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從銀色月光下的瀑布,蔓延回都市叢林的台北。


    是否真的解脫了文姿的魔咒,阿克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再用亂七八糟的方式,回避心中對小雪逐漸累積的深厚情感。阿克知道自己的個性,在情感的認知上,他隻是需要觸媒。小小的租房裏,原本散放在各個小圓魚缸中的魚兒,病愈後陸陸續續合養在一個偌大的一尺半魚缸裏。小雪細心栽種的各式水草悠遊其中,每一條小魚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也因為共有十二條,所以阿克總起名叫“女子十二樂坊”。


    小雪在密封的寶特瓶裏加入兩匙酵母菌,然後倒入些許糖水讓酵母菌發酵,最後用一根塑料導管將發酵產生的二氧化碳導進魚缸水裏,導管口用折斷的一小截免洗竹筷塞著,讓細密的竹孔將二氧化碳壓裂成細碎的小氣泡,用天然製作的方式供給魚缸的水草呼吸。


    阿克看得嘖嘖稱奇,驚訝小雪的把戲。


    “你怎麽知道要這樣搞啊?”阿克抓頭,雖然酵母菌加糖水在氧氣不足的環境下會產生二氧化碳這件事,任何一個在念書的“國中生”都該知道,但會聯想變通到魚缸的環境養成上,可真是奇哉怪也。


    “bbs上的聯線養魚版都有教啊,有些買不起壓縮二氧化碳鋼瓶的顧客,我也會教他這麽做,很好玩吧!隻是這樣製造二氧化碳的濃度不穩定就是了,糖水發酵完了,還得記得添。”小雪洋洋得意,她最喜歡阿克的稱讚。


    兩個人正式住在一起,就跟所有情侶一樣共同生活著。阿克也正式去蘋果計算機公司上班。薪水變多了,阿克跟小雪總算挑了一台冷氣裝上,著實慶祝了好一陣子。


    但小雪還是耿耿於懷,跟她在一起之後的阿克總是轉到技安扭蛋這件事。


    小雪來到西門町,倉仔老板開的扭蛋店。


    “老板,我認真問你,我男朋友一直扭到技安扭蛋,超邪門的,怎麽辦?”小雪憂心忡忡。


    “這樣啊?不如我賣一台扭蛋機給你,你自己把清一色小丁當扭蛋通通放進去給他扭不就得了。”倉仔老板摳著深黑色的肚臍,滿不在乎。


    小雪真這麽做了,當天就抱著一台老舊的扭蛋機回家。可邪門的是,阿克笑笑一扭,居然是一個阿福扭蛋撲通落下。漏網之魚。


    “阿克,你不要一直把運氣都過到我這邊啦,我這邊已經夠了,夠了。”小雪依偎在阿克身旁,語氣頗為煩惱。


    “擔心個大頭鬼,我現在好得很。”阿克覺得小雪太迷信,指著電視上的美國職棒大聯盟轉播說,“這世上要真有你說的運氣跑過來跑過去那種稀奇古怪的事,紅襪隊又怎麽可能在三連敗後狂勝八場?壓根就沒有貝比魯斯詛咒,所以也沒有什麽扭蛋不扭蛋的。”


    “說不定是貝比魯斯正好投胎去了,所以詛咒就無效啦。”小雪言之鑿鑿,越說自己越害怕。


    果真如地下道預言所諭示,被真命天子撿到的小雪,心中的梗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雪開始尋覓台北市各個地下道,翻找當初那個一語成讖的塔羅牌算命師,看看有無辦法將籠罩在阿克身上的技安陰影踢開。但那個穿著嘻哈的塔羅牌女孩好像被這座城市給淹沒了,任小雪怎麽問都找不著。


    “阿克?他這種吃飽了病就會好的笨蛋,你要是太擔心他反而會變笨哦!”店長也對小雪的擔心嗤之以鼻。


    “缺乏幸運?來一杯悟空救地球之元氣玉總匯咖啡吧。”阿不思根本沒有認真。


    但小雪到底還是個s級的戀愛妖怪,她將指節大的小丁當玩偶串成項鏈,要阿克戴上。阿克從善如流,算是順了小雪的心意。


    今天同居正好滿九個月,中間發生的事所尬成一團灰色的亂,終於理平。


    而今天也是兩人“在一起”滿一個月,對小雪來說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慶祝的方式還是很阿克。在等一個人咖啡店喝過“阿克最愛的妖怪”與“千萬不可以不幸”兩杯阿不思特調後,兩人就到打擊練習場,挑戰高懸在網子上的大銅鑼。


