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未曾看過山王變幻為白色的巨獸,我絕不會相信以下的故事。


    這是一個眼見為憑的時代。


    即使如此,真實的一麵還是叫人難以接受。


    村長臉上層層交疊的皺紋刻劃著歲月與戰爭的痕跡,卻遠遠不及那一個黑暗年代,一個英雄與魔鬼詩篇浴血搏鬥的年代,在村長的煙圈嫋嫋與平淡的敘事手法中那樣的深刻。


    ※※※※※


    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老時代,在一個人類還與森林和平共處的紀元裏,在聖城耶路撒冷城郊東北方的七個鄰近湖泊的小農莊,住著數百個以牧羊、手工藝品交易維生的猶太人,這些猶太人與世無爭,上一個世紀如此,下一個百年也打算這麽繼續下去,那一片土地肥沃得叫人生羨,那一群世世代代聚居於此的人們也知足地在這片土地上深紮了根,而跟隨商隊絡繹不絕的旅人也為這幾個村子帶來穩定的貿易收入與奇異的所見所聞。


    在村裏小酒館,永遠可見一兩個聲勢浮誇的旅人高舉酒杯大聲敘述這幾趟旅程中不可思議的聽聞,東方遼海外的獨眼巨人、南方深山的吸血精靈、極北凍原上的亡靈湖、地中海群島上的噬魂女妖精,種種千奇百怪的傳說在村莊小酒館中隨旅人停泊、卻不隨旅人的離去而逸散,這些傳說永遠為世代長居於此的村人帶來對外麵世界新鮮的遐想,成為家家戶戶酒後閑聊的話題。


    直到有一夜,一個遠從一個叫做埃及的古老國家的小商隊旅行至其中一個小村子。


    那是個富裕的商隊,他們不僅擁有三十隻馱扶幹貨與絲品的壯碩駱駝,他們還帶來了許多旅行的戰利品,一群關在籠子裏、村人從未見過的怪異生物,長了兩個腦袋的紅毛猩猩、有一口老虎尖牙的長耳鬃兔、渾身雪白的豹子、一個看似豬與羊雜交後的怪物、一個擁有三隻手四隻腳卻無法言語的畸形雙胞胎等等。


    更叫村人吃驚的是,那些臉色蒼白的商人的口袋裏仿佛有掏不完的金幣與小金箔,他們的腰際掛著盛滿甜美葡萄酒的羊腸袋,他們旅行的豐碩成果一定也代表著數不盡的有趣故事吧?


    就在那個黑壓壓的夜裏,這些村人熱烈地歡迎他們的造訪的時候,那些富裕的商人也伸出友誼的雙手、掏出一串又一串的純金金幣,在閃爍的營火旁與全村人狂歡了大半夜。


    在烤羊上的醬汁猶滴在火焰中發出霹靂啪啦的聲音時,宴會的氣氛狂亂到最高點,村人興奮的舞步踢倒了滿地的酒水、商人的笑聲更未歇止,突然間,營火驟然轟隆一聲噴上了半天,像一頭發瘋的火龍不可遏抑地往天空呼嘯,所有村人都嚇了一大跳,包括一個叫做古思特的年輕人也停下了舞步,呆呆地看著失控的營火衝上了夜空。


    就這樣,宴會終止了。


    或者說,另一場恐怖的宴會開始了。


    那些富裕的商人在金幣的墜地聲中露出猙獰的原貌,尖叫聲、哭喊聲、訕笑聲成了這場宴會淩亂的恐怖三重奏,商人的眼睛發出攝人心神的綠光,嘴裏的尖牙在火光中映著不斷求饒的血紅,他們甚至盤旋飛舞在夜空中,恣意玩弄、捕抓、撕裂每一個參加夜宴的村人。村人的喉嚨被扯開、肚腸被掏空、頭顱在空中飛來飛去,臉上猶掛著極度的張惶恐懼。


    “天啊!這些怪物難道就是魔鬼?還是傳說中南方深山的吸血精靈?”


