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充滿研究精神的寒假。


    白天在宿舍都睡到下午兩點多,隨便亂寫個報告,就出門去玩。


    南寮海邊實在沒什麼看頭,大冷天刮大風的,很有自殺的氣氛。不過談戀愛畢竟是無敵的,毛毛狗跟我漫步在灰暗的陰天下,吹著溼潤的海風,即使不說話也很滿足。


    儘管在網上聊了不少,真實世界的我們還真的不熟,卻也不急著了解對方,牽著手,慢慢聊。毛毛狗想多跟我相處,打了不少唬爛她媽媽的電話回家,說要在大學同學家多玩幾天再回去。


    有天晚上,我帶毛毛狗到新竹大學生一定有去過的,竹東寶山水庫吊橋。


    要到那個約會聖地,得先經過荒涼的產業道路,再鑽進曲曲折折的山間小徑。如果正好遇到有人棄屍,那是一點也不奇怪。要是碰上鬼,那也非常合理。


    我是個怕鬼達人,但很妙的是,身後有個女孩緊緊抱著我、信賴我會保護她,讓我幾乎忘記鬼如果出現我肯定第一時間閃屎。


    我們在小徑間的陰風中聊天,慢慢抵達,將機車停在漆了紅字的水庫吊橋旁。


    「別怕,這裡總是這樣的。」我牽著她。


    「我沒有怕啊。」她天真無邪。


    我們來到吊橋中間,坐下。天冷,互相搓著對方的手取暖。


    四下無人,霧氣重鎖,舉頭無月,倒是有個穿著白衣的女人在橋下洗衣服。


    「靠,什麼顏色不穿,給我穿白的。」我嘀咕。


    「為什麼不可以穿白的?」毛毛狗不解。


    「沒啦,不管她。」我轉移話題。


    熱戀的情侶是地表上行為最古怪的動物,明明在哪裡都可以聊天,卻偏偏要大費周章跑到人跡罕至的地方進行聊天的舉動,這種行動策略常常對聊天本身毫無助益,而且非常有可能傷害聊天本身。


    以上文謅謅寫了一屁股,要說的就是││我非常在意那個在橋下洗衣服的白衣女子。


    「她洗了有十分鐘了吧?」我突然說。


    「可能衣服很多吧?」毛毛狗還沒發現我的不安。


    「在我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洗了,假設她在之前洗了十分鐘,現在再加上我們到了以後的十分鐘,那就是二十分鐘了。」我搔搔頭,用力搓著手:「有人會在晚上的河邊,洗那麼久的衣服嗎?」


    「那怎麼辦?」毛毛狗皺眉,完全就不了解我的困擾。


    「沒怎麼辦。」我哼哼。


    我們繼續聊,猛聊。


    聊什麼,十年後的我怎麼可能記得。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過了快半小時,那白衣女子還在那裡給我洗衣服。


    「家裏沒洗衣機嗎?」我瞪著底下的白影。


    「她嗎?」毛毛狗終於也覺得不對勁。


    我終於按耐不住。


    「我……我想走了。」我吐出一口長氣。


    「好啊。」毛毛狗慢慢起身,拍拍屁股。


    當我發動機車,快速載毛毛狗離開那個鬼地方時,心中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沿途我都拒絕看後視鏡,因為我不想看到奇怪的東西。


    直到機車衝出山徑,重新回到像樣的大馬路時,我才呀呼起來。


    「怎麼了?」毛毛狗抱緊我。


    「沒事。」我笑開懷。


    剛剛「在一起」的那幾天印象之深刻,十年後歷歷在目。


    白天都騎著機車在新竹到處晃,不管到哪個景點都覺得格外有意思,青草湖,十八尖山,城隍廟,東門城圓環,古奇峰,以前沒去過的都一口氣去了,不過最常做的還是一口氣騎到竹北看二輪電影,或是在清大夜市裡的租書店看漫畫,一邊吃小吃打發一餐。至於該交的報告就亂寫一通。


    晚上回到男八舍,要洗澡,可有趣了。


    躲躲閃閃的,從晾衣間迂迴前進,我先確認不會被發現,再叫毛毛狗拿著臉盆快衝到浴室。


    「真的不可以一起洗嗎?」我期待地看著浴室門裡的她。


    「出去!」毛毛狗快生氣的臉。


    兩個人隔間洗澡,沐浴乳跟洗髮精在兩間浴室上方傳來傳去。當時我有種古怪的念頭,就是如果被舍監發現了、或是被裝乖的樓友舉發,好像也挺有麵子的。


    有時洗完澡出去,還會看到其他的女生東張西望從浴室出來或在男友的陪同下伺機進去,彼此都偷偷摸摸的,於是眼神交會、默契地迅速避開對方的眼神各作各的。放了假的男八舍,就是如此朝氣蓬勃。