    阿克麵對時速一百四十公裏、忽高忽低的快速球,依舊是每一球都豁盡全力的熱血打法,打到上半身都脫光光,汗水都甩到隔壁的打擊區。


    這與阿克平常的全壘打目標大不相同,不僅要轟到頭仰起來脖子會彎斷的地方,還得正好炸到大銅鑼才算數,畢竟節慶要有節慶的瘋狂法。


    不僅要魄力,還得乘上微小的幾率。


    小雪扯開喉嚨在鐵絲網後麵拚命加油,所有好事的圍觀群眾都在計算,阿克這次得要用幾個球才能中靶,臉上難掩同情之色。答案是,整整六百四十二個。


    “好厲害啊!”小雪在鐵絲網後麵感動得落淚,現場播放特殊的賀喜音樂。


    “一般般啦。”阿克幾乎要脫力陣亡,杵著球棒跪在地上,嘴唇都咬白了。


    所有人瘋狂鼓掌,居然讓他們見識到這種莫名其妙恐怖執著的現場表演,正好帶著數碼相機的球友,紛紛跑到癱垮的阿克前麵照相留念。


    但,在圍觀人群背後,有幾隻很不友善的眼睛正盯著又叫又笑的小雪。


    要不是阿克幾近虛脫,以他的笨蛋動物直覺,一定可以感應到雜亂的殺氣。


    三個在台北西門町隨處可見的癟三角色,頭一次想嚐試打架與撞球之外的健身活動,來到了這間棒球打擊練習場,就遇到了讓他們白挨一夜風的仇家。


    “劍南哥,這不是前任大嫂嗎?怎麽沒有像老大說的,被下個男人扁進垃圾桶裏?”一個穿著花襯衫,頸上掛著金色項鏈的混混說道。


    “那個男的好像就是前大嫂傳到老大手機裏的那個?劍南哥,原來就是這個男的不隻搶了大嫂,還騙咱兄弟在二二八公園從淩晨兩點埋伏到五點的渾蛋!”另一個左臉頰刺了個“恥”字的混混皺起眉頭,替老大跟自己抱屈。


    站在兩個低等癟三中間的劍南沒有回話,手上的煙快燒到手指,卻一動也不動。


    小雪跟阿克相遇的那天,阿克對著話筒那端的劍南胡說八道,說他的老大是海賊王魯夫,又騙他深夜在二二八公園決鬥互砍。原本劍南謹遵癟三存活法則第一條,努力向各路黑道兄弟探聽“誰是海賊王蒙奇??魯夫”,辛辛苦苦忙到淩晨一點才從一個“國中生”小混混口中知道,什麽海賊王的原來是本少年漫畫的主角。劍南大怒之下衝去二二八公園公廁埋伏,卻隻見到許多男人在公廁裏裏外外打野炮,約戰的主角卻不見蹤影。第二天早上,三個癟三全感冒了。


    身為癟三界萬年混不出名堂的招牌人物,劍南早就在心中發誓一百次要報仇。此刻他已點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快要爆了。“要現在揍他嗎?”恥字混混摩拳擦掌。


    “現場正好有球棒當凶器,隨手可得,再好不過。”花襯衫混混冷笑,看著上身赤裸的阿克幾乎是用爬的姿勢出打擊區,接受眾人的喝彩。


    “現在人太多了,身為一個癟三,不打沒有把握的架。”劍南堅定的眼神,壓抑住胸口的無名火。


    技安扭蛋的邪惡氣息,一步步逼近這個歡樂的夜晚。


    阿克牽著小雪,疲憊地漫步在和平東路旁的小巷子,小雪卻顯得神采奕奕。


    巷子口,一台燈管忽明忽滅的自動販賣機旁散放著垃圾,野貓鬼鬼祟祟地翻跳在機車座,老舊的冷氣滴水嗒嗒墜落。夜深了,黑色天空隻剩下窄窄的頂上一線。“阿克!”小雪的腳抬得好高,手也甩得好高。“衝蝦?”阿克累得吐出舌頭。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你是怎麽跟我告白的啊!”小雪笑嘻嘻的。