    古思特驚駭莫名,身旁稚齡女孩的眉心間突然伸出一隻長滿堅硬指甲的手,女孩的眼睛瞠大,雙腳淩空抽慉不已,古思特害怕地抱頭蹲在地上,一個粗壯的男人碰一聲摔在他身旁,這男人臉色幹扁蒼白,兩眼無助地看著古思特。


    “不!我絕不能死在這裏!”古思特看著那男人即將死絕的眼睛,突然想到還在鄰村等待他回家的妻子與剛剛出生的兒子,不管正在撕裂這片大地的東西是什麽妖魔鬼怪,他一定要盡所有的力量逃命!


    古思特握緊雙拳,低著身子往林子裏的方向飛快逃去,他全神貫注,屏住呼吸,踏著染血的夜色中、衝過妖異的營火!


    第三十三章


    正當冷靜又幸運的古思特衝進隱蔽的樹林,他的背後傳來急促的喘息聲,他深怕是“吸血精靈”追了上來,於是趕緊臥倒摔進荊棘叢裏,他忍不住往回一看,隻見酒館的老板娘直直地站在他臥倒前的位置,眼睛睜得老大、緊抿著嘴,半顆腦袋正被一個笑眯眯的吸血精靈慢慢啃食著,那吸血精靈半張臉都是鮮血,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地看著正在逐漸僵直發紫的酒館老板娘。


    “他沒察覺我,我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逃命的路線。”躲在荊棘叢裏的古思特渾身都紮滿了小血孔與刺傷,他考慮是否應該縮起身子在隱蔽的荊棘裏一動不動,或是慢慢地匍匐在地上,逃往距離這裏僅僅五公裏的家鄉。


    先躲著吧!傳說中的吸血精靈精明得很。


    古思特看著其他逃往樹林另一個方向的眾多村人,一個個被飛翔在夜空中的吸血精靈快速抓到天空啃食,村人的兩隻腿無助地在半空中發顫後,又一個個被扔了下來,於是古思特下定決心按兵不動,但他隨即聽見背後傳來毛骨悚然的低吟聲。


    古思特慢慢回頭,全身發抖。


    荊棘叢的另一端,一個幹幹瘦瘦的吸血精靈已脫掉商賈華麗的絲服,抱著一個神色空洞的七歲小女孩坐在地上,一隻髒手高高抓著小女孩的雙手,用他那邪惡的陽具刺進小女孩稚弱的身體裏,他那不停盤動在小女孩臉上的舌頭上,還卷著一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小女孩黑色的眼窟流下紅色的眼淚,另一隻眼珠子蒼白地質疑自己乖違的命運,她殘破的身子劇烈晃動著,肚腸慢慢被吸血精靈從撕裂的肚臍裏拉了出來,一口一口吃著,但小女孩仍舊發出微弱的呻吟。


    吸血精靈注視著全身冰冷的古思特,訕笑著,愚弄著。


    “你也想要她嗎?想一起上嗎?”吸血精靈嘲弄著古思特。


    古思特沒有憤怒,他的力量隻賦予他發抖與嘔吐的本能。


    吸血精靈看著古思特,眼睛閃過一絲綠光,古思特的身子隨即被一股強大的魔力卷了過去、穿過紮人的荊棘叢,吸血精靈捧著古思特發白的臉孔,笑道:“上了她,我就放過你。”


    古思特看著那妖魔的雙眼,幾乎要暈了過去。


    而那妖魔張開它發臭的嘴巴,將利牙戳進古思特的喉頭,古思特感覺到整個身子摔進無窮無盡的黑洞裏。


    這時,逐漸失去意識的古思特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一個殘廢的老商人在家鄉酒館裏大醉時所說的故事。那故事的起承轉合紊亂得不可思議,他隻記得那故事的結局。


    那老人的同伴摔到在地上,背袋裏的銀幣撒落一地,那惡魔尖叫一聲,叼著老人左手的嘴巴一張,衝上沒有星星的夜空後便消失了。


    “所以啊!我的身上永遠都帶著十枚銀幣!天曉得什麽時候會再遇上這隻野獸!”醉醺醺的老人剩下的右手抓著一把銀幣在桌子上展示著,眼尖的古思特發現老人手上的銀幣隻有九個,古思特不作聲暗暗尋找老人不知何時掉落的銀幣,發現那枚遺落的銀幣躺在桌腳旁的縫中,於是偷偷將它撿起放在懷中。


