上。


    遠處,突地響起了一陣呼聲!


    "裴玨,你在哪裏?"


    這飄渺的呼聲雖然極其遙遠而微弱,就仿佛是地道中那若斷若續、似有似無的風聲一樣,但他入耳便知,發出這呼聲的人,中氣極足,不可懷疑的定是一個身懷上乘內功的武林高手!


    她心頭一震,霍然轉首,變色輕叱道:"是誰?"裴玨目光低垂,不忍也不敢再望她的麵容一眼,垂首道:"是和我同上黃山的人。""冷月仙子"的麵容更是蒼白,沉聲道:"他們也發現了洞窟麽?"裴玨微一沉吟,呐呐道:"可能……"


    艾青目光呆滯地移動了一下,緩緩站起身子,那滿插著鋼針的身軀,像是飄揚在微風中似的晃動了一下。


    裴玨愴然長身而起,變色道:"你……怎麽樣了?"他嚐試著去攙扶她,但她卻又頹然坐了下去,輕輕道:"去告訴他們,叫他們不要進來!"裴玨垂首望了望她蒼白的麵容,望了望她身上鮮紅的血漬,雪亮的鋼針——任何一個有心腸的人都不會拒絕如此悲哀而可憐的女子的請求,何況是對她深深感激著的、善良而仁慈的裴玨?


    他毫不猶疑地轉身飛步奔了出去,甚至沒有問她一句:"為什麽?"無論為了什麽,他都會為她去做任何事的。


    輕微的腳步聲,一聲接著一聲,逐漸遠去。


    "冷月仙子"深深轉過身,兩粒晶瑩的淚珠,悄然流落,緩緩滴落在她身上雪亮的針尖上。


    她悲哀地輕呼著道:"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這樣!"其實,她是極為清楚地知道,麵前這兩人為什麽要這樣,那是為了她。為了一種以血淚交織成的恩怨,為了那不可違抗的天命,為了那與生俱來的人性!


    這淒楚而哀怨的呼聲,甚至沒有使麵前這兩人的目光轉動一下,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在他們兩人之間,似如長劍邊緣的刃口一樣。


    她絕望地長歎一聲,垂首望著身上的針尖。


    這些鋼針,都是她一根一根地插在自己身上的,但是,這可怖而驚人的舉動,卻是絲毫不能阻止她麵前這兩人生死的搏鬥,而這種肉體上強烈的痛苦,也絲毫不能使她心中的痛苦轉移。


    她絕望地俯首凝思著,突地,她麵上泛起了一陣微笑!


    因為,她深知,無論如何,就在今日,那種痛苦而悲慘的生命,以及她與這兩人糾纏難結的情、仇、恩、怨,必將獲得永遠的解脫!


    裴玨飛步而奔,這一段他走入時仿佛有著不可企及地漫長距離的秘道,此刻竟像是突地變成異樣地短暫。


    霎眼間,他便已奔到了盡頭,他看到有一絲微弱的天光,自那地道的人口處投落下來。


    他鬆了口氣,暗暗忖道:"這地道中此刻已是如此黑暗,難怪那冷氏兄弟二人,直到此刻還未發現那石塊下的人口。"心念一轉,又自忖道:"方才他們所望見的那一絲燈光,想必是從冷月仙子,存身之洞窟裏的裂隙中透出去的,而那裏根本沒有入口!"心念一閃而過,他奮身一躍,手掌攀住了人口的邊緣,此刻他武功已大異於往昔,身軀一翻,便翻了上去,隻覺一隻冰涼的手掌,突地搭住了他的腕脈,一股大力,將他提起。他輕呼一聲:"是我!"雙足踏上實地,星光下,他突地瞥見立在他身前的"冷穀雙木"那冷削的麵容,此刻竟充滿著關切之色。


    冷寒竹沉聲道:"你到哪裏去了?莫非遇到了什麽?"冰冷的語聲中,也隱隱含蘊著關切的情感,裴玨隻覺心底突地泛起了一陣溫暖。此刻,他見著這兩個"冷酷"的"怪人",竟似遇著家人一般親切。


