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許多感慨,也有許多悲哀,這一份感慨與悲哀,或許能幫他決定以後人生旋途的方向。


    "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邊少衍三人對望一眼,打了個眼色,偷偷向人叢中溜了出來。


    他們輕輕地以快步走出這條長街,如飛掠出漢口城外,邊少衍忍不住吐了口長氣,道:"擅明跑了,我們怎麽辦?""八卦掌"柳輝冷"哼"一聲,道:"他跑得掉麽?""快馬神刀"龔清洋接口冷笑道:"他自認殺死槍劍無敵,裴玨怎會放過他,遲早是死路一條!"城外一片曠野,"八卦掌"柳輝仰天大笑幾聲,道:"隻要檀明一死,哈……飛龍鏢局的帳簿、存折、營業情況,全部捏在我手裏,我們三人可真要揚眉吐氣了。""快馬神刀"龔清洋接口笑道:"何況我們這番已與江南同盟,拉上了交情,改組後的飛龍鏢局,將來想必是一片坦途了。""八卦掌"柳輝麵色一沉,道:"龔兄,將來飛龍鏢局的總鏢頭位子,想來要歸於龔兄的了。""快馬神刀"麵上方自泛起了一絲笑容,但一瞥柳輝的麵色,笑容立斂,於笑數聲,道:"柳兄說哪裏話?總鏢頭一位,自然是柳兄的了!""八卦掌"柳輝麵容略霽,突聽邊少衍冷笑一聲,兩人一起回轉頭來,呆呆地望著邊少衍。


    邊少衍緩緩撫弄著腰間的劍柄,道:"柳總鏢頭,將來飛龍鏢局,還有小弟容身之地麽?""八卦掌"柳輝亦自幹笑數聲,道:"邊兄,說哪裏話,無論以聲名抑或武功來說,將來飛龍鏢局的總鏢頭一位,卻該是邊兄的。"邊少衍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


    他笑聲才起,突聽"快馬神刀"龔清洋一聲慘呼,邊少衍、柳輝大驚之下,回首望去——隻見龔清洋麵上肌肉一陣扭曲,雙肩一陣搖晃,忽然"撲"地仰麵倒了下去,背脊之上,赫然插著一口利刃,——不常看見的柳葉飛刀!


    邊少衍、柳輝麵容齊地慘變,疾叱道:"誰!"回首望去,黑暗中緩緩走出了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飄飄在移動著腳步,一字一字地冷冷道:"兩位打得好如意的算盤!""八卦掌"柳輝心頭一寒,顫聲道:"豹兄,你……你怎地來了?"苗豹冷冷一笑,道:"你連檀大爺都不認得了,還認得我吧?""八卦掌"柳輝滿頭大汗,連退三步,道:"我……我……"身形一轉,競要掠走。


    苗豹大喝一聲,道:"哪裏去?"…


    手掌一穿,身形閃動間,便已擋在柳輝麵前。


    柳輝道:"苗兄,你這……這是要做什麽?嘿嘿,老弟兄好久不見,我請你——"苗豹麵色一沉,殺機已現,道:"誰是你的弟兄?我正是來要你的狗命!"邊少衍掌勢一揚,隻聽"嗆啷"一聲,劍光暴現,長劍帶著一溜青藍色的光芒,閃電般向苗豹削去。