    而這枚銀幣,古思特一直帶在身上。


    “天父,請保佑我!”古思特大喊,伸手從懷中掏出那枚銀幣按在那惡魔的額頭上,那惡魔慘叫一聲、將古思特高高摔到半空中,古思特重重落地時,那惡魔的額頭已經被銀幣炙燒得冒出血煙痛苦大叫,而銀幣滾落得不知去向。


    古思特渾然沒感覺到落地的痛楚,由於失血過多,他隻覺得天旋地轉得厲害,雖然東西南北分不清了,但古思特想都沒想就往惡魔慘叫的相反方向搖搖晃晃逃跑,直到那些慘叫聲幾乎聽不見了,古思特軟弱無力的雙腿才跪倒在矮樹叢裏,昏昏沉沉地睡著。


    第三十四章


    古思特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古思特昏睡了多久,他完全沒有概念,但今天的陽光格外刺眼,耀眼得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古思特深深感到自己的幸運,他沒有被昨晚慘絕人寰的屠戮吞噬。


    現在的他居然滿腔喜悅,逃過一劫的重生感使古思特忘卻昨夜荊棘叢外那可憐女孩悲慘的命運,他隻想回家,告訴所有的村人在這裏發生的悲劇。


    古思特勉強睜開眼睛,匍匐在樹蔭底下檢視喉嚨的咬痕,那咬痕發紫潰爛,古思特皺著眉頭。


    此時樹叢的另一端發出穸穸窣窣的聲音,一個模樣可怖的女孩呆呆地穿過矮樹叢,捧著幹幹癟癟的腸子站在古思特麵前,說道:“叔叔……請問村子……村子怎麽回去?”


    古思特嚇了一大跳,這肚破腸流的女孩居然是昨晚被妖魔淩虐玩弄的小女孩啊!她怎麽可能沒死?


    這女孩一隻眼睛倒吊著,另一隻眼睛早就被妖魔挖出,隻剩下幹涸的眼窪,她破碎的身子在樹叢的陰影旁顫抖著,古思特瞧著瞧著,居然感到極端的害怕,他甚至無法言語、無法同情。


    鼓起勇氣,古思特壓抑說道:“往後一直走就到了。”


    不等那女孩開口,怯懦的古思特掙紮著爬起身子,朝著家裏的村子慢慢前進,他不敢回頭再看那女孩脫離現實的模樣。


    走著走著,古思特兩眼發黑,他好想繼續沉睡下去,這陽光強烈得幾乎將整個樹林燒成灰燼似的。但古思特知道,他一定要趕緊回到家裏,將這恐怖的事件告訴村人,使村人作好對抗惡魔的準備:“將村子裏微薄的銀幣、銀器全都集結在一塊,並哀求城裏羅馬駐軍的協助”。


    昨晚受害的是隔壁村子,今晚受害的若是自己家人該怎麽辦?


    古思特想到這裏,腳步便加快了不少,直到他看見村子口的葡萄樹才鬆了一口氣。


    到家了。終於到家了。


    但,就跟所有悲劇的開幕曲一樣。它一旦開始,就注定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在古思特的瞳孔中,整個家園都被地獄的翅膀鼓蕩的烈焰給蹂躪了。


    一切,淩亂、潑滿血跡的一切,發出陣陣血腥與腐敗的氣味,古思特呆呆看著滿地被肢解的羊隻牛群,鄰家熟識的傻小孩與農婦的頭顱滾落在地上,村裏保安官傻傻地坐在大樹下發呆,他的半邊臉已經不見了、露出破碎的頰骨,而他的喉嚨也烙印著惡魔的咬痕。


    “發生什麽事了?”古思特昨晚雖然經曆過同樣的慘劇,但他還是無法接受眼前殘酷的現實。


    “好……好大的蝙蝠……整個晚上都在飛啊!”保安官露出空洞的笑容,臉色蒼白得可怕,他身邊的水井邊趴著古思特年邁的叔父,叔父傻呼呼地生吃著地上牛屍肚裏的肝髒,深綠色的汁液糊滿了叔父支離破碎的皺紋。


    古思特大叫一聲,一邊跌倒、一邊爬起地摔往他熟悉的家門,那家門還在,隻是多了血色殷紅,他的妻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的小板凳上,捧著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孩,嘴角張開、流著口水。