    “怎麽可能忘記,我說,同學,你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嗎?”阿克倒記得很清楚,畢竟那樣的開場方式夠亂來的了。“還有呢?”小雪追問。


    “我說,大自然很奇妙,總是先打雷後下雨不會先下雨後打雷的,所以我們這樣邂逅一定有意義。雖然我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不打緊,國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看場電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一字不漏地念完,有氣無力的,全身酸痛。


    “哇!好感動哦!有人說笨蛋的腦子不靈光,但記憶力好,說不定是真的耶。”小雪高興地說。


    此刻的小雪妖怪真覺得自己好幸福,說不定上帝正拿著“幸福放大鏡”對準地球,將焦點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好燙好燙的。


    “謝謝哦。”阿克沒好氣地答道。


    小雪看著阿克,一直有個問題她從來都不敢問。“阿克,你還喜歡著文姿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小雪知道自己會吃醋很久,卻也覺得理所當然,阿克如果是個容易將情感從靈魂裏割舍出去的人,自己也不會這麽喜歡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小雪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擁有文姿曾擁有過的那部分。小雪隻是握緊阿克的手。想問,但不需要問。當下的幸福,才是永恒的。


    突然,深邃的暗巷中出現三個高大的黑影。六隻眼睛瞪著阿克與小雪,神色不善。


    阿克不知道來者何人,卻本能地提高警覺,技巧地擋在小雪麵前,繼續前進。


    但小雪卻止步了,神色害怕地躲在阿克背後,拉住。三個混混完全擋住了去路。


    “前大嫂,別怕,我們隻是討個分手費來的,十萬塊本金,加手續費跟動用費跟九個月循環利息,剛好是六十六萬,六六大順,搏個好彩頭嘛。”恥字混混獰笑,手中的蝴蝶刀輕輕刮著牆壁,發出噝噝的聲音。


    花襯衫混混手裏拿著根用報紙包好的鐵條,做出揮擊的恐嚇。劍南陰狠地瞪著小雪,叼著煙,沒有說話。


    “去死吧!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小雪大叫,阿克立即明白了眼前的狀況。


    他想起來,站在三個混混中間的,就是他曾在小雪手機短信裏看過的惡男。


    “等你被揍到吐不出東西的時候,你就會給的。”劍南對著拳頭上的指虎哈氣,惡狠狠地瞪著阿克,“至於你!媽的,你竟敢騙我挨了一個晚上的風,如果沒把你打到殘廢算我沒種!”阿克緊張,將小雪護在身後,擺出漫畫裏常常見到的拳擊姿勢。“練過?”劍南突然有點緊張,不經意中流露出害怕受傷的癟三本性。


    阿克幹脆點點頭,煞有介事地揮動拳頭,但心中緊繃到了極點。遇到這種下三濫的流氓最糟糕了,瘟神般死記著芝麻蒜皮的小事,即使過了好幾年也會來找你麻煩,比蒼蠅還揮之不去。“就算練過也不用怕啦!剛剛他揮到沒力,打斷他的手跟腳!”花襯衫混混提醒劍南,劍南點頭。