    苗豹赤手空拳,以一對兩,卻絲毫不懼,兩掌一引,直擊柳輝前胸,右麵飛起一腿,直踢邊少衍持劍的手腕。


    邊少衍雖然知道自己武功不是苗豹之敵,但此刻以二敵一,心中亦無畏懼之心,口中冷笑道:"你說來要命,我卻看你是未送死的:"說話聲中,他長劍翻轉,劍光飛舞,連環攻出三劍!哪知"八卦掌"柳輝卻乘這刹那間,摔轉身軀跑了!邊少衍到了此刻,心頭方大駭,隻見苗豹冷笑一聲,左掌接了三招,右掌一揮一揚,三口碧綠的苗刀,帶著極為輕微的風聲,向柳輝擊去,要知生長苗疆,對於苗人的絕技飛刀,早已練得得心應手,再加上武功的修為,內力的增進,手法更是巧妙。"八卦掌"柳輝方自奔出一丈,隻聞身後風聲已至。以他的武功身法,本來不難將這三口飛刀避開,怎奈他此刻早已心慌意亂,左避右閃之下,一口飛刀已自貫背而入,直沒至柄,"八卦掌"柳輝慘呼一聲,恰巧倒在"炔馬神刀"龔清洋的身旁。邊少衍目光掃處,滿心驚惶,劍法已見綜亂,突見劍光中欺入一條人影,他大驚之下,厲叱一聲,劍光下削,隻見白光一湧,他當胸卻已被苗豹擊中一掌,有如被千斤巨石擊中一樣。刹那間他隻覺千萬顆金星,同時在他眼前現出,喉問一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上,苗豹飛起一腳,踢在他"鼠溪"要穴之上,將他的身軀踢得飛起一丈,砰地,又恰巧落在"八卦掌"柳輝的身旁!冷風嗖嗖,夜色慘淡。苗豹左臂鮮血淋漓,染得他一身紫紅,他方才反身擊中一掌,自己也被邊少衍長劍刺中。但是這剽悍狂野的少年,卻似乎毫不在意,甚至連望都未向自己的傷處望上一眼,僅隻微一皺眉,俯身拾起了邊少衍的長劍,身形展動,刷地,削下一大片樹皮,以他們三人的鮮血,在新削下的樹皮上寫了七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賣主求榮的下場!"他滿意地看了幾眼,這字跡雖然拙劣,但是字句卻充滿了正直、忠誠,以及對世人的警惕。


    然後他隨手拋棄了長劍,轉身走人黑暗裏,嗖嗖的冷風,刹那間便吸幹了地上的鮮血!


    曠野,曠野,仍然是灰黯而清冷的。


    漢口城中的武林群豪,卻在姿意狂歡著。


    他們敲開了所有的酒店,幾乎喝幹了所有的酒。


    他們三三兩兩痛飲著美酒,暢敘著生平。


    他們在這城市中造成一次空前的紛亂——因為他們就要走了,所有的爭鬥,看來都已成為過去,"冷穀雙木"不知所蹤,"飛龍鏢局"一敗塗地,賭約、鬥爭,都沒有了,都過去了。


    雖然,"龍形八掌"還未死,但他走去何處,卻是無人知道,這一群武林豪士在江湖中所造成的空前的會合,此刻已勢必解體,有的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有的人心中有些落寞,有些人卻在心中暗暗慶幸!


    隻有一件事,是他們共同承認的,那就是——武林中終於出現了一顆光照人寰的明星!


    他們不時舉杯為這顆明星祝賀,這明星雖然曆經過許多折磨,危難與屈侮,但此刻在武林中終成不朽!


    然而,此刻這顆明星卻仍是寂寞的,在郊外那孤獨的莊院中,那冷清的後院中,裴玨孤獨而冷清地將自己鎖在一間孤獨而冷清的房裏。


    他知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傑盼望著與他同飲,但是他卻隻想孤寂,他井非要遠離人群,隻是此時此刻,他急需孤寂來為他整理紊亂的思潮,來為他分析當前的去向,來為他冷卻過激的熱情。


    他也曾聽到袁瀘珍的腳步到他窗前來輕輕探望,以及鄰房的吳鳴世說話的聲音,他知道這些都是關心他的朋友,他抱歉不能接受吳鳴世的盛情,更抱歉不能與久別重逢的袁瀘珍暢談,他隻說:"經過這麽多天的勞累,我們都該早些睡了。""冷穀雙木"的不告而別,使得他在煩惱與痛苦之外,更加添了一份離別的惆悵,這些天,他與這兩個不知是冷酷抑或是熱情的老人,已生出一份濃濃的情感,而至今以後,他卻永遠再無法知道他們的去處,因為他們的行蹤永遠是那麽飄忽,而"冷穀"也是個虛無飄渺的地方。