    古思特跪倒,他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衰頹得無法挽救。


    他的世界,他的家。


    “回來啦?”他的妻子笑笑,用兩個僅剩一點皮肉相連的破碎乳房就著嬰孩的小嘴,嚐試喂養他那可憐的孩子一點乳汁。


    “我回來了。”古思特啜泣著,他不忍心注視他那剛出生兩個月的稚兒。一塌糊塗地躺在慈母的懷裏,而慈母白皙的頸子上,那碗大的創口已發出難以想像的惡臭。


    古思特擦幹眼淚。


    他又突然想起那個殘廢老旅者那恐怖故事的結局。真正的結局。


    ※※※※※


    “腦殼被啃掉一半的約翰當晚不死便已十分離奇,還苟延殘喘活了兩個禮拜!我們越瞧他的模樣就越害怕,不單單是因為約翰腦袋的傷口根本沒有愈合,而且,失去神智的約翰開始吃食泥沙裏的蚯蚓與自己的手指頭,大白天越來越畏懼陽光,在深夜大家睡著時卻跑到豬圈裏徒手撕開仔豬的肚子大快朵頤。”斷了一臂的老旅者傳神地描述著。


    “發瘋了吧?”酒館老板這樣說。


    “腦子被吃了一半,不瘋也難啊!”古思特托著腮梆子。


    “約翰絕不隻是神智失常那麽簡單,他根本就成為那妖魔的禁臠,我們為了治好他那越來越被魔鬼吸引的疾病,於是我們廢了好一番工夫用鐵煉綁住他,把他丟在幹稻草堆裏,讓他最畏懼的陽光洗滌他病痛不堪身軀裏隱藏的惡鬼,結果初晨的曙光令他的表情扭曲發出被淩遲的慘叫聲,我們都很替他高興,因為那惡鬼將會因為承受不了上帝的光芒而縮回那該死的地獄,但到了中午,我們便發現我們大錯特錯了。”老旅客笑得樂不可支,眼中卻帶著淚光。


    “該不會死了吧?”一個聽眾說道。


    “嘴巴裏吐出一團又一團綠色的膿稠液體,眼睛、鼻孔、耳朵冒出很臭的煙,大叫一聲後,居然就這麽躺在幹草堆裏活活被太陽給曬死!”老旅者哈哈大笑,說道:“也好!與其放著我最好的朋友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屍,不如讓上帝早點接引他上天堂罷!”


    ※※※※※


    古思特站了起來,摸著頸子上兩個發臭的血孔,再看看妻子微笑哺乳的恐怖畫麵。


    原來,所有人的盡頭都是一樣的,隻是時間問題。


    “原諒我,娜兒……”古思特站了起來,陽光從他背後的門縫中透了進來,古思特的影子長拖在地,印在妻子令人辛酸的臉孔上。


    拿起屋角的柴刀,古思特的手腳不再發抖。他知道此時他新婚一年的妻子,需要他毫不留情的愛。


    “娜兒,小米,請給我強大的力量,我誓言為你們複仇!”古思特淒厲喊道。


    黝黑的小血塊噴在古思特的臉上,他心愛的妻子終於好好閉上眼睛,滾落在他的腳邊。


    第三十五章


    拿著沾滿黏稠血塊的柴刀,古思特穿上寬大的黑色布袍,布袍遮蓋住令古思特幾乎嘔吐的陽光,此時的他,心中已無恐懼。他開始後悔沒有扭斷荊棘叢外的小女孩的頸椎。


    走到井邊,古思特看著狼吞虎咽牛屍內髒的叔父,古思特一刀砍落,叔父的頭顱安詳地躺在地上,保安官癡傻地看著這一幕,隨後自己的腦袋被削到半空中迎接陽光。


    如果悲劇無法謝幕,至少讓所有的罪都枷在自己身上吧。


    環顧了全村,除了原本就已經人頭落地的幸運村人外,其他人都躲在陰暗的角落發癡,神智清醒的人竟然半個也沒有。


    這一天上午,古思特砍到手筋發顫,柴刀也換了三把,才結束全村活屍不該繼續下去的命運,並挨家挨戶搜刮了三十一枚銀幣、幾隻銀製餐器,出發到下一個村子。


    但鄰近的村子,共同環繞小湖泊七個村子之一,也同樣遭到了可怖的命運,古思特遍尋不著生還者,昨晚剛剛抵達的旅團也慘遭毒手,古思特的胸口怒火中燒,一刀一刀砍落每一個即將墮落的食屍者的腦袋。