    他匆忙而簡短地址出了自己方才那一段離哥而僚人的遭遇,懇求他兩人,千萬不要到這秘窟中去。


    他永遠不會欺騙別人,永遠不會以欺騙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往昔如此,此刻也如此,他隻是率直他說出自己的請求——而這種誠懇而率直的請求,通常都會使對方難以拒絕。


    敘述中,"冷穀雙木"的神色,是驚奇而變換著的。


    甚至在冷酷、傲慢的"冷穀雙木"的心中,"千手書生"與"冷月仙子"這幾個字,也是個響亮的名字。


    他們驚奇地對望一眼,冷寒竹突地展顏失笑,道:"有誰相信,有誰相信?"裴玨茫然問道:"相信什麽?我所說的,俱是千真萬確之事!"冷寒竹一笑截口道:"有誰會知道一個與龍形八掌、冷月仙子、金童玉女,這般人都有著極好密切關係的少年,竟然可說是絲毫不會武功!而這絲毫不會武功的少年,卻又在短短一年之間,名滿江湖!"冷枯木微微一笑,道:"這隻怕已可算做武林中自古未有的奇聞異事了!"這兄弟兩人自與裴玨相處之後,麵上泛出微笑,已不再是一件值得驚異的事,仁慈而善良的心,有時的確會和春風一樣,能溫和地融化寒冷的冰雪。


    裴玨怔了一怔道:"我還以為你們是在奇怪我所說的事……"冷寒竹微笑道:"名震武林的千手書生竟會有兩個人?冷月仙子身上竟然會插滿了鋼針,這些雖然都是令人驚心動魄的奇異之事,但這些事比起你自己的遭遇來,卻又算不了什麽,隻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冷枯木道:"你若還要下去,就快些下去,我們在這裏等你。"裴玨木然怔了半晌,似乎在回味這兄弟兩人的言語,又似乎在奇怪他兄弟兩人的說話,竟會變得如此溫柔。


    然後,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再次躍下秘窟。


    冷枯木輕歎一聲,道:"這孩子——一他對別人的事,總是比對自己的事熱心。"冷寒竹微微一笑,突地皺眉道:想不到千手書生,竟有兩人,難怪江湖傳言,"千手書生的行事,總是忽善忽惡,千手書生的行蹤,總是飄忽不定,今日在江南做了件善事,明日卻又在河北做出惡行。"冷枯木悠然歎道:"武林中本有許多神話般的人物,神話般的故事,但是在這些人物與故事背後,卻又總是隱藏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實,這些事實有大半都永遠沒人知道,就像是……就像是……"冷寒竹截口道:"就像是我們兄弟一樣,是麽?"兩人相視一笑,就連黃山之巔這強烈的夜風,都吹不散此刻留在他兄弟兩人麵上的笑容。


    星光膝隴了,因為有濃霧在山巔升起。


    秘道中正蕩漾著"冷月仙子"那悲哀淒楚的語音。


    她輕輕他說道:"你算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四十年前的怨毒,難道今日還不能化解?何況他……他早已知道錯了!"裴玨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隻聽她接著道:"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與屈辱,還不是為了你,這些事,難道還不能補償他幼時的過錯?你總不該將他逼得無路可走呀!是麽?你……你……你難道真忍心將你嫡親的兄弟殺死?"淒楚的語聲,就像是黃昏時杜鵑的哀啼。


    裴玨隻覺一陣沉重的悲憂,湧上心頭。


    他腳步更輕,更輕了。


    淒然的語聲微微中斷,又開始繼續著,"仲忍,你已經忍受了那麽多,難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麽?無論如何,你總是錯了呀!你總是先對他不起,是麽?"語聲中的位聲漸重:"我知道……這都是為了我,沒有我,你們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們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麽能目睹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們麵前,但是……但是我卻不忍見到你們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對方手裏,血……"她語聲微微一頓,於是陰森的地道中便隻有"血"這一個字的餘音在搖曳著,蕩漾著……


    她抽泣著接口道:"血,畢竟是濃於水的呀!求求你……你們一起放開手,好麽?"裴玨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終究走到盡頭。


    燈光,仍是昏黃的,他艱難地移動著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慘絕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動的這一瞬間。


    左麵一人,堅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麵容,突地起了一陣變化,一陣極其輕微、幾乎不易覺察的變化。