    他斜倚在床上,根本沒有絲毫睡意,恩仇的難解,情怨的矛盾,前途的難測,以及一種成功後的茫然,使得他的心和頭腦,都像是在冰山中冷凍了數十年那樣的冰冷,新鮮而清醒。


    遙遠處,有更鼓傳來,他沒有細數,也不知已至幾更。


    夜,深深沉沉,人,靜靜寂寂,樹,冷冷清清。


    在這深深沉沉,靜靜寂寂,冷冷清清的夜裏,裴玨忽然聽到了一陣陣呼喚的聲音……


    這聲音既似遙遠,又似不遠,既似飄渺,又似真實,仿佛是幽冥間鬼魂的呼喚,又仿佛是懷抱裏情人的聲音。


    他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長身而起,輕輕推開窗子,庭園便像是被水洗過了的玄冰一樣,呈現在他眼前。


    沒有人影,但呼喚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玨兒……玨兒……"


    他驀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玨兒……玨兒……"


    呼喚的聲音,飄蕩在山石、亭院、林木間、他定了定神,掠出窗外,輕輕掠開三丈,眼瞟處,吳鳴世的窗戶仍未關好,房中竟然沒有吳鳴世的影子,孤燈未熄,吳鳴世竟像是已出去好久了。


    他無暇思索吳鳴世的去向,因為那呼喚不但響在他耳畔,還似乎響在他心底,他肩頭一聳,飛掠而出,三兩個起落,便已掠出了這深沉冷清的庭院,隻是庭院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冷清而已。


    隨著呼喚的方向,他提起真氣,有如輕煙一般地飛掠著,奇怪的是,無論他飛掠得多麽迅快,無論他已掠過了多少路途,這呼喚竟仍然和他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聽來仍是那麽遙遠而飄渺,如真如幻,似遠似近。


    極目望去,前麵仿佛是一片小小的湖泊,粼粼的湖水,在夜色中發出夢一般的銀白色的光澤。


    他微一遲疑,呼喚卻又響起!


    "玨兒……玨兒……"


    這兩聲呼喚似較真實,他提氣縱身,前掠十丈,隻見蕩漾的湖水畔,有一幢陰陰的黑影,三兩點昏黃的燈光,映入粼粼的水波。


    然後,那奇異的呼喚聲不可再聞,他等了半晌,心中暗忖:"難道就是這裏,難道這就是那奇異的呼喚聲叫我尋找的地方?"他伏下腰,以絕頂的輕功,再向前移動十丈,隻見那一幢屋影,竟是三艘廢棄了的樓船,並排靠在一起,此刻想是已被人用來做水上人家,他還看到一隻狸貓沿著船舷走人艙裏。


    "是誰住在這裏?這裏有什麽秘密?"


    他期待著再一次的呼喚,但呼喚終不再聞,於是他雙臂一伸,輕輕落在左麵第一艘船舷上,有如落葉飄下,絲毫沒有引起半分聲響。


    一陣風吹過,他仿佛乘風一般,掠到那有燈的船艙,樓船已舊,自多裂隙,他謹慎地湊目一望——又是一張熟悉的、美麗,而蒼白的麵容呈現在他眼前!


    他幾乎脫口喚出!


    "孫錦平!"


    此刻,在黯沉的燈光下,盤膝坐在一張木榻上,手裏輕輕撫弄著一隻灰白色的狸貓,長發披肩,容顏憔悴,這蒼白而美麗的女子,不就是那一別經年,不知去向,但仍留在裴玨心裏的孫錦平麽?