    睡覺時,便是一次又一次意義不明的小冒險。


    我想變成男人,她還想繼續當女孩。努力地攻擊防守,各司其職。


    「快睡了,你喔!」毛毛狗敲著我的腦袋。


    「是!」我笑嘻嘻地躺好。


    女朋友啊女朋友……真好啊,等過年時死黨們打牌聚會,一定要好好跟大家宣布這個消息才行。我抱住暖暖的毛毛狗,看著她睡到口水都流出來,真的無法形容的幸福。


    我的臉貼著她的臉,聞著她口水的味道。


    這個女孩子,真的很勇敢。


    而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真的很喜歡你。」我說,這次是真心真意。


    要過年了,宿舍終於要封關了。


    我載毛毛狗到火車站,她要回台北,我要回彰化,兩個人都戀戀不捨。


    還都哭了。


    「要常常打電話給我喔。」毛毛狗紅著眼。


    「一定,要想我喔,過年找天到我家拜年吧!」我捏捏她的臉。


    再見了,女朋友。


    大包小包回到彰化,puma發瘋似衝了過來,像是嗑了藥,脖子上的繩子硬是拖著塑膠籠子不斷前進,完全就是超愛我的。


    「哈哈,二哥哥回來囉!」我歡天喜地蹲下。


    puma撲上我的臉,舌頭伸進我的鼻孔裡狂舔,好癢,好想打噴嚏。


    「你不在,牠最可憐,每天都被我虐待。」奶奶作勢用腳踢puma。


    「先跟你說,不可以抱牠上去睡,好不容易牠養成了在樓下睡覺的好習慣,不要因為你一回來,就讓牠沒有規矩。爸爸會生氣。」媽媽皺眉:「還有,不要讓牠一直吃你的鼻涕啦,不衛生!」


    嘻嘻,不抱牠睡覺,那怎麼可能嘛!