    後來古思特才知道,原來七個小村子全在同一個晚上被邪惡的命運咀嚼吞噬,全部隻有兩個躲在櫥櫃裏的小孩僥幸逃過一劫,但古思特打開櫥櫃發現擁抱在一起顫抖的兩兒後,並沒有要求他們共同擔下這沉重的責任,給了他們幾串銅幣後,便要他們結伴離開這個傷心地,永遠不要再回來。


    經過了三天,古思特才將所有的食屍者砍殺幹淨,而第三天的食屍者已經擁有野獸的力量,與抵抗古思特手中柴刀的直覺,但相對的,亦遭到吸血精靈咬噬的古思特的身體也產生詭異的變化,他的目光漸漸失去焦距,對光線變化的反應越來越敏銳,但力氣卻變得很粗暴,尤其是古思特生吃食屍者不再跳動的心髒以後。


    背著厚重上百枚銀幣的古思特明白,自己墮入地獄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我不能倒下……現在還不能。”古思特心道:“我一定要追上吸血精靈的旅團,與他們同歸於盡!”


    此時羅馬城裏的駐軍從驚慌失措的貿易商人口中得知城外七個村子屍橫遍野的慘狀,更獲悉有個穿著黑色寬衣袍的怪人拿著柴刀與短斧不斷割取幸存者的首級,於是出動二十名守軍沿路搜索這個變態“凶手”。


    而古思特白天睡覺,晚上騎著瘦馬在森林裏搜尋吸血精靈商隊巨大輪車留下的痕跡,終於,古思特推敲出這群吸血精靈的目的地,一個位於河岸東方的大城市,而他也將銀幣溶解,厚厚塗在短斧與柴刀身上,還做了十幾枚銀釘。即使古思特自己也開始對銀過敏、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


    正當古思特乘著夜色,慢慢跟著巨大輪胎印的痕跡朝河岸東方前進時,一支羽箭射中了瘦馬的肚腹,瘦馬哀鳴倒下,古思特瞧見遠處有微弱的火把搖晃著,落了馬,古思特試圖躲起來,卻被身經百戰的羅馬士兵從遠處慢慢合圍,毫不留情的羽箭咻咻飛來,幸好古思特在黑暗中的反應十分靈活,躲過了大部分的羽箭,但羅馬士兵的長劍卻已來到他的身邊,古思特大吼:“凶手不是我!是惡名昭彰的吸血精靈啊!”


    但羅馬士兵目睹七個村子的慘狀,手中的長劍隻有更加的凶猛,從未曆經打鬥的古思特隻有慌亂地逃命,直到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腿膝蓋,古思特才跪倒在地,霎那間數柄長劍刺穿了古思特的身體,古思特卻幾乎沒有痛楚,他隻感覺到身體裏被許多冰冷的金屬貫穿。


    然後便是對血瘋狂的渴望!


    古思特漫不在乎移動自己被長劍貫穿的身體,看準一個士兵的頸子便咬了下去,其餘士兵駭然地看著這一幕,接著便是一陣血肉橫飛。


    當古思特醒轉時,他痛苦地看著身旁六具士兵的死屍,卻無法控製地吸吮一名仍在掙紮的士兵的腦漿。


    其餘的士兵逃散了,留下被惡魔屠戮的夥伴。


    這個惡魔便是一心與惡魔同歸於盡的古思特。


    “請救救我的靈魂吧!誰來救救我的靈魂啊!”古思特哭嚎著,跪在血泊裏。


    森林裏悲慟莫名的哭聲,引起了大地靜謐的回應。


    夜風吹來,帶走了血腥氣味。


    一隻黝黑的鼻子嗅著古思特沾滿鮮血的手指。


    是狼。


    古思特微微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頭比他巨大兩倍的灰狼。


    灰狼也注視著古思特,悲愴地坐在地上,仰天長嚎。


    樹林枝頭上的烏鴉與貓頭鷹紛紛飛上夜空,森林裏傳來百獸低沉的嘶吼共鳴。


    古思特點點頭,灰狼閉上眼睛。


    第三十六章


    漸漸的,大地變得很沉默。


    在無聲的包圍中,原本古思特身上無知無覺的痛楚,慢慢滲透出不再跳動的微血管,一點一滴,痛徹心扉的撕裂感在古思特體內慢慢膨脹,這是古思特逐漸變成食屍者的過程中頭一次感覺到身為人類的痛苦。