    她顯已遠比以前憔悴,她目中也失去了那一份動人的光彩,但在這一刹那間,在裴玨的眼中,她還是如以前一樣地親切。


    "她沒有死!"一陣狂喜,使得裴玨已將喚出聲來,但映人他眼簾的第二張麵龐,卻使得他幾乎連呼吸都一起屏住。


    一隻蠟燭,燭火飄搖,飄搖的燭火旁,肅容端坐的赫然竟是那"龍形八掌"檀明,他麵色隨著燭火的變幻而變幻著,他這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此刻,神色間竟仍是如此從容而鎮定。


    隔著一張殘舊的桌子,與檀明對麵坐著的,竟是"孫老爹"一——"斷魂刀"孫斌,這久曆風塵的老人神色更加蒼白,右麵的袖子虛虛垂下,顯見右臂已被人齊根斷去,本來挺直的腰身,此刻也變得彎曲而佝僂,不時發出一兩聲幹咳,更加重了他蒼老之意。


    他看來就像他麵前的蠟燭,雖仍在風中掙紮,卻終於將要熄滅了。


    這兩個老人對麵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孫老爹"低垂著頭,正仔細端詳著手掌中的一件東西。


    良久良久,他將掌中之物輕輕放在桌上,赫然竟是一隻"碧玉蟾蜍"。


    裴玨心頭一陣狂跳,隻聽"孫老爹"輕咳著,長歎著道:"美人多是禍水,奇珍更多不祥,唉……為了這一隻碧玉蟾蜍,弄得我浪落江湖半生,至今一身殘廢,連……唉,連錦平部……"他一連輕咳幾聲,實在不忍再說下去,塌上的孫錦平垂下了頭,秋波中一片瑩然,終於忍不住流下了兩滴淚珠。


    她得知不但自己的青春一去,已永無追尋之處,便是她的生命,此後也永將在愁苦間渡過!


    "龍形八掌"麵上神色亦是一陣黯然,歎道:"造化弄人,每多如此,孫兄,你……你……"他似乎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是說不出來。


    "孫老爹"強答一聲,道:"但我自思自想,如今落得這種地步,也是罪有應得,隻是檀兄,你……你為什麽不將事實的真相說出來?"裴玨心頭一動,隻見檀明眼簾一合,默然不語,心中顯見是感觸良多,"他感觸的是什麽?""孫老爹"長歎著接口又道:"我失去了這碧玉蟾蜍後,便一心以為它是被淮陽三煞盜去,竟沒有去追查事實的真相,唉……隻可憐淮陽三煞兄弟三人都被我……唉,他們雖然為惡甚多,但又何嚐得罪了我,反是我錯怪了他們,我……我這不是罪有應得麽?"龍形八掌"檀明張開眼來,茫然疑視著燭光,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之報,最是令人難測,淮陽三煞作惡多端,沒有被仇家殺死,卻死在你手裏,你心裏自然難受,但你若仔細一想,又何嚐不會是蒼天借你之手,來將他們除去呢?"這充滿哲理的言語,使得孫斌雙眉一揚,但瞬仰歎道:"我無心鑄下了這般大錯,也受到了應得的報應,這樣我死了之後,在九泉之下也會安心些,隻是檀兄,你……你為什麽……"檀明截口歎道:"我如今受這樣的冤曲、侮辱,實在也是罪有應得,我本想將這碧玉蟾蜍物歸原主後,就遠遠一走,讓所有的罪孽都算在我身上,讓這一段武林中的隱密,永遠埋藏,但……但我滿腔積鬱不吐,實是死難瞑目。"裴玨心中又是一動,他已漸漸聽出此事其中必定還隱藏著一件曲折、離奇、詭異的經過,那其中必定不知包涵著多少心酸與血淚!