    「哎呀,柯普馬,你有沒有忠心耿耿啊?」我抱起躁動的puma。


    隻見puma小小的身子,竟然給我勃起。


    「哇,你又長大了一點喔。」我神祕地看著puma。


    二哥哥,也開始長大了呢。


    作家有很多華麗又豐沛的詞藻用來感動讀者,但實際上往往是另一回事。


    但真的,


    即使過了十年,第一次交女朋友的感動還牢牢駐守在我的心底。


    愛情有很多樣貌,話永遠別說得太早。


    在牽起毛毛狗的手之前,我完全想像不到原來兩個人可以先在一起,然後再慢慢熟悉對方、愛上對方。


    深愛對方,深深深深愛著對方。


    好像作弊一樣。


    大過年的,我跟我的手下照例聚在一起打牌,零錢堆得滿桌。


    玩梭哈,一向隻有楊澤於跟我有得拚。


    「你交女朋友了?」許博淳驚愕不已。


    「對啊,小我一歲,念國北師初教係,一開始是網友。」我發牌。


    「很漂亮嗎?」曹國勝拿牌,瞇了一下。


    「算可愛啦。」我有點得意。


    「啊你不是在追沉佳儀嗎?怎麼就這樣放棄了啊?」阿和笑得很暢快,因為連我也沒追到大家都追不到的那女孩。


    「…哼。」我不置可否,說:「五塊。」


    大家都跟,一堆零錢叮叮噹噹滾到桌子中間。


    「進度呢?到幾壘了?有超過牽手跟接吻嗎?」廖英宏非常關心這部分。


    「嘿嘿。」我發出第二輪牌,露出所有男生都擅長的那種表情。


    大家發出一陣喔喔喔喔喔喔的鬼叫。真夠意思。


    不知所雲的寒假過去,毛毛狗跟我回到我們的戀愛基地,新竹。


    毛毛狗開始暱稱我老公,很快就改叫成公公。


    我則叫她各式各樣的毛:阿毛、毛頭、毛毛…


    週五天一黑,我就騎車到大學路與光復路交叉路口的加油站,將剛下車、睡眼惺忪的毛毛狗撿起來,為她繫好安全帽的帶子。


    「阿毛,很想我嗎?」我反手捏捏她肚子上的肉,右手催動油門。


    「搞清楚是誰搭車過來找誰啊,當然很想啊!」毛毛狗嗔道。


    才剛剛見麵的時間最快樂了,兩個人高高興興到清大夜市吃晚飯。


    我們最喜歡光顧一家位於巷子裡、擺設簡陋的牛排店,因為裡麵有一道「雙份牛排」,才八十塊,分量卻多到可以把我們的肚子都撐大。


    交大學生會跟清大學生會常常在每週五晚上,各自在大禮堂舉辦兩場電影播映。電影都很新,介於首輪電影跟二輪電影之間那麼新,看一次才二十五塊錢,不看簡直會折壽。


    「交大在演《王牌特派員》,清大在演《非常手段》,你想看哪一部啊?」


    「都好啊,看你。」


    「你真的都沒關係嗎?」


    「那我們去看《王牌特派員》好不好?我很愛金凱瑞啊!」


    吃完絕對超值的雙份牛排,我們就去交大看電影。


    問題是,隻看一個晚上的電影…怎麼夠?


    禮拜五過去,到了禮拜六,我還是很喜歡跟毛毛狗在八舍交誼廳,翻著報紙的電影時間表,研究二輪電影的配片,討論等一下應該去竹北的金寶戲院、還是在新竹市中心的新復珍戲院看。可以便宜看電影真的太幸福了。


    為了省錢看二輪電影,別說我可以騎好久的機車到竹北,就算是更遠的、比竹北還北的新豐我也肯去。毛毛狗沒有意見,都說好,她隻要在後麵緊緊抱著我就很快樂。


    有時是看電影前,有時是看電影後,我們會在竹北二輪電影院附近的家樂福逛逛。


    那時真的是口袋空空啊,家樂福那種什麼都有、什麼都便宜的大賣場最合適我們這種窮窮小情侶去走一走了,因為我們可以什麼都不買,也不用承受店員關切的眼神,就隻是手牽著手瞎逛。


    「哇,好貴啊。」我嘖嘖嘖,拿起一件綠色的無牌衣服。


    「公公,你覺得這件小背心適合我嗎?你看你看嘛!」毛毛狗猶豫了好久,對著鏡子比了比。


    隻要超過三百元的衣服或褲子,在我眼中就是名牌等級了。如果有衣服竟然能賣超過五百,我大概連試穿都省下來。


    毛毛狗也是個窮寶貝,挑個三百元的裙子可以想上一個小時不嫌累。


    我最喜歡逛相機部門。


    眼睛貼著展示櫥窗,注視著茫茫機海中olympus品牌的精巧小相機,鼻子慢慢吐出的氣霧掉了麵前的玻璃,呼吸變得小心翼翼。


    「好小喔,除了裝底片的空間以外,好像沒有多餘的部分耶。」我目不轉睛,讚嘆不已。「可是好貴喔,竟然要五千多塊,這是怎樣…」毛毛狗的手指情不自禁摳著玻璃,留下可愛的指紋。