    於是三個流氓一擁而上,圍住阿克跟小雪。小雪不隻是緊張,簡直是害怕得發抖。


    “小雪,”阿克深深呼吸,“還記得幻之絕技那間爛店嗎?”小雪點點頭,卻又趕緊搖搖頭。


    “就是那樣了,非那樣做才能強迫取分。”阿克緊緊握住小雪的手鬆開。


    “強迫取分?”恥字混混愣了一下。


    阿克大叫一聲,一拳朝離小雪最近的恥字混混揮去,恥字混混慌忙往旁一跳,小雪立刻拔腿就跑。


    三個流氓大怒,劍南想追上小雪,卻被阿克抱住腰身撲倒,倒在地上的阿克一手撈出,猛力將跑向小雪的恥字男的腳踝抓住,絆得恥字男跌了個狗吃屎。


    “幹!”花襯衫男狠叫,手握鐵條往阿克背脊砸落,阿克悶聲軟倒。小雪越跑越遠,瞬間消失在巷口。


    劍南等人無處發泄,朝著阿克就是一陣毫不留情的瘋狂亂打。阿克從來沒打過架,但為了拖延眾人追逐小雪的時間,阿克鉚起來反抗。此時他想起了漫畫《灌籃高手》裏宮城良田的一對多哲學,任由三人不斷將他打得抬不起頭、幾乎無法睜眼,阿克毫不猶豫地鎖定劍南一個人出手還擊,死咬著劍南的臉亂打。沒幾拳,劍南的牙齒給打得崩落,氣得用指虎朝阿克的臉砸下,阿克本就眼冒金星,這下一個踉蹌直墜,頭發卻給扯住。劍南掄起阿克往牆上砸,頓時頭破血流,脖子上的小丁當項鏈頓時撒落一地。


    “敢還手!敢還手!”恥字男的蝴蝶刀抵著阿克的臉,右腳膝蓋猛蹬阿克肋骨。


    阿克的頭靠著牆,腫脹的眼皮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冰冰涼涼的刀子貼在阿克的臉頰,一股過度平靜的念頭突然浮現心頭:原來,小混混就是這樣的級數……


    花襯衫男最凶狠,將鐵條從下往上揮起,阿克身體一個不自然俯仰,大字形倒下。花襯衫男沒有注意到,鐵條已經變形彎折。三個混混繼續猛踹,絲毫不因阿克已毫無抵抗而歇手。“不要打了!”巷口一聲大叫。


    小雪哭紅了雙眼,氣喘籲籲。終究還是跑了回來。


    “我的錢通通給你,你不要再打了!”小雪大哭,顫抖的手裏拿著提款卡。


    劍南吐出嘴裏的血,憎恨地用鞋子踏著意識模糊的阿克。花襯衫男哼的一聲丟下變形的鐵條,與恥字男走向小雪,小雪並沒有害怕退步,反而想靠近阿克觀看傷勢。地上的阿克,像條蟲緩緩蠕動著。


    “阿克!阿克!”小雪注意到變形的鐵條,害怕得大哭。“叫屁啊!”劍南一巴掌轟得小雪臉別了過去。三個混混將小雪架了起來,獰笑著大步離去。


    要將小雪押去哪裏?劍南的腦中閃出好幾個肮髒齷齪的地方,但第一步,當然是去提款機了,一想到這裏,劍南就覺得很愉快。倒在地上的阿克,隻剩下微薄的意識。


    朦朧中,隻有一條魚,隔著彎曲的玻璃缸看著他。


    窄巷旁的公寓大樓,偌大的天台上,一個睡不著覺的男人。男人猛力揮著木棒,笑嘻嘻地擦著臉上的汗水。


    “阿拓!這麽晚了揮什麽棒?真不曉得你最近幾個月怎麽突然迷上棒球,又認識了誰啊你?”女孩出現在天台,一身睡衣站在男人的背後。


    女孩揉揉眼睛,她一發現身邊的男人不見了,就起床直接走到頂樓,果然發現這個叫阿拓的男人又在揮棒了。永遠都像個玩性奇重的大孩子。


    “不知道外麵在吵什麽,嘰裏咕嚕的,睡不著就起來揮棒啦,看看會不會比較好睡!”阿拓傻笑,握緊球棒又是一揮。“比較好睡個頭,等一下不洗澡別想抱我。”女孩蹲在地上,手中拿了杯熱牛奶,小心翼翼地吹著氣。


    “嗬嗬,看過那家夥揮棒的樣子,就是有一種魔力呢,好像全身的汗都想一口氣衝出來似的。”阿拓想起了那一天下午,在自己任教的學校裏與體育課“國中生”對決的那家夥。真是豪邁的姿勢啊!阿拓心想。


    試著回想那男人擊出全壘打時、用力過猛的誇張姿勢,阿拓奮力一揮。


    蹲在地上喝熱牛奶的女孩呆住了。


    那根木棒從阿拓手中脫出,筆直地衝到天際。


    木棒仿佛凝滯在黑色夜空中,曾有那麽一瞬間,它處於完全靜止的命運美感。


    “不是吧?”女孩張大嘴巴。“不可能吧?”阿拓目瞪口呆。


    木棒在月光吹拂下,往樓下直墜,消失不見。


    好想睡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鑽心痛楚從毛細孔中緩緩流瀉而出,帶走曾經熾熱的體溫。


    阿克閉上眼睛,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環繞在瀑布上,盈盈飛旋。靜謐,銀色,涼風徐徐。結束了。


    就這麽熟睡下去吧。他心想,頓時有種輕鬆的錯覺。


    一根球棒從天而降,摔到阿克的身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哐哐哐巨響。


    驟然,阿克瞪大眼睛。“站住!”