    "孫老爹"輕咳著拿起一個陳舊的酒葫蘆,在兩隻土碗中,斟下了滿滿兩碗酒,"龍形八掌"一飲而盡,目光中神光一閃,瞬即又變得滿麵惘然,茫然凝注著飄搖著的火燭,像是已回到遙遠的往事中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滿腔雄心壯誌,就在武林中剛剛出現了那神秘而殘酷的蒙麵人之後,我便立下決心,要查出此中的秘密,於是我放下一切事務,孤身出來探查……"裴玨隻覺心房中如中巨石一擊,凜然付道:"難道他不是那蒙麵人?難道真是我們錯怪了他?"隻聽他接著道:"那時孫兄你也正護送著這隻碧玉蟾蜍起程,我盤算著那神秘的蒙麵容必定會向你下手,是以便在暗中追隨著你!""直到河北境內,一個風雨之夜,在那山城之中,遇著淮陽三煞,似乎也要向你下手,我生怕他們誤了我的計劃,便一直監視著他們,哪知就在那一夜,你的碧玉蟾蜍失竊,跟隨你的兩個鏢師,也遭了毒手!""孫老爹"長歎一聲,道:"這件事當真是陰差陽錯,我若非在失盜的前夜見到淮陽三煞,也不會將此事錯疑到他們身上,日後也不致生出那麽多事故!""龍形八掌"檀明頷首歎道:"我若非是監視淮陽三煞,也不致讓別人得手,直到我聽到你手下鏢師的慘呼,連忙趕回去時,我隻見兩條黑影,急爭掠走,我暗中追了下去,終於發現那兩人竟是槍劍無敵裴氏兄弟!"他語聲微頓,裴玨的心髒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幾乎不敢再聽下去,他幾乎要破門而出,他不能相信他自己的爹爹生前會做下不可寬恕的罪惡。


    隻聽檀明接道:"那時我真不敢相信一向正直的裴氏兄弟竟會做出這種事來!但事實如此,卻又令我不得不信,我認定這兄弟兩人,必定便是那殘忍的蒙麵容,他們之所以沒有將你殺死,隻不過是被我擊退而已。""孫老爹"歎息一聲,檀明接道:"於是便起了殺機,終於在保定城外,將他兄弟兩人擊斃,那時我心安理得,以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到後來……唉,我才知道我已做下一件不可彌補的錯誤,我這錯誤的代價,要以我終身的痛苦償付廣裴玨緊握雙拳,緊咬牙關,隻聽檀明接道:"後來我才知道,那碧玉蟾蜍原是一個塞上的傳家之寶,而被那豪門所奪,交托於你,速到京城去為他的兒子博取功名,裴氏兄弟路見不平,才要將之奪回物歸原主,卻不知造化弄人,一至於此,令裴氏兄弟含恨而終,令我也鑄下這無可挽回的大錯!"裴玨心頭一陣熱血上湧,亦不知是喜?是悲?是驕做?是怨恨?是感慨?是痛苦?是該尋檀明複仇?抑或是該向蒼天控訴?


    檀明已接著歎道:"到後來那寒士含恨而死,那仗勢淩人的豪門巨富,也因事傾家,他的獨子卻流落江湖……""孫老爹"雙目一張,插口道:"此人後來怎麽了?追根究底,此人實是禍首,蒼天若是有眼,也應讓他受些報應才是,我還記得那豪門似是姓花。""龍形八掌"緩緩道:"不錯,姓花,他流落江湖,以出賣消息為生,首鼠兩端,有如牆頭之草,人稱快訊花王,到後來……唉,到後來他終於死在神手戰飛的莊門之外,至今卻仍不知是死在誰的手上?"裴玨心頭一震,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隻覺黝黯的蒼空中,仿佛正有兩隻眼睛,在默默地查看人間的善良與罪惡,一絲也不會錯過。