    不想裝出一副「認真考慮」的表情,隻要店員一走進,我們就默契地走開。


    「如果將來有錢,一定要買一台這種的。」我老是嘀咕。


    「好啊好啊。」毛毛狗晃著我的手。


    常常,我們連當天的晚餐都一併在家樂福解決。最喜歡合吃八十塊錢一隻的全雞,外加一大瓶巧克力牛奶。隻要超值,就會被我們吃進肚子裡。


    吃完晚餐,我們就在頂樓的遊樂區裡玩剛剛盛行起來的投籃機,或是挑一場賽車。全部都是快樂的回憶。


    某天,我看著剛剛投完籃球、滿身大汗的毛毛狗。


    「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我突然有個感觸。


    「什麼約定?」毛毛狗用手掌搧風。


    「在家樂福裡,絕對不可以吵架喔。」我伸出手指。


    「好,真的喔!」毛毛狗甜甜笑著:「這是我們的幸福基地。」


    勾勾手。


    有了這個珍貴的約定,不管我們起了什麼幼稚的爭執,隻要我們走進了家樂福,在自動門叮咚一聲的瞬間,手牽著手,都不會繼續吵下去。


    約定之所以珍貴,就在於它無論如何都要被遵守。


    後來的後來,我們總算買了相機,開始紀錄共同的畫麵。


    但不是夢想中的一台五千多元的名牌袖珍機,而是一台一千元的廉價相機,不僅不迷你,還有夠大台。


    可惜我們隻用它拍了幾次,就因為用錯了碳鋅電池燒壞了內部機板,永遠報銷……


    儘管省吃儉用,約會的花費終究比一個人宅在宿舍裡多很多。


    平常一個人的時候,能不花錢就不花錢。錢要留著週末約會。


    我從哥哥那邊a來的小一○○機車,排氣管會噴出爆炸性的黑煙。


    我問車行師傅:「車子會爆炸嗎?」


    師傅寒著臉:「不會。」


    喔,那我就不修。


    不久,油表也壞了。


    我問車行師傅:「油表修要多少啊?」


    師傅溫情地說:「一千塊。」


    一千塊,那…那修個屁?當然就是靠超能力感應油箱還剩多少。


    不過依靠超能力是有點虛無縹緲的,因此發生了很多次半途熄火的糗事。


    記得有一次,我騎機車載毛毛狗從市區回到交大時,又沒油了。


    沒油,推機車去加油站也就是了。


    問題是,我沒有錢。


    毛毛狗也沒有錢。


    兩個人身上加起來的銅板,隻有五十元整。


    諷刺的是,在機車突然熄火前我們的討論話題,偏偏就是如何利用五十塊錢度過今天晚上。當時的答案是在宿舍福利社買一包麻油雞絲麵泡麵,外加一顆雞蛋充充場麵。


    而現在,瀕死的機車正在跟我搶劫那最後的五十元。


    「公公,怎麼辦?」毛毛狗眼神陷入絕望。


    「我現在還不能提款,距離我上次提款的時間太近了,我媽會罵。」我苦惱。


    這陣子才因為花錢太凶被我媽要求記帳,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媽一定會對毛毛狗印象不好的。我原本預計在明天中午再提款,能多拉長一天是一天。


    「那還是先加油好了,這樣才回得去啊。」毛毛狗沉住氣。


    「把錢拿去加油的話,我們今天晚上不就沒東西吃了?」我嗤之以鼻。


    「我們可以…喝水啊。」毛毛狗有點生氣了。


    我隻好跑到最近的電話亭,打到宿舍求救,要我的室友到光復路來救我。


    十幾分鐘後,我的室友騎機車姍姍來遲。


    「要跟你們借錢加油啦!」我直接說出重點。


    「賽咧,我也沒錢了,我還想等一下跟你借咧!」室友傻眼。


    「真的假的?我隻是要跟你借五十塊耶!」我硬要比窮。


    「五十塊?我身上隻剩下一百,怎麼借?」室友也是窮翻天了。


    毛毛狗在一旁,聽到這種爛對話完全就是呆掉。


    「一百已經比我多了啦!你晚餐吃過了沒?」我不放棄。


    「吃過了啊。」


    「吃過的話就借我五十,明天就提款還你啦!」


    就這樣,我搶走了室友全部身家的一半。


    我跟毛毛狗坐在熄火的機車上保持平衡,室友在後麵用腳踢著我的機車屁股,一路踢踢踢,直到踢到最近的加油站為止。不過我隻加了二十塊錢的油,好把晚餐基金提高到八十元…說不定可以一併解決明天的早餐。


    「公公,我覺得好丟臉喔。」毛毛狗頭低低的。


    「哈哈,真的耶!」我卻一直哈哈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真的很丟臉啊!」她惱道。


    「十年後想起今天晚上發生的事,一定會覺得超好笑的啦!」我大笑。


    「一點也不好笑。」她在我的腰上擰了一把。


    貧窮的情侶也有貧窮的生存之道。


    漫畫看一本才五塊錢,於是漫畫租書店也是約會的重鎮。


    話說大學時,我進出租書店的次數遠遠多過進教室,在那個幽閉的書叢空間裡,我可以一邊解決晚餐一邊跟湘北打山王。以十年後的現在的語言來說,就是宅。


    「《七龍珠》超級好看的,不看活著也沒意思。」我首先推薦。


    「可是我不喜歡看打來打去的漫畫。」毛毛狗嘟著嘴。


    「悟空小時候算是走可愛路線的,不會一直打,到了後麵才是打到宇宙都快撐不下去了。」我絕不放棄推薦我愛的女孩看《七龍珠》。


    「那我可以隻看悟空小時候嗎?」毛毛狗嘆氣。


    「當然好啊!」我欣然同意。


    我心想:鳥山明超凡入聖的功力,怎麼可能讓你停留在悟空小時候呢?到時候一票怪物跑到那美克星,打翻天就打翻天了吧!