    然而,在這一輕微而不易覺察的變化之後,他緊合著的手掌,突地鬆開了!鬆開了!"冷月仙子"麵色慘白,大喝一聲:"仲忍——"喝聲未了,右麵一人麵上突地閃過一絲微笑,緊合著的雙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劍鋒,"噗、地插入了胸膛——幾乎在同一刹那間,插入了他們兩人的胸膛。鮮紅的熱血,飛濺了起來——彼此間的熱血,飛濺到另一人身上。他們的熱血交流了,他們的身軀,也緊緊靠在一處,他們再也見不到艾青的悲泣與歡笑,隻有她此刻尖銳而淒慘的一聲驚呼,將永遠留在他們耳畔,陪伴著他們,直到永恒··…·!左麵一人心房的跳動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開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個先一刻結束!右麵一人眼簾垂落了,他喉間還有一絲聲音!"他……畢……競……是……愛……我……的!"這一陣細如遊絲般的聲音,終究也隨著他的生命消失!搏鬥停止了,生命結束了!情、仇、恩、怨,終於永遠地解脫!一切糾纏交結,難以化解,刻骨銘心的仇恨、痛苦與歡樂,在"死亡"麵前,俱都謙卑地垂下頭去。隻有鮮血,仍在滴落著。然而他們兩人的鮮血,此刻卻已滴落在一處,濃濃地融合在一處,再也難以分解。這兄弟兩人,一生離奇而輝煌,輝煌而痛苦偽生命,幾乎在同時開始,此刻,卻也同時這般淒清而悲慘地結束了!"冷月仙子"畢竟不是仙子,在這一瞬間,她的靈魂與感情,似乎俱都已經變作麻木!她那一聲尖銳的哀呼,此刻仍然蕩漾在地道中,蕩漾在裴玨耳畔!他無助地眼望著這一幕悲劇的結束,無法阻止,不知所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悲劇的開始——何時開始?為何開始?他木然企立著,直到艾青再次哀呼一聲,撲在他兩人的身上。多彩的鍾乳,仍在繽紛地問爍著,除了邊無情的岩石,又有誰能如此殘酷地無視於人們的生死?裴玨木立當地,隻覺四下靜寂如死,連原來的悲泣之聲,都已漸漸消失,他心中不禁一動!"悲哀如此的冷月仙子,為何沒有哭泣?"他畢竟是絕頂聰明的,知道這問題隻有兩種答案:若非是那種強烈的悲哀已使她全然麻木,便是她已淵悲哀,因為她已立下決心。有了以身相殉之意。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駭,甚至連他的靈魂深處,都起了一陣預料,他不由自主地邁動著腳步,顫聲道:"艾青……你……""冷月仙子"緩緩轉過頭來,她蒼白的麵容上,雖然滿布淚痕,但是她明媚的秋波,卻是堅定的。


    她輕輕瞥了裴玨幾眼,緩緩道:"玨兒,我們終於又相見了!"這一句本應早已說過的話,直到此刻她木說出口來,其中的意味,竟已大不相同。


    裴玨暗中歎了口氣,緩緩道:"這些日子,你……你……"他本想問一句:"你好嗎?"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這問題,實在是毋庸問出來的。


    他隻是暗歎一聲,改口道:"前幾個月,我見著了……"艾青緩緩一點頭,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那是我叫他們去的,玨兒……你應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因為這世上善良的人實在太少了。"裴玨強忍著心頭的悲哀,但積聚在他胸腹問的悲哀,卻像是一塊沉重的山石,壓得他說不出話來。


    繽紛的彩光下,"冷月仙子"突然輕輕一笑,這一絲悲哀的笑容,實在比哭泣還要令人心動。


    她就帶著這一絲笑容,又仔細地瞧了裴玨幾眼,緩緩道:"我能再見著你一麵,我很高興,你……你變了許多,也長大了許多,現在,你看起來已是一個男人,不再是個孩子了,唉……能夠見到你長大成人,實在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她目光悠悠望向遠處的黑暗,那是一種多麽淒楚、多麽幽怨,而多麽美麗動人的目光,像海水一般深迭,像晶星一般明亮!