    賞與罰,雖然也許來得很遲,但你卻永遠不要希望當你種一粒罪惡的種子,會收到甜蜜的果實與花朵。


    一陣由敬畏而生出的驚栗,使得裴玨全身都幾乎顫抖起來,他輕輕合起手掌,向冥冥之中的主宰作最虔誠的敬禮。


    檀明又接著歎道:"我平生除了錯殺了裴氏兄弟外,還有一件事,也令我至今猶在難受!""我返回京城之後,實已心灰意冷,那時中州一劍歐陽平之卻突然來到京城,我一直對此人甚為尊敬,是以便將他留在鏢局之中。""有一天晚上,我與他在寧下對酌,正當我轉身酌酒的時候,竟從牆角的一個銅鏡裏,看到他勿匆在我杯中傾下一些白色粉未。""我驚疑之下,卻仍作若無其事,隻是將那杯酒偷偷倒了,我後來又裝作不勝酒力,未到起更,便回房中。""我算定了歐陽平之當夜必有動作,但那時我還真不敢相信這德高望重的老鏢頭竟是如此這樣一個惡魔。""到了三更左右,我果然聽到他在窗外輕輕喚我,叫我出去,我那時又覺奇怪,他若想害我,為何又要費如此周折,我為了一查究竟,沒有驚動人,便輕輕縱了出去,與他一起掠出北京城外。"那一夜天氣甚是寒冷,城外一片白雪,我忍不住問他要做什麽?他竟突地仰天狂笑起來,問我可知那蒙麵客是誰?我心頭一動,他已狂笑著道:"那蒙麵客就是我歐陽平之。"我一聽之下,自是大驚,他卻又笑道:"自今夜以後,這神秘的蒙麵人便將永遠絕跡江湖,你可知道為了什麽?""我既驚又奇,他已狂笑著接口道:隻因武林中鏢局都已解散,我將你殺死之後,我再無可殺之人!""我冷笑著道:隻怕未必吧!其實心中卻在慶幸沒有服下那一杯毒酒,寒風嗖嗖,我掌心實已流滿冷汗。""歐陽平之果然狂笑道:你已服下我穿腸蝕骨的毒藥,此刻你的動力已減了七成,我隻要舉手之勞,便將你擊斃,那時我就等在此處,等到第一個走過此間之人,我就將他殺死,將他麵目擊毀。再將身邊所備的黑衣,穿在他身上,等到明日武林中人見了,必定以為龍形八掌已與蒙麵容同歸於盡,那時我便可永霸武林,而你也可落個俠義名聲,這當真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你說是嗎?""他笑容中充滿得意之情,隻聽得我怒火上湧,他語聲未了,我已一掌擊出,他便不經心地隨手一擋,我招式立變,拚盡全力,數招之內,便將他斃在掌下,他臨死前麵上還帶有驚駭的表情,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毒藥對我毫無效力!""龍形八掌"神情激動,滔滔不絕,說到這裏突又昔歎一聲道:"我那時心裏不該升起個奇怪的主意,竟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真的等在那裏,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一個醉漢自田陌間走來,我一念之差,將之擊斃,為他穿上歐陽平之所備的黑衣,乘夜返回城裏!""唉,想不到我一念之差,竟使得我終身抱恨,我今日即使說出當時情況,武林中又有誰會相信?"他語聲一頓,人人便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中,為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裴玨更是手足冰冷,隻見船艙外突地緩緩走入一個麵容呆木,形如白癡的漢子,頭發蓬亂,滿身檻樓,手中提著一葫蘆酒,放到桌上,回身就走,"龍形八掌"麵色一變,沉聲道:"此人是誰?我方才所說的話,他可曾聽到?""孫老爹"搖頭道:"此人又呆又癡,有時終日不發一語,即使被他聽到亦是無妨。"他突地歎一聲,道:"我父女自從被千手書生傷殘,又被金童玉女兩位前輩救來此間之後,便多虧此人照顧飲食,否則……,唉。隻怕我父女早已餓死了!"長歎一聲中,他舉起葫蘆,為檀明斟了一碗。


    "龍形八掌"檀明今夜當真心事重重,酒到杯幹,一飲而盡,又自歎道:"這金童玉女兩位前輩,當真是武林奇人,世上任何事,都仿佛瞞不過他們——""孫老爹"突地截口道:"這件武林公案,雖是離奇詭異得讓人不可思議,但到了此刻,善惡各有所報,已可算是了結,隻是——唉,隻有那槍劍無敵裴氏兄弟兩人,卻是死得大不值得了些!""龍形八掌"檀明猛然歎道:"但是他兄弟兩人,也算有了善報,他兄弟的後人裴玨,已成了今日武林的一顆明星,唉……當時我隻覺武林中終無善果,因之沒有傳授他的武功,想不到今日還是學成了一身驚人絕藝。""孫老爹"目光一亮,方待說話,立聽"龍形八掌"狂吼一聲,雙掌一震,將木悼震得片片粉碎。


    也就在這刹那之間,窗外突地射來三道白光,俱都擊在檀明身上。


    "龍形八掌"植明再次大喝一聲,翻身跌倒。


    "孫老爹"驚呼道:"誰?這……"