    劍南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


    巷口的飲料自動販賣機旁,一根球棒,撐起一個殘弱虛浮的人影。遠遠的,販賣機壞掉的燈管忽明忽滅,映著雙眼腫得幾乎睜不開的阿克。


    小雪幾乎又要哭了出來。


    “操!從哪兒來的木棒?”恥字男冷笑。阿克用球棒撐起身體。


    沒有瞪著劍南,沒有瞪著恥字男,沒有瞪著花襯衫男。他隻是看著銀色瀑布旁的女孩兒。


    “我很喜歡你。”阿克左手伸進褲袋裏,錢幣刷拉刷拉響。小雪咬著嘴唇,全身發燙,雙手捧住小臉。


    阿克將兩枚銅板投進自動販賣機裏,隨手朝販賣機一按,一罐可樂冬隆掉下。


    “搞什麽啊你?有力氣爬起來不會去醫院掛號啊?”恥字男一說,三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阿克伸手拿起可樂,目光依舊凝視著小雪雙眼。


    沒有經典台詞,沒有熱血的音樂,沒有快節奏的分鏡。小雪完全被阿克的姿態所吸引。


    輕輕一拋,可樂懸在半空。轉著,旋轉著。


    三個流氓不由自主地順著可樂上拋的弧度,將脖子仰起。阿克掄起球棒,快速絕倫地揮出!


    鏗!可樂鋁罐爆裂,甜漿瞬間濺濕阿克的臉龐,一道銀色急弧直衝而出。


    “啊!不是……”花襯衫男駭然,臉上忽地一震,被冷冽而沉重的金屬親吻。


    爆裂的可樂罐在地上急旋,許久都還沒停下來。


    砰!劍南與恥字男均不可置信地,看著花襯衫男雙膝跪地,眼睛向上翻白,茫茫然斜倒下,鬆開抓住小雪的手。


    劍南與恥字男還沒清醒,一聲冬隆響喚起了他們麻掉的神經。阿克從飲料出口又拿出一罐可樂,搖搖晃晃地,勉強靠著球棒撐住身體。


    逐漸幹涸的血跡布滿阿克半張臉,血將前額的頭發凝結成束,胸膛微微起伏。


    “謝謝你救了我。”阿克再度拋起可樂。


    高高的,高高的,可樂幾乎高過了路燈的最頂端,沒入黑色的夜。劍南與恥字男麵麵相覷,幾乎同一時間放下小雪,朝阿克衝過來!恥字男手中的刀子,晃動著惡意的殘光。


    阿克無暇注意他們,隻是將木棒凝縮在肩後,笑笑看著小雪。可樂墜落,墜落在阿克麵前。偏下,一個所謂大壞球的位置。落遲了,但不重要。


    人生有太多遲到,卻美好非常的時刻。所以阿克揮棒!


    恥字男幾乎是同時收住腳步,以在電影中亦絕難看見的誇張姿勢,頸項愕然往上一轉,發出喀嚓脆響。


    劍南驚駭不已,腳步赫然停止,距離阿克隻有五步,停止呼吸,發抖。


    前進,或是後退?恥字男的鼻血嗚咽了一地,痛苦地爬梭在地上亂踢,眼淚都酸迸了出來,手中的刀子不知摔到哪兒去了。“幹!”劍南拔腿就逃,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背後傳來冬隆一悶聲,劍南心髒快要爆裂。