    幾個禮拜後,漫畫裡天真無邪的悟空長大了,也就不那麼天真無邪地生了悟飯,還一起變成金髮不良少年超級賽亞人。入迷的毛毛狗果真不可自拔看到全劇終。


    永遠記得,毛毛狗在看到賽魯毆打尚未覺醒的悟飯時,悟空一副老神在在的畫麵。她很氣,闔上漫畫跟我說:「我不喜歡悟空。」


    「為什麼?」


    「因為悟空腦子裡隻有打架,根本不關心他兒子。」


    「是喔。」


    「我喜歡比克,因為他很愛悟飯。」


    「嗯,可是他變遜了。」


    「變遜又怎樣,我還是喜歡他。」


    說是這麼說,可我記下了毛毛狗喜歡比克這件事。


    在漫畫店約會的日子,不可不提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


    「這個漫畫家,腦子一定被奇怪的細菌感染了,不然不可能想出這麼詭異的故事。」我讚嘆地從架子拿下一本伊藤潤二全集其中一本,說:「他真的很厲害,別人都在畫鬼嚇人,他根本不搞那套,他靠的是創意!」


    「是嗎?真的很恐怖嗎?」毛毛狗半信半疑,顯然不懂什麼叫靠創意嚇人。


    我翻到我最喜歡的短篇〈長夢〉,請毛毛狗鑑定。


    那是一個夢境很長造成極度困擾的男人,在夢裡,時間是以好幾年的程度在進行,比如連續打了七年的硫磺島戰爭的困倦、連續找了八年的廁所還找不到的焦慮…


    長夢結束。然後一個接一個驚悚怪誕的故事。


    「真的很酷吧!真的很變態!」我興高采烈,彷彿那些故事是我想出來似的。


    「他怎麼想得出來這些東西啊,看得我頭都暈了。」毛毛狗驚愕莫名。


    富江、頭髮、無街的城市、至死不渝的愛、人頭氣球、雙一的暑假、漩渦…肩併著肩,深陷在微微龜裂的黑色沙發裡,我們一起成為伊藤潤二的重度粉絲。


    那是無比重要的時刻。


    那些電影導演、漫畫大師向世人展現他們無比創意的姿態,我記住了。


    希望在未來的「總有一天」,我能不隻是單純的著迷。


    我也想大聲對這個世界說點什麼。


    不管是看電影還是看漫畫,約會就僅限於週末。


    週一早上六點,鬧鐘一響,分離的時候到了。毛毛狗得回去國北師上課。


    「再抱一下下好不好?」毛毛狗睡眼惺忪地說。


    「好,再一下下。」我聞著她嘴角殘留的口水味。


    勉強爬起來後,我牽著毛毛狗躡手躡腳離開男八舍。


    在清晨僵硬的冷空氣中走到機車棚,發動我不知道油還剩多少的小機車,沿著蜿蜒的車道滑出交大,載著她前往清大門口的新竹客運。


    我感覺到毛毛狗抱著我的手越來越緊,像一隻浣熊。


    「要想我喔。」我輕輕拍著她的手。


    「真的好不想走喔。」她的臉貼著我的背。


    「再過五天,就可以見麵了啊。」


    「還要五天。」


    「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你也是喔,答應我,不要翹太多課好不好?」


    「好,好好好。」


    我停下車,反手將她的安全帽解下。


    「阿毛再見。」我轉身一吻。


    「公公再見。」她心不甘情不願下了車。


    毛毛狗終於上了新竹客運,戀戀不捨地從車窗玻璃內看著我。


    客運巴士發動,毛毛狗貼著車窗,用嘴巴在玻璃上嗬氣。


    用手指慢慢劃了一個愛心。


    沒有言語,毛毛狗的指尖不斷重複同樣的軌跡。


    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中,客運巴士遠去。


    「…」我的胸口突然好悶。


    催動油門,我飛快跟了上去。


    我用力在巴士後麵揮著手,揮著手。


    她貼著車窗,把五官都壓得好扁好扁。


    依稀是笑了。


    那些年,我很窮。


    可是有她。


    那些年,我隻有一台會噴出黑煙的烏賊機車。


    可是。


    前麵有她。


    為了儲存約會基金,我開始打工。


    一開始是最簡單也最枯燥的發傳單、貼海報,完全就是非常自我約束的工作。


    每天我都得說服自己不想有報應的話,就該把傳單送到每個路人的手上,想安心花錢的話,就該把每張海報貼在新竹各校宿舍的公布欄上,而不是一股腦丟進垃圾桶。


    然後我在科學園區的管理局裏兼了一份差,幫一個國外大學在新竹開的碩士學分班擔任課程助教,負責在上課前影印講義。來上課的都是來自科學園區的上班族,隻要老師開始講課,把教室門關上後,我就可以做自己的事。


    老實說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助教,每次影印完講義,我就會偷偷跑去對麵的國際會議廳偷看園區播放的電影。負責守門收票的工讀生每次看到我,就一副「你怎麽什麽爛電影都想看啊?」的表情,然後踢了一道門縫讓我溜進去。


    有時候爛電影也有一看的價值。寫小說寫壞掉畢竟是一個人的事,但一部電影砸了那麽多錢、用了如此多人,為什麽還可以恬不知恥地把它拍爛呢?