    裴玨垂下頭,訥訥道:"你以後可以時常見著我的……"他語聲微頓,忽然改口說:"我……我替你將身上的鋼針拔掉好嗎?"艾青的目光仍然凝注著遠方,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協,她仿佛已沉浸於往事的歡樂與痛苦中,良久良久,她輕輕一歎,道:"你現在已長成了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聽我的話?"裴玨惶聲接口道:"你要我做什麽,我……我都一定會做的。"艾青麵上又是綻開一絲微笑,道:"真的麽?那麽……你跪下來,發誓,要答應我三件事,無論怎麽樣,你都要照我的話去做,永遠也不能更改!"若是別人對裴玨說出此話,他一定會考慮的,因為他生怕別人教他做一些不願意做的事。


    但是,艾青,卻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裴玨想也不想,便輕輕跪了下去,大聲道:"我一裴玨,若是……若是……"他實在不會發誓,艾青輕輕道:"若是沒有依照艾青的話去做,便……便受天打雷擊,萬劫不複!"裴玨大聲道:"就是這樣,裴玨若不照艾青的話去做,便受天打雷擊,萬劫不複!"忽地站起身來,問道:"什麽事?"


    艾青幽幽歎道:"第一件,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隻要她對你好,你就該好好地去保護著她,無論為了什麽原因,都不要讓她受到別人的傷害,你答應麽?"裴玨立刻道:"我本來就不會讓一個對我好的女孩子受到別人傷害的。"艾青目光中閃過一絲強烈的哀怨之光,緩緩道:"這事說來容易,其實……唉,卻是很難的,因為世上總有多少奇怪的原因,讓你不得不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裴玨胸膛一挺,道:"不,我永遠不會的。"


    艾青安慰地點了點頭,道:"好孩子,記住今天的話……第二件,我要你在這個洞窟裏陪我三天,無論受到什麽痛苦,都不要離開。唉……那將是非常痛昔的三天,因為黑暗、饑渴、疲倦,這許多種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敵人,馬上就要來了,你能忍受得住這些痛苦麽?你答應麽?"裴玨頷首道:"我答應,什麽痛苦,我都能忍受的。"他忽然想起守候在外麵的"冷穀雙木",心中不覺泛起一絲歉意。


    "冷月仙子"輕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能為我忍受痛苦的,但是我答應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將會得到十倍的報償。"裴玨大聲道:"我不要報償,我……我……"


    艾青幽哀地一笑,目光更充滿了安慰與讚賞之意,她喃喃著道:"我能為這孩子盡最後的一份心力,讓他好好做人,為武林增光,我死了也該會笑了吧?"她語聲模糊,裴玨道:"你說什麽?"


    "冷月仙子"艾青道:"在我說第三件事之前,我要對你說一個故事,但是你永遠不能再將它說出去,我隻是……我隻是必須對人說這個故事,唉……蒼天畢竟是仁慈的,它讓我能在這個時候見著你。"她緩緩站了起來,將那銅燈中的火焰撥得更小了些,於是她失血的麵色,就更淒楚。她輕輕自語著道:"火焰小些,就會亮得久些,生命……生命不也是一樣麽?任何一種強烈的光輝,都不會長久的,除非……"她忽然望了裴玨一眼:"除非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於是她緩緩取出一方羅中,輕輕擦幹了那已死去的兩位武林異人麵上的血跡,將他們環抱著對方肩頭的手臂,圍得更緊了些。


    然後,她再次坐了下來,麵對著裴玨,開始了她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平凡的婦人,不知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她生了一雙孿生孩子,不平凡的孩子,她那平凡的生命,像是完全為了要完成這使命而生存的,因為她生出這一對孩子後,立刻就死了。"季節變化,歲月消逝,這一雙孩子,漸漸地長大了,他們的麵貌、身材,甚至聲音、舉動,都是那麽相像;有時連他們的父親都無法分辨出他們究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但是,蒼天卻偏偏在這一雙孩子身體裏,放進了兩顆不同的心,哥哥是既聰明、又驕做、又強橫,弟弟卻是又軟弱、又善良,無論是在家裏抑或在私塾裏,一切的光榮,都是哥哥的,甚至連他們的父親,也不喜歡這可憐的弟弟,因為他認為如若沒有這個弟弟,那麽他的妻子或許就不會在生產中死去。"她的聲音是那麽溫柔而美麗,但是,她所敘說的這個故事卻是這般悲切!裴玨盤膝坐在地上,幾乎聽得呆了。