    真是太邪門了!有鬼!靈異現象!不能把命送在這裏!劍南的臉孔驚嚇得都扭曲了。阿克微笑。


    小雪放在臉上的十隻手指頭縫裏,一雙熱淚盈眶的眼睛。“請你,一直待在我身邊。”阿克笑著,可樂高高拋起,輕輕墜下。然後阿克揮出他這輩子最漂亮的一棒。


    但,沒有人理會可樂罐精彩絕倫的飛行路線,與劍南後腦勺如何迸裂的畫麵。


    上帝手中幸福的放大鏡,如小雪所願,靜悄悄地聚焦在自己身上,還有站在自動販賣機旁的男孩。


    小雪哭了,但阿克在笑,雙手緊緊握住棒子,停留在剛剛那一瞬間。


    如果有人問他,這輩子最帥是什麽時候?毫無疑問,他會記住現在這個姿勢。


    加護病房外,小雪雙掌合十祈禱,嘴唇緊張到發白。她的心裏很亂,被無限膨脹的荒謬給淹沒。


    人生並不是小說。太多不必要的峰回路轉,讓小雪的心很沉重。小雪不需要這樣的高潮迭起讓自己更愛阿克。她早已給出了全部的愛。


    “血壓過低,50/70,脈搏微弱,瞳孔略微放大,有嚴重的腦震蕩,剛剛緊急送斷層掃描,有腦幹發黑的跡象。有沒有通知家屬?”剛剛阿克被送出急診室時,負責緊急手術的醫生這麽說。小雪的心都空了。


    店長一接到電話就趕來了,急到焦頭爛額,幫忙小雪應付阿克的保險公司跟聯絡阿克遠在南部的家人。幾個小時過去了,現在正睡在自己身邊,眉頭還是緊繃的。


    警察局也派人來做了筆錄,帶走了救護車一並送來的三個小流氓,個個都有輕微的腦震蕩,驚魂未定。至於他們要吃幾年牢飯,小雪根本沒有心思去想。


    小雪的身旁,堆了好幾個不同口味的便當。


    她記得,阿克說過,他是一個隻要吃飽了,就能百病痊愈的超級笨蛋。


    可是阿克還沒醒,一直都還沒醒,連一口飯都送不進他的嘴裏。“是我奪走了阿克的好運氣嗎?”小雪喃喃自語,看著雙手握緊的兩隻手機。


    一隻手機吊著綠色猴子,那是阿克的。一隻手機吊著粉紅猴子,小雪自己的。


    小雪臉上淚痕未幹,靜靜地撥打阿克的手機,反複聽著自己甜膩又撒賴的語音鈴聲,回憶這段日子以來,一切的一切。然後又哭了出來。


    在一起才滿一個月,就發生這麽可怕的厄運。毫無疑問,阿克是一個自己沒有力量擊出的正中好球。


    如果阿克能夠脫離險境,自己就離開他吧?


    離開他,別再汲取阿克身上幸福的能量,別再自私了。現在的自己,一個人也能勇敢地活下去吧,阿克已經教會了她許多。


    小雪摸著左手手腕上的舊疤,幾乎已看不出來當初割腕的傷痕,隻剩下淡淡的一抹紅色。阿克的愛,早就滲透了她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


    遠遠的,青色走廊盡頭,阿克焦急的家人趕來,拉著醫生與護士問東問西。


    小雪透過加護病房的玻璃,看著鼻孔插入呼吸管、被繃帶重重纏捆的阿克。


    然後,小雪刪去了自己存在阿克手機裏的來電鈴聲與相片。“再撥一次電話給我,以後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小雪會像妖怪一樣,堅強地活下去。阿克也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小雪按著阿克的手機,撥給自己。手機響了。


    “小雪妖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我們之間那把寶劍是蝦小,不過總有一天,它該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出現。你是我眼中的蘋果,youaretheappleofmyeye.”阿克的聲音。


    不知道什麽時候,阿克偷偷錄了這段語音鈴聲,當做兩個人在一起一個月、同居九個月的禮物。這個笨蛋,今天下午明明還裝做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小雪妖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我們之間那把寶劍是蝦小,不過總有一天,它該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出現。你是我眼中的蘋果,youaretheappleofmyeye.”