    看好電影時往往過於聚精會神無法想太多別的事,但爛電影?我倒是可以用最輕鬆的心情,慢條斯理拆解它。分析的結果往往帶給我重要的創作啟示。


    等到電影散場,我再神不知鬼不覺溜回教室外坐好。


    「剛剛偷溜喔?中間休息的時候你都不在。」上課的上班族大姊


    姊常常虧我。


    「我去尋找人生的意義。」我一本正經地說。


    最詭異的打工,就是暑假時幫台灣大哥大公司測試手機訊號的強度。


    那時手機才剛剛盛行起來,各家電信公司的基地台都陸陸續續興建,偏遠地區的手機訊號強度不一,為了改善訊號質量,就需要一堆工讀生到處測試。


    暑假,太陽變成一團有毒的大火球,我騎著不曉得何時會熄火的機車、拿著好幾十張新竹偏遠地帶的地圖,按照規定每二十戶人家就停下來看一下手機訊號有幾格,可能的話還得進去人家屋子裏,拜托他讓我在房子裏打打看……為此當然吃了不少排頭,不過看在一天竟然有一千五百塊錢打工費的分上,被當作白目也不是不能接受


    啦!


    由於是暑假,為了多點相處的時間,毛毛狗常常也會陪著我上山下海。便利商店的重量杯可樂是我們補充水分的標準配備,隻有一邊騎車一邊嚼冰塊才能確保我隨時清醒。


    兩個人都被大太陽虐待到脖子曬傷、皮膚黑紅。


    「公公,太陽好大,我都變黑了。」毛毛狗抱怨。


    「哪有變黑,我看……還是好好的啊!」我亂講。


    「我好累喔,今天可不可以休息了?」她快哭了:「我不快樂。」


    「再測半小時就大功告成啦,等一下我們去吃冰喔,乖!」


    「我說我不快樂!」


    「……喔乖!」


    雖然常常因為天氣太熱了胡亂吵架,但有毛毛狗陪著,就不無聊。


    我最常在機車上漫談經年累月藏在自己大腦裏、不斷演化的武俠小說。


    「主角呢,就叫洛劍秋,是個右手使快劍、左手使怪劍的天才!」我大聲說。


    「可是,有人姓洛的嗎?」毛毛狗抱著我,閉著眼睛防曬。


    「不知道耶,那不是重點啦!這種事我自己決定就可以了!」我滔滔不絕:「還有北狂拳,他是條威風凜凜的北方漢子。相比之下出身富貴世家的南宮指就娘多了。而東方戢是個大俠,但是武功就隻是比普通還好一點而已。西門劍真的很賤,老是在想用一些奇怪的方法稱霸武林,卻不好好認真練劍。」


    「可是……這不就跟金庸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很像嗎?」


    「唉,隻怪我從國中就開始想這個故事了,所以名稱根本就大受影響啊。」


    我大聲說著故事的每個細節,毛毛狗也很努力地響應我。


    洛劍秋真的很暢秋,在眾多高手環伺的江湖上練成了天下無敵的四壁劍法,而北狂拳天生神力,率領一幹大漠怪物將中原高手殺得臉麵無光……當然了,這些故事puma都聽過了大概。


    「你想了這麽多,不把它們寫出來好可惜喔。」毛毛狗喝著早就不冰的可樂。


    「不寫出來也沒關係啊,它還是會好好活在我的腦子裏。」我想了想:「這個故事我已經反複想了四、五遍了吧,每一次都會更改一些劇情,讓它越來越厲害!」


    記得在我生日當天,毛毛狗跑去台北開同學會,留我獨自一個人在竹東山區裏測試訊號。


    我抱著悠閑的心情,不料騎著騎著,路越來越小條。


    挫賽惹,我好像迷路了?


    我有點緊張,畢竟我的機車還剩多少油鬼才知道,萬一演變成在深山裏牽著一台廢鐵走來走去,那該如何是好?我必須在車子還有力氣的時候,想辦法騎到大馬路上。


    不知不覺,我來到一個風景豪爽的山穀。


    山穀中央,有一隻正在吃草的牛,牠慢慢抬起頭來與我四目相接。


    我有點感動。


    「是牛耶。」我索性熄火,享受山穀的寧靜。


    我感歎地看著牛,牛也看著我。


    我為了把牛看得更清楚,我慢慢後退、後退、後退……


    突然間,我的屁股失去了正常的重量感,視線也慢慢向上傾斜!