    他的牙齒崩裂,他的眼珠漲開,他皮開肉綻,他的內髒激烈扭動,一塊塊的肌肉亟欲掙脫魔鬼的骨架。


    古思特痛苦地大叫,但完全發不出一絲聲音,他的喉嚨全是髒汙的淤血、不斷在齒縫間湧出。一股極為凶悍的力量不知為何出現在古思特的體內,嘶咬著,膨脹著,燃燒著,廝殺著。


    巨大的灰狼靜靜地看著渾身被撕裂、血肉模糊的古思特,圓潤的月亮懸在枝頭,紅得像血。


    古思特終於不支昏倒,他覺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


    此時,古思特薄弱的身體再也無法包藏這股烈焰般凶悍的力量,烈焰破殼而出、灼熱地撕開古思特身上每一寸血肉,嘩啦嘩啦,深黑色的惡臭驟然傾瀉落地。


    古思特的意識豁然開朗,他的眼睛突然見到遙遠山林的深處,他的腳結實地踩在柔軟的泥土上,他深深一吸,胸口感到暢快的清新,不再是汙濁的血腥。


    古思特低頭看著自己的大手,毛茸茸的,就跟眼前的大灰狼……


    大灰狼呢?


    古思特四顧尋找大灰狼的身影,卻一無所獲,大灰狼無聲無息的消失,連腳印都沒有留下。


    但古思特很清楚,大灰狼正在他的體內伏息著,在他的血液裏。他聞到灰狼的氣味。


    看著滿地醬黑色的血汙,古思特撫摸自己陌生卻又熟悉的身軀,這巨大壯碩的身體不再被惡魔詛咒,而是被森林之神的榮光所烙印。


    也同樣烙印著責任。


    古思特拾起血汙裏塗滿銀漆的兵刃,劈空一揮,樹林裏發出刀勢逼人的破空聲。


    刀聲中,他沒有忘記七個村子變成煉獄的慘狀。更不會忘記,他美麗的妻子茫然等待他回家的模樣。


    他不知道森林之神賜予了他多少時間,於是古思特拔起身子,像一隻大猿猴飛躍在樹林的頂端,在血色月亮的看顧下夜奔三十餘哩,趕上了令人發指的吸血精靈的商隊。


    那是場宿命對決的開始,揭開神與魔之間永無歇止惡鬥的首頁。


    沒有多餘的自我介紹,銀刀獵獵,劃出深夜毛骨悚然的嘶鳴,吸血精靈被突如其來的凶神惡煞砍得亂了陣腳,一刀接一刀,還在狐疑眼前以雙腳跳躍的人狼是何方神聖的吸血精靈,來不及飛上夜空便被凶暴的銀刀砍成兩半,全身化成臭氣薰天的火焰、哀號而死。


    “你是什麽怪物!”吸血精靈露出尖牙大吼,腦袋隨即斜斜摔下。


    “等這一天很久了!”人狼忿忿大吼,一拳轟向吸血精靈的胸膛,吸血精靈胸口陷落,心髒隨即被人狼拳縫中的銀錐攪成爛肉,化成飛焰。


    人狼將滿腔的複仇意念灌注到手上的銀刀,銀刀如暴風雨般疾殺吸血精靈,一個吸血精靈伸出雙手想施展邪惡的魔法,卻眼睜睜看著雙手被人狼粗暴地砍落,慌張的吸血精靈們紛紛丟擲出懷中的彈弩,鐵丸卻深埋在人狼刺蝟般堅硬的皮毛裏,人狼絲毫未傷。


    “嚐嚐這個!”人狼淒厲大吼,掏出背袋裏的數十枚銀錐猛擲,吸血精靈們的蒼白臉孔頓時陷入熊熊烈火中。


    一個吸血精靈機警地飛上天空,當機立斷咬下被銀錐擊中的左臂,乘著夜風離去前,斷臂的吸血精靈注視著站在翻倒的馬車隊中的巨大人狼,而人狼也注視著他。


    “盡管飛吧!逃吧!到了白天,我一定撕爛你的棺木!”古思特怒吼。


    “你的名字?”吸血精靈瞇起眼睛,隨著夜風遁去。


    “狼人!”古思特咬著牙,一腳踏爛倒地上掙紮的吸血精靈的頭顱。


    第三十七章


    “這就是我們狼族與吸血鬼之間仇恨的開始,更是人類的浩劫。”村長的聲音低得快聽不見。


    我們四個小鬼沒有人說話,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該問什麽。盡管聽完一個好大好大的大故事,但是疑團隻隨著所知道的越多而暴漲,簡直快溢出我的喉嚨了。