    隻聽她接著說道:"在這種情況下生長的弟弟,自然就養成了一種陰鬱的個性,對於任何事,他都逆來順受地忍受,但是他的心裏,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報複…報複……總有一天要報複的。"說到這裏,她美麗的語聲竟突地起了一陣顫抖。


    裴玨心頭一驚,隻覺她口製訝說的這"報複"二字,其中竟含蘊著那麽深邃的惡毒與恐懼,生豫劇變報複的對象不是那驕傲的哥哥,而是她自己。


    顫抖著的語聲漸漸平複,她接著道:"有一天,哥哥失手打碎了他爹爹最愛的古瓶,卻將責任推到弟弟身上,而那偏心的爹爹,卻相信了哥哥的話。"受了冤屈與責駕的弟弟,乘著黑夜,逃了出去,但爹爹與哥哥絲毫也不著急,因為他們知道軟弱的弟弟一定會回來的。


    第三天,弟弟果然回來了,他麵上是似乎帶著一種奇異而快活的光輝,對於任何責罵,卻像是沒有聽見,聰明的哥哥看出了弟弟的奇怪心情,不斷地逼著他,問他到底為了什麽?"弟弟似乎不願說出來,但終於說出來了!他說:"在他出走的地方,遇著了仙人,那仙人告訴他,叫他日後再到那裏去,要傳授給他一種神奇的仙法,收他為徒弟。"於是哥哥開始嫉妒起弟弟來了,他幾乎無法安睡,到後來,他竟想出了一條惡毒的計劃。


    "到了第三天,他還假裝要送弟弟,並且再三問他的弟弟,那仙人究竟是住在什麽地方?"弟弟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很詳細地告訴了他,他,心裏暗暗地笑,以為弟弟中了計,因為他早已想好計劃,要將弟弟害死,然後,他再裝成弟弟的樣子,到仙人那裏去,反正他兄弟兩人麵貌完全一樣,即使是仙人,也未見得能分辨得出。


    "但是,他卻不知道弟弟根本沒有遇到仙人,他隻是從山上的獵戶口中打聽出一個野獸最常出沒、甚至連獵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故意裝出了那副神色,便知道他哥哥一定會搶著去的。"但是,他也沒有想到,他哥哥竟要存心害死他。"她輕歎一聲,頓住語聲,隻聽得善良的裴玨掌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扡。他再也想不到人與人之間,竟會使出這般惡毒的心計來互相殘害!況且是嫡親的孿生兄弟?"冷月仙子"不自覺地回首望了望那兩具互相擁抱著的屍身,又自幽幽長歎了聲,接著說道:"兩人誰也沒有告訴爹爹,就一起偷偷上了山,哥哥在暗中得意,弟弟也在暗中得意,到了一個險峻的峭壁處,哥哥說:今日一別,不知在何時才能相見了。弟弟也說:今日一別,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他此刻心裏卻在奇怪,哥哥為什麽沒有搶著去!


    "哪知他念頭還沒有轉完,哥哥突地用盡平生氣力,將他推落了懸崖。"裴玨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艾青歎道:"站在崖上的哥哥,隻聽得弟弟慘呼著跌下了懸崖,心裏也有些害怕,便放足狂奔起來,一直跑到了弟弟所說的地方。""但是他沒有找著仙人,便已遇著了一隻白額猛虎,那時他才不過十二歲,但卻已有了過人的勇氣,竟能以異常的鎮靜,來應付這突來的危機,但是十二歲的幼童怎能比得上凶惡的猛虎?眼看他就要死在那猛虎的利爪下。"裴玨隻覺自己的呼吸已漸漸沉重起來,艾青接著道:"哪知就在這時候,猛虎的吼聲,竟驚動了一位武林中前輩異人,將哥哥救出了虎爪。"這位武林異人深喜這孩子的鎮靜與聰明,便問他願不願意做自己的徒弟?聰明的哥哥福至心靈,自然就立刻拜倒在他膝下。