    「賽咧!」


    這一切來得頗慢,但慢歸慢,完全無法抵抗。


    我冷靜地朝著恍惚的天空罵了聲賽,然後更冷靜地抓著機車把手、摔倒在被野草覆蓋的山溝裏。全都是慢動作分鏡。


    「……」這裏四下無人,叫也沒有用,掙紮也是枉然。


    我隻是靜靜地躺在地上,聞著臉上的草屑氣味。有點好笑,但真正笑出來的話恐怕也有點造作,所以我繼續思考著萬花筒般的人生……今天我生日耶,真的好猛喔!


    所幸這樣的狀態沒有持續太久。


    「喂!你要不要緊啊?」


    上麵傳來一個帶著台客腔的、強有力的詢問聲。


    我狼狽地坐了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山溝上的人。


    說話的是個挑染金發的少年,騎著一台改裝成機械獸的機車,一副天涯海角任我闖的模樣。他很熱心地蹲在山溝邊看著我,說:「要不要幫忙啊?」


    廢話!


    「喔,好啊,謝謝耶!」我苦笑。


    然後我拚命把機車推上去,讓見義勇為的金發少年抓住拉上。


    就這樣,我安撫了一下嚇壞了的機車,問了最快、也是唯一衝到沒有牛的正常世界的路,結束了難忘的看牛逆摔記。


    升大三的暑假過了一半,手機訊號測試的打工也結束了。


    偶而回到彰化,我會帶毛毛狗回藥局家?,看看我忠心耿耿的puma。


    我們站在家門口,遠遠看著趴在椅子下睡覺的puma。


    「…」媽媽用手指指著椅子下的puma,用自己發明的手語說牠睡了很久。


    我躡手躡腳接近呼呼大睡的puma,毛毛狗隻好自動省略了正常的打招呼模式。


    還沒伸手摸到puma,puma便閃電睜開眼睛,在一瞬間坐好。


    牠看著我,我看著牠。


    牠的身體因太過激動微微發抖。


    過了半分鐘,我才笑嘻嘻開口:「柯普馬,你有沒有忠心耿耿啊?」


    puma立刻大聲回應我,原地轉了兩圈後,便砲彈般飛快衝了過來。


    「哇!好可愛喔!」毛毛狗蹲下,小心翼翼地摸著牠劇烈發抖的背。


    「放心牠不會咬人。」我溫柔地低下頭,讓puma溼熱熱的舌頭捲進我的鼻孔。


    「我知道啊,你說過好幾次了。」毛毛狗微笑。


    「你看,牠會幹我的腳耶!」我說,伸出我的腳讓puma整個抓住。


    puma中邪般瘋狂抽插。


    「你幹嘛啊!你媽媽在看耶…」毛毛狗臉紅了,侷促地說。


    自從交了女朋友後,遠距離戀愛不容易,平日兩個人都要上課,隻有假日才能跟毛毛狗相處,理所當然回家的次數就減少。


    孩子長大了,爸媽寂寞了。


    家?的狗卻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地承受著小主人一天又一天的缺席。


    還記得前幾個月,puma就這麼生病了。


    「puma生重病,你快點回家。」媽媽在電話裡簡短地說。


    「啊?生重病?是感冒嗎?」我腦袋一片空白。


    「今天就回家。」媽媽難得的堅持。


    掛上電話,上完最後一堂課我就搭夜車回家。


    一進門,我就看見媽媽像抱著嬰兒般抱著虛弱的puma,用吸滿牛奶的針筒插進puma的嘴角,慢慢灌進營養。


    一開始我還覺得有點好玩,但puma看到我回家,立刻掙紮著要爬起來,一亂動,剛剛好不容易灌進去的牛奶便給吐了出來。媽媽無可奈何將puma放在地上,puma就跌跌撞撞向我走來。


    我快哭了,抱起邊走邊走歪掉的puma,感受著牠奮力發出的開心顫抖。


    「真難得,你不在的時候,puma什麼都不吃也都不動,看到你就好一半了。」媽媽說。


    「幾天了?」


    「前幾天就怪怪的了,可是一直從昨天開始,puma完全不吃東西我才嚇到。」


    「puma,你有忠心耿耿,二哥哥知道,都知道喔。」我安撫著躁動的牠。


    別亂動了,別花力氣亂動了。


    二哥哥回來了,喔乖。二哥哥回家了喔!