    語聲未了,艙外已掠入一條人影,本已涼訝萬分的裴玨,又是一驚,這人影赫然竟是"七巧童子"吳鳴世。


    隻見他滿麵殺機,口帶獰笑,一把將檀明自地上拉起。"龍形八掌"檀明此刻已是滿身鮮血,麵容扭曲,此刻燭光已滅,隻有隔壁的一盞銅燈仍在發著昏光,黯淡的光線,將他的麵容映得更是猙獰。


    孫錦平雖已驚怖欲絕,但她雙腿已廢,寸步難行,"孫老爹"踉蹌地衝到她身前,張開雙手,保護著她。


    "七巧童子"吳鳴世將檀明一陣搖晃,獰笑著道:"姓檀的,你可知道我是誰嗎?"檀明牙關緊咬,顫聲道:"吳鳴世,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七巧童子",吳鳴世笑道:"無冤無仇?……吳鳴世……哈哈!"他笑聲咋起,麵上一片森寒,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我是吳鳴世麽?我若是無名氏,你死不會瞑目,此刻你身中我三件絕毒暗器,最多也活不過一個時辰,我不妨告訴你,吳鳴世是無名氏,我卻是被你殺死的那歐陽平之的後人!"此話一出,眾人心頭俱都一震,"龍形八掌"麵色更是嚇人,這"吳鳴世"嘴角又自泛起了獰笑,道:"你可是想不到麽?歐陽平之還有後人!"他仰天長嘶著道:"媽呀,多虧你一聽到爹爹的死訊,就帶著我遠走他方,多虧爹爹始終沒有將我母子接回家裏,我母子雖然吃盡千辛萬苦,但孩兒今日總算手刃了仇人,蒼無呀蒼天,你待我歐陽仇果然不薄,竟教這姓檀的突然顛狂,否則我怎能一掌而將之擊斃?"船艙外的裴玨,此刻隻覺心頭顫抖,手足冰冷:"難怪,吳鳴世,如此昔心孤詣地布下各種陷阱,難怪他時時刻刻想將檀明逼上死路,難怪他不擇任何手段,難怪他永遠不肯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別人!"所有的一切難言,此刻霍然有了答案。


    裴玨暗歎一聲,方待長身而起,直入船艙,哪知此刻船艙外又突地有一聲陰惻側的冷笑,一個嘶啞的聲音道:"你道這是上蒼有眼麽?"隨著語聲,艙外緩步走入一人,竟是那形同白癡之人。


    他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走到"歐陽仇"身旁,癡呆的麵容上此刻也露出了一絲獰笑,緩緩道:"你可知道在這一葫蘆酒裏,早已放下了專毒老鼠的毒藥,他就是因為發現自己中毒,才會被你暗器擊中的。""歐陽仇"目瞪口呆,檀明顫聲道:"你……你是誰?"這"白癡"癡癡一笑,道:"你想不到吧!我就是那被你在北京城外殺死的醉漢的兒子!我爸爸死了,我媽媽也急得病死,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心裏就記得要替爸爸複仇,整日什麽事也不想做,別人卻以為我是白癡,到後來我自己也以為我是個白癡!"他咯咯一笑,隻聽得人人毛骨驚然,"龍形八掌"檀明目光一片驚怖,口中不住顫聲道:"蒼天……蒼天……"隻聽這"白癡"咯咯笑道:"我快餓死的時候,才被他們父女兩人收容到這裏來,那時我隻求能活下去,仇也不想報了,哪知蒼天真得有眼,今天竟教我聽到這番話,可幸我手邊恰巧有毒老鼠的藥,嘻嘻,哈哈……我終於複了仇了!"他大笑著坐在地上,競滾到地上爬來爬去,"歐陽仇"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雙手一鬆,不知所措。