    不斷重複的鈴聲,小雪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她想起了阿克曾跟她說過,在英文諺語“youaretheappleofmyeye”裏,其實是“你是我最珍視的人”的意思。“阿克,謝謝你。”


    小雪輕輕地,拔走了綠色的猴子吊飾,將阿克手機放在店長的手裏。


    愛情與人生,不再是兩好三壞。


    阿克醒來已經一個禮拜了。


    店長轉述醫生的話,拉裏拉雜的,用了奇跡、神奇、命大等同義詞,總之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遭。腦部無虞,現在隻剩皮肉傷要將養,轉進了普通病房。


    “小雪那個妖怪呢?”阿克含糊地問,他每次醒來都會問同樣的問題。


    雖然掉了兩顆牙齒,忍著痛,還是可以用嘴巴吃飯。


    跟阿克自己說的一樣,他一開始張嘴吃東西,就以驚人的速度恢複。


    “你自己養的妖怪怎麽跟我要?該出現就會出現啊,讓你猜著了還叫妖怪?”店長在病床旁吃便當,每次阿克這麽問,他就如出一轍地回答。


    等一下陪阿克吃完便當,店長又得趕回賣場。


    “也是。”阿克看著一旁的手機。表麵上一派不在乎,心中卻很不踏實。


    有時他無聊打電話給小雪,卻一直沒有人接聽。小雪也沒有來看過他,他很擔心小雪發生了什麽。


    “店長,說真的,小雪沒事吧?”阿克迷迷糊糊記得,那個惡夜的最後,小雪並沒有受到傷害才是。


    “沒事啊,不信你自己去問警察。倒是圍毆你的那三個渾蛋,現在被起訴重傷害罪,晚點警察還會來問你筆錄,吃飽了就睡吧,才有精神說話。”店長吃光便當,拍拍肚子。


    阿克看著手機。裏頭的小雪照片消失了,鈴聲消失了,怪到無以複加。


    “店長,你有沒有鏡子?”阿克問,突然有個想法。


    “被揍到鼻青臉腫有什麽好看?”店長拿出隨身攜帶的鏡子,幫阿克照臉。


    阿克仔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額頭上,並沒有塗滿的紅色唇印。那感覺比起九個月前,憑空消失在晨曦裏的妖怪,還要讓阿克迷惘。


    兩個星期後,阿克出院,這段期間還是沒碰著小雪。


    裹著還需回醫院換藥的繃帶與膠布,阿克回到了久違的租屋,裏頭關於小雪的一切幾乎都蒸發了。


    衣服、小飾物、保養品、寫著奇怪言語的小紙條,全都消失不見,好像這段撿來的愛情從未發生過似的。


    小雪曾經存在的證據,隻剩下那一隻偌大的魚缸。


    魚缸裏頭,“女子十二樂坊”呆呆地看著阿克。水裏除了幾株水草,還新沉著好幾百個由小丁當扭蛋玩偶粘成的小假山,藍色的一片,散發出幸福的氣息,那些都是小雪長期搜集的幸運。


    住院這幾天全靠店長幫他喂魚,但店長當然不曉得小雪所有的東西已經搬走。


    “不是吧?”阿克很不習慣,一個人坐在和式地板上,東張西望。


    明明房間裏的東西還不少,但他卻感到很奇怪,空蕩蕩的。大概是一種學名叫寂寞的滋味襲上心頭。


    “新遊戲嗎?嗯,一定是新遊戲。”阿克自言自語,對著魚缸裏的“女子十二樂坊”笑了出來。


    傷口結成的傷疤掉了。


    阿克回到蘋果計算機公司上班,負責台灣地區的網絡宣傳。他的工作內容是製作文宣與台北所在地的趣味短片,對熟悉次世代亂七八糟想法的阿克來說,這是如魚得水。


    但撥打電話給小雪,連嘟嘟聲都消失殆盡,隻留下“您撥的電話是空號”。到小雪打工的水族店,老板說她前些日子離職。跑去小雪的舊租屋,管理員反問,小雪不是早就搬去跟你同居了?阿克完全失去小雪的下落,隻剩下記憶。等一個人咖啡店,快打烊的時間。


    “阿不思,你說說看,小雪這次是在玩什麽遊戲啊?城市捉迷藏?猜猜看我可以躲多久?誰是隱形人?”阿克連珠炮問,坐在咖啡吧台上。


    阿不思用一種很特殊、很複雜的眼神看著阿克。


    “你說啊?有話直說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戲?”阿克鼻子上還貼著膠布。


    “今天請你喝一杯‘等不到人咖啡’吧。”阿不思酷酷地說道。“你別詛咒我。”阿克瞪著阿不思,豎起中指。


    “那改請你喝一杯‘癡心妄想之執迷不悟’咖啡吧。”阿不思卷起袖子。


    棒球打擊練習場,鏗鏗鏗聲不斷。


    阿克孤獨的身影,凝立在時速一百四十公裏打擊區內,立刻被球友們發覺不對勁兒。幾個好事的常客忍不住出口詢問:


    “小子,那個常常跟你在一起的女孩跑哪兒去了?”“是啊,好久沒看見她啦。”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你甩啦?看你本來奇低的打擊率居然又下降了。”


    “不會吧,那麽漂亮的女孩子,怎麽會搞丟了?你也真是的!”阿克隻有苦笑。小雪妖怪這次玩的遊戲,真是又長又悶又寂寞。“如果這一球我可以擊成全壘打,小雪就會回來!”阿克在心裏這麽製約自己,卻連連揮棒落空。


    阿克歎氣,原本精力過度旺盛的他,現在常常覺得揮起棒子很容易累,因為背後的鐵絲網少了雙守護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喜歡小雪,他也自認不需要借著小雪的憑空消失,讓自己對這份感情有更深刻的體會。小雪也應該了解這點,所以他實在想不透這個遊戲有什麽好玩的。


    “回來吧,我認輸了。”阿克對著手中的球棒說。幻之絕技。


    阿克打開門走進,大大方方站在癡肥老板麵前。


    老板依舊對著彩虹頻道大發議論,一隻手正捏著超勤勞握壽司,幾個客人正滿臉斜線地看著桌上的菜,滿肚子大便,神智迷離。


    “老板,你還有沒有看過上次那個跟我一起來的女孩子嗎?”阿克舉手發問。


    癡肥的老板愣愣地打量著阿克,努力思索著這個眼熟的人是誰。“就大概在半年前,不付錢就烙跑的那對情侶啊,有個笑得很甜的女孩。”阿克詳細地解釋。


    “哦……幹!別跑!”癡肥老板恍然大悟,抓起桌上那把大鏽刀就衝來。


    阿克轉身就跑,老板在身後一邊喘氣一邊大吼大叫,在大街上追逐。


    不知不覺地,阿克笑得很開心,連他都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後來,阿克下了班,有事沒事就會跑去幻之絕技,跟癡肥的老板來個三百米長的你追我跑。老板在後頭大罵,阿克興奮地拔腿狂奔。


    久而久之,老板居然因此減肥了五公斤。


    “喂!我不追了!”有一次老板大叫,停下腳步,喘得一塌糊塗。“是嗎?幹嗎不追?”阿克停步,大感可惜,回頭看著氣喘籲籲的老板。


    “臭小子我問你,你幹嗎邊跑邊伸手?”老板瞪著阿克,心中的疑團已久。


    阿克看著自己奔跑時,不由自主地伸出的左手。“是啊,為什麽?”阿克失笑。


    阿克生了病。


    一種在深夜裏漫遊大街小巷的病。


    莫名地,阿克會在郵筒前站崗,騎著腳踏車巡邏入夜後的台北,觀察每個逗留在郵筒附近的行人。


    但可愛的城市傳說郵筒怪客,隨著小雪妖怪的退隱一同埋葬在這個城市裏。電視新聞不再出現怪客對郵筒施暴的怪異笑聞,倒是多了“郵筒守護者阿克”的追蹤報道。


    “請問這位先生,你為什麽常常在半夜巡邏郵筒?是不是因為情書曾經被郵筒怪客燒去,所以想協助警方,將怪客繩之以法?”記者將麥克風遞給阿克,認真的眼神讓阿克差點笑了出來。阿克看著攝像機,不曉得某個熒光屏前,是不是有雙熟悉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小雪,現在我隨身攜帶著我們之間的寶劍呀!”阿克下腳踏車,解開背上的球棒套子,拿出球棒,擺出一個最帥的打擊姿勢。記者與攝像師尷尬地看著阿克,卻見他眼睛閃閃發光。後來,這座城市出現新的悲傷傳說。


    有些人逐漸發現,在各大告別式中,經常可見到一個上台演講的男子,深呼吸,敲敲麥克風,開始說故事。男子拙於言辭,卻每每說得自己熱淚奪目。這個男子說的,都是同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棒球笨蛋,跟扭蛋女孩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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