    「可是你一在,牠就不乖。」媽皺眉,晃著手中還有一半:「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掉,剛剛好不容易喂的一些牛奶都白費了,這樣下去都補充營養的話,好不起來。」


    「牠有吃藥了嗎?」我拍拍puma的背,讓牠趴在塑膠巧拚的地板上。


    「我有喂牠吃一點肝藥,加上感冒藥水,不過puma一直不吃東西,就算吃了也是吐,沒有體力也不行。」媽盡


    量說得客觀:「現在就是讓牠吃東西,然後都不可以吐出來。」


    那時,我真怕puma死掉。


    晚上我抱著虛弱的puma睡覺,puma睡得極沉,有時好久都一動也不動。睡不安穩的我小心翼翼將手指放在puma的鼻子前感受牠的呼吸,深怕這個小弟弟就這樣在睡夢中告別了我。


    一直以來,我都很怕puma在我離家的時候過世,那樣的牠太寂寞,而我也完全無法接受。我們彼此都很愛對方,我經常祈禱puma在永遠闔上眼睛前,再感受一次我的懷抱。


    牠需要,我也需要。


    所以我一直跟牠約定,如果有重大的病痛,一定要撐到我回家。


    而媽媽也答應過我,如果puma怎麼了,不管我人在哪裡在做什麼,一定要立刻打電話叫我回家。立刻。立刻!


    「謝謝你等二哥哥。可是,現在還太早了喔。」我摸著puma充滿嘔吐物氣味的黃毛,說:「你還要活更久,二哥哥還沒有堅強到可以送你走喔。」


    隔天一醒來,我就展開我的puma大復活計畫。


    我在剛煮好的白飯裡淋上熱熱的肉湯,再鋪上一層厚厚的肉鬆,然後放進嘴裡嚼啊嚼,嚼成肉鬆飯泥後,吐在掌心讓puma慢慢舔…慢慢舔…接著就嚐試吃了幾小口。


    「很厲害喔!不愧是忠心耿耿的超級puma狗!」我樂壞了。


    慢慢的,puma又吃了幾次,食慾就打開了。


    到了第三天,puma恢復了體力。


    「來,獎品!」我把褲管捲起來。


    「…嘿嘿嘿嘿!」puma抱著我的小腿,急切地相好起來。


    還挺有精神的嘛你!


    毛毛狗是造成我跟puma聚少離多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也規定毛毛狗要跟puma要好一點,補償一下罹患相思病的puma。


    每次毛毛狗抽空陪我回彰化,我就會載著毛毛狗,不時催動機車油門。


    而奶奶就會牽著puma站在藥局前庭,嘲笑puma根本就不敢跳上機車的踏板。


    「puma,勇敢!」我用力說道,繼續催緊油門,引擎發出快解體的咆嘯聲。


    「…」puma侷促地一下子衝前,一下子緊急煞車。


    膽小的牠就是打不定主意跳上機車踏板,跟我們一起去八卦山玩。


    「勇敢喔puma!」毛毛狗也鼓勵著:「跳上來跳上來!」


    「拜託!你小時候連床都可以一下子跳上去!快點啦!」我感到好笑。


    「…這隻就是不敢啦!」奶奶抱起puma,想將牠直將放在機車腳踏墊上。


    「不要啦阿嬤!我就是要puma自己跳啦!」我慌亂地阻止。


    puma就這樣前前後後衝了十幾次,最後終於鼓起盲目的勇氣一躍而上。


    「好囉!我們去玩吧!」我哈哈大笑,慢慢伸起支撐的腳。


    一路上,puma迎著風、縮起耳朵,自信十足地欣賞山路風景。


    偶而我都會伸手下去摸摸puma的頸子,讓牠知道我沒有疏忽牠的存在。


    彰化師大位於八卦山的分部,有幾個無敵大的大草皮,就算工友在上麵飼養迅猛龍也完全沒問題。我們的目的地就在那裡。


    在草皮邊停好車,puma立刻發瘋般衝下去,連續抬腳尿了三次後,就完全不受管控地在一望無際的大草皮上跑來跑去。


    很快的,一大片耀眼的鮮綠中,隻剩一個到處亂竄的黃點。


    毛毛狗的手放在眉毛上遮擋刺眼的陽光,感嘆:「puma看起來好快樂喔。」


    可不是?


    我衝了出去,張牙舞爪對著沾滿草屑的puma大吼:「吼?吼?吼??」


    兩個人,一條狗,玩起沒有規則的追逐戰…


    如果有人問我:「請問,狗的人生是什麼?」


    「跑來跑去。」我一定這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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