    "於是他因禍得福,不到十年,便傳得了那異人的一身絕技,隻是在深夜夢回的時候,他望著窗外的夜色,耳畔仿佛總是會響起他弟弟跌落懸崖時那種淒厲的慘呼!他心底也不禁會泛起一陣陣難言的驚栗。"無風的秘窟裏,突地平添了幾分寒冷之意。


    "冷月仙子"艾青繼續敘說她的故事:"十年之後,那武林異人終於死了!他兄弟倆的爹爹,也因突然失去了兩個兒子,鬱鬱而終。"學得了一身絕技的哥哥,自然不會埋沒在荒山裏!他仗劍下山,出道江湖,不到三年,便在武林中傳得了驚人的名聲。有一次,他在甘涼道上,從一群大盜手中,救出了一個年輕的女子,這女子感激他的大恩,又傾羨他那一身絕技,再加上他為仟悔自己幼年的罪惡,所做下的英風俠行,也深深打動了那女子,終於,他們非常自然地結成了夫妻。


    "這一段日子,在他們兩人一生中,都是最美麗的。他們在一起讀書,在一起學劍,他將得自他師傅的一本武林秘笈海天秘笈上的武技,全部交給了他,她卻教給他詩詞與歌賦。"裴玨突然發現了她語聲中有了異樣的溫柔,眼波中也有了異樣的光彩,正如每一個人回憶往日歡樂時的麵容一樣。


    他心中一動,已經知道她這故事中所敘說的人物是誰,情不自禁地望了那兩具互相擁抱著的屍身一眼,卻發現她的目光,也在望著那裏。


    艾青悄然望了幾眼,極快地回過頭來,接著道:"這一對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對,直到一天……一天晚上……"裴玨心頭一懍,已有了不祥的預感。


    隻聽艾青長歎一聲道:"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黃梅天氣,我聽著窗外的雨聲,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突然發覺自己終於說漏了嘴,淒然一笑,接著道:"那時我嫁給千手書生蕭仲忍已有七年,但這種不幸的預感,卻是初次發生,我守在他身邊,像是又回到童年。"還未到子夜,他遠在西北邊陲的一個朋友突然差人飛馬趕來告急,說是發現了驚人的變故,希望他能即時趕去,我……唉,我本來也要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卻對我說,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裏。


    不出一月,他就會回來的,因為武林中無論有什麽糾紛,隻要千手書生,一到,無不迎刃而解。"我心裏害怕,一定要跟著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生怕自己會突然窒息,然後接著道:"還不到一個月,他果然回來了,雖然看起來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卻更好了,我心裏很高興,但是……不知怎地,自從那一天之後,我總是覺得有一種異常的氣氛,籠罩在我四周。"她語聲漸漸沉重,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費了許多氣力。


    裴玨隻覺她語氣中也像是有了一種異常的氣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陣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聽她接著道:"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一年,我覺得一切事都似乎變了樣子,但卻又說不出原因來,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說話,以前讀書、學劍的功課,也都停止了,因為他說他受了一點內傷,但是我卻又看不出來。"一年過去,又到了黃梅天氣,又到了一個雨絲連綿的晚上,我睡了,卻在中夜驚醒,我發覺他筆直地坐在床邊,似乎在望著窗子出神,我沒有驚動他:隻是悄俏張開眼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她語聲由沉重而變得不可掩飾的驚恐、顫抖而悲切。她顫抖著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見到的景象,我永生也無法忘懷,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個,千手書生"蕭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地凝注著我,我的一顆心立刻湧向窗貝,忍不住放口驚呼起來。"裴玨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幾乎不忍再聽下去。他全身上下的肌膚,卻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俏抬眼望去,隻見艾青的麵容,已麻木得沒有一絲情感。她就像是在敘說著另一件事一樣,但語聲卻仍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一聲驚呼過後,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飛掠走,我忍不住從床上跳了起來,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側的……的人,卻突地反手點中了我的穴道,使我絲毫動彈不得!"突地,油盡燈枯,火光熄滅小一瞬間,陰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籠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無數個鬼怪精靈,在作狂歡的亂舞。


    都仿嫩是"千手書生"的影子。


    裴玨不自覺地蜷曲了身軀,在這陰森黑暗的地方,聽這種陰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驚栗,何況這故事中悲慘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對麵?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淚水,在黑暗中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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