    裴玨亦是驚震,恐懼,隻聽檀明大喝一聲,倒臥地上,再不動彈,臨死前仿佛還在喃喃自語:"蒼天蒼天……"裴玨雙拳一握,飛掠入艙,這船艙中竟像是已變成一個瘋人的世界,人人的目光,俱是癡呆而麻木的!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竟真得如此尖銳,又有誰能相信,這一世叱吒武林的。龍形八掌"竟會死在一個"白癡"的手裏?死寂之中,隻聽"白癡"突地慘嗥之聲,四肢一挺,竟也一命嗚呼。原來他樂極之下,竟將"孫老爹"碗中還沒有喝的毒酒,一口喝下肚裏,這可憐的"白癡"竟像是為複仇而生,複仇一了,立刻死去,他一生沒有得到絲毫歡樂,也沒有大多時候清醒,那麽此刻他能在最歡樂與最清醒的時候死去,在他灰白的生命中,總算是有了一筆鮮血的彩色。一陣驚栗的驚怖之後,突地,那熟悉的呼喚又在裴玨的身後響起:"玨兒!"裴玨一驚回身,隻見"金童玉女"雙雙立在艙門口,這兩位武林中蓋世的奇人,此刻麵上亦是一片愴然之色。"金童"輕輕一掠,有如天外的輕雲一般,掠到檀明的屍身旁,沉聲歎道:"遲了,遲了,想不到我遲來一步,竟落得如此局麵!""玉女"幽幽一歎道:"蒼夭的安排,又豈是你能改變的?隻不過是惜你的手,來行它的旨意,而他老人家的旨意早有安排,你怎麽能改變呢?""金童"默然,愣了半晌,自語著道:"恩恩仇仇,善善惡惡,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唉!蒼天既然沒有瞎眼,我留在這世上多什麽事?"他抬頭望他愛妻一。眼,緩緩道:"我看我們也真得該歸隱了。""玉女"嫣然一笑,道:"我們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她目中充滿了光彩,"金童"麵上也是一片煥然,裴玨隻覺這兩位奇人如此可愛而可佩,暗歎一聲,跪了下來,就連"歐陽仇"和"孫老爹"也情不自禁地隨之跪倒,孫錦平卻隻能垂首合十而已。


    "金童"目光一掃,長歎一聲,道:"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但今日之事,此刻之情,你們都切切不可忘記,不要忘記在冥冥之中,還有一雙眼睛在望著你們。"裴玨、歐陽仇俱是滿心敬意,不敢抬頭。


    "金童"歎道:"方才我以傳音入密將你兩人喚了出來,實在也沒有想到事情一變如此,檀明若不是近年做事太過霸道,今日又怎會落得如此情況?""玉女"輕輕一笑,道:"你方才還說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此刻你還說它做什麽?"她緩緩走到孫錦平身旁,輕輕撫著這少女的秀發,柔聲道:"最可憐的還是你,我們要去了,你也跟著我們一起走好麽?"孫錦平本在不住啜泣,此刻更是撲在"玉女"身上,放聲大哭起來,"玉女"眼中亦不禁為之一片瑩然。


    裴玨滿心愴痛,垂首道:"弟子恩仇已了,此後也想跟著……、"金童"麵色一沉,道:"你也想跟著我們走麽?"裴玨點了點頭,"金童"大怒道:"你想走?你知不知道武林中還有多少事等著你去做?""玉女"目光柔和地望了一眼,輕輕接口道:"你不能走的!你知不知道?就在你方才離開的那問屋子裏,此刻正有一個人在等著你。"裴玨全身一震,"金童"緩緩道:"我們若不是為要將她送去,此刻不會來遲了!"刹那間裴玨隻覺一陣熱血湧上了心頭,所有的悲哀、煩惱、仇恨、痛苦、驚怖,俱似已離他遠去。


    他心頭剩下的隻有一片溫暖,這種溫暖竟是如此不可抗拒!


    此刻夜已很深,雖然仍有一段黑暗,但距離天明,已不甚遠。


    天上群星閃爍,有如無數情人的眼睛,是永遠不會孤寂的,隻是有些升起得早,有些升起得遲,有些會被雲霾掩沒,但終必還是會發射它應有的光芒,自遠古直到現在,自現在直到永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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