    “說說話吧,崔思塔,你平常不是很喜歡問問題嗎?”摩賽爺爺頗有興致地看著我,那副樣子真討厭。


    “你變給我看看。”我簡單地說,身旁三個夥伴連忙點頭。


    “好啊。”摩賽爺爺哈哈一笑,我沒想到這麽小氣的老頭這次居然這麽爽快地答應。


    就在我還沒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摩賽爺爺的大手就遞到我的麵前,像快速前進的電視畫麵一樣,摩賽爺爺手上卷曲的細毛間慢慢“冒出”一叢叢粗糙的黑毛,然後靜止不動。


    我看傻了。


    除了右手變成黑毛大手之外,依舊人模人樣的摩賽爺爺笑道:“這裏不適合全身變形,就先露點小把戲給你瞧瞧。”


    一旁的賽辛露出敬佩的表情。後來我才知道,當狼族要化身為狼人時必定要吵吵鬧鬧地大叫一番,加之蹦蹦跳跳個不停,好像身不由己似的,像賽辛這種年輕一輩的好手頂多做到靜悄悄、不動聲色地變身,但像摩賽爺爺這樣局部變身的本事他卻前所未見。果然老人還是不能小覷。


    “那……我也是狼族囉?”山王的表情壓抑不了他內心的興奮。


    “沒錯。”山王的爸爸認真地看著他兒子,說:“我們不但是狼族,還是有名的勇敢戰士,凱西,的後代。”


    “還是個禍星。”妮齊雅淡淡說道,絲毫不理會眾人憤怒的眼神。


    “蓋雅,這就是你在外頭認識的雜毛小鬼?”摩賽爺爺斜眼盯著蓋雅,但蓋雅顯然對妮齊雅的不禮貌沒有意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很抱歉。”賽辛微微彎腰,像是替妮齊雅道歉。


    “既然這個村子裏泰半都是……狼族?那為什麽山王說出自己可已變成狼人後,你們要這樣大驚小怪?”狄米特突然說道。


    “因為,山王的變形令我們大吃一驚……”村長的臉色陰鬱,欲言又止。


    “快說快說!”山王的雙眼充滿期待,竟催促著村長。


    “要知道,渾身浴光的白狼,祂的出現有兩種意義。”村長慢條斯理地說,他滿臉的皺紋更加深他語氣中的暮氣:“第一種意義,是救世主的降臨。第二種意義,是浩劫不斷的徵兆。”


    “顯然這次的意義是第二種?”狄米特先我一步說出口,山王皺起眉頭不大高興,他總算是正常了點。


    “吸血鬼是什麽來頭,從哪裏來?初始的誕生又是怎麽回事?我們都不清楚,兩千多年以來也沒有人真正想去弄懂這些來龍去脈”村長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他短話長說的拿手好戲又要使將出來,我隻好幽幽地聽著。


    “但他們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便是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村長深鎖的眉頭簡直可以夾死蒼蠅了:“羅馬帝國的崩壞,遠東中國戰國之亂、五胡亂華,兩次十字軍東征,日本南京大屠殺……無數世界曆史上的重大兵禍都是吸血鬼的傑作,他們或煽動人心,或串謀變亂,或索性稱王稱霸。”


    “希特勒這混蛋也是一個!”摩賽爺爺大聲說道。


    “當吸血鬼在世界某個角落興風作浪,狼族便跋涉與之對抗,與人類結盟共同剷除吸血鬼,雖然狼族有時近乎全軍覆沒地失敗,但人類也會團結起來將吸血鬼殲滅,反之,若是人類軍團慘敗,我們狼族總是幸不辱命。”村長緩緩說著,但還沒觸及為何山王是個掃把星的祕密。


    第三十八章


    村長又卷了點煙草,溫吞地塞進煙管裏點燃。


    “然而,這數百場惡鬥的關鍵所在,乃是吸血鬼的首領擁有我們幾乎無法與之抗衡的力量,或者說,吸血鬼的領袖幾乎毫無弱點。他的魔法遠遠超過一般的吸血鬼,一個人便可以毀滅一個小國的軍隊,這點殊不足道,再強的力量背後總會有更強大的力量。但吸血鬼領袖不怕銀製品,也不怕陽光,他能夠在烈日下行走,甚至施展魔力呼喚陰雨,好讓他在黑暗中發揮出百分之百的力量。”村長瞇起眼睛,吐了個要死不活的煙圈,說:“幸好這種幾乎無敵的可怕大魔頭非常罕見,西元後的曆史上僅出現八位。”


    “也幸好這種突變的吸血大魔王的出現,必會為我們帶來足夠與之匹敵的英雄。這可說是命運使然,世界上的光明麵與黑暗麵總是以相互角力的方式恐怖平衡著,隻要大魔王以橫掃千軍的姿態席卷世界戰場,便表示狼族隱藏著一個掌握陽光祕密的王者,白狼。”村長繼續說道。


    “我。”山王點點頭。


    “掌握陽光的祕密?是指那天晚上山王身上所發出的白光嗎?”我問道。


    “沒錯,那不單純是陽光,而是世上最純淨的陽光,它像流水一樣汩汩流動,無窮無盡地自白狼身上不斷流出,白光足以消滅世上一切邪惡,包括吸血大魔王。”村長說。


    “我懂了。”狄米特晃著他聰明的小腦袋。


    “喔?”摩賽爺爺應道。


    “白狼出現的第一層意義,指的是敉平亂世的希望,所以是救世主。”狄米特自信說道:“但如果在和平的時光知道白狼的存在,我想多半代表吸血大魔王也躲在世界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所以是……”


    狄米特看見山王愁苦的大便臉,於是畏畏縮縮地把話吞進肚子裏。


    摩賽爺爺漫不在乎接著說道:“所以是災禍降臨的先兆,這就是第二層意義。但這可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蓋雅爺爺將他堅定的右手放在愁眉苦臉的山王肩上,說:“沒錯,這麽說是不公義的。能在災禍降臨前提早發現白狼的存在,是千幸萬幸。”


    “猶太人,唉,他們在和平盛世時總是視我們狼族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白狼的出現必定令他們感到不安與憤怒,但戰亂時又殷殷盼望我們出手拯救,恨不得白狼挺身而出,每一次都是如此……”村長閉上眼睛。


    “上一代的白狼,法可,這小子被我們無意間發現時,希特勒那隻蝙蝠已經幾乎統治了整個地球,食屍部隊在半個月內同時癱瘓了東線與西線,核子彈的菌狀雲接連在德國柏林、美國紐約、法國巴黎、中國重慶、俄國莫斯科、英國倫敦的上空漂浮著,美國與英國僅剩單薄的兵力,屢戰屢敗節節後退,眼看地球就要變成一座超級豪華的人血牧場……”摩賽爺爺滔滔不絕地抱怨著,眼中卻洋溢著當年豪邁一戰的光芒。


    但,這簡直是亂七八糟的曆史嘛!希特勒何時統治過全世界?核子彈真正用於戰場,也僅僅在日本廣島與長崎啊!哪來這麽多重要的地方好炸?


    “總之,上一代的白狼所受的訓練太少,幾乎是趕鴨子上架上戰場的,所以在關鍵時刻發揮的力量有限,加上希特勒的魔力之高的確超乎我們想像,所以累得歐拉,也就是海門的爺爺,最後以自己的生命相搏,與希特勒同歸於盡。”蓋雅爺爺打斷摩賽爺爺的瘋言瘋語。


    一直插不上嘴的海門,卻沒有一絲憂傷的神色。我知道,我太了解了。他那顆連除法都處理不好的腦袋裏,一定覺得他那幹掉希特勒的爺爺真是屌到不行,根本無暇作無謂的感傷。


    海門一直以他的爺爺為傲,不管他爺爺拿的是兩挺機關槍也好,兩把大斧頭也罷,英雄便是英雄,從小失去親人的海門總是將他心靈的根,深紮在摩賽爺爺口中神勇無比的外公的回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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