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步行到職業殺手住的地方,足足走了一個半小時。


    小恩一路無語,越走越鎮定。


    一個半小時夠她把狀況想清楚了。


    他沒有當場殺了她,就不會在他家殺了她。


    如果不想她把他的藏身之處告訴警方,他應該不會省下一拳的力氣。


    他要她做什麽呢?


    要她還錢,不如直接搶劫汽車旅館的櫃台,近在咫尺,收銀台的鈔票絕對是一萬六的數倍。而且保證沒有抵抗。


    要上她,大概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如果他習慣在每次殺了人之後就找女人,又在附近恰巧遇見自己,那這個色色的想法就說得過去。


    但說得過去也僅僅是說得過去的程度。


    就算上帝給她絕對不會被殺的保證,她還是很害怕。


    剛剛那個行凶的畫麵正好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那種殺人的眼神不帶仇恨,不帶動機,完全就是電影裏職業殺手的典範。


    “我給你錢!”


    然後拳頭直接將這驚恐的表情打碎,眼珠子迸出窟窿。


    現場看,跟看了報紙才知道自己跟職業殺手交媾的衝擊,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究竟,那是什麽拳頭啊?


    根本就是大炮。


    雖然這麽說完全沒有根據,但她想,如果這男人走上拳擊舞台,就連現任的重量級拳王也招架不住他這一拳吧?


    “……”小恩勉強仰起頭,看著他。


    “快到了。”他微微點頭。


    兩人穿過川流奔騰的霓紅,鑽進藏汙納垢的小巷。


    前天才踏過的危樓鐵梯,前天才聽過的鎖孔聲,前天才聞過的潮濕味。


    彷佛時光倒流。


    “去洗澡。”他脫下衣服。


    小恩聽話地走進浴室,在熱水的安撫下將皮膚燙紅,暫時鬆了口氣。


    他沒注意到,自己可是背著小包包走進浴室的。包包裏有手機可以報警。


    不。


    是一點都不在意吧。


    不管警察怎麽破門攻堅,他還是很有餘裕扔來一拳。


    一想到這裏,小恩莫名其妙放了心。


    處於絕對悲慘的劣勢,反而不必想太多,要活命聽話就是,或許有一線生機。


    她走出浴室的時候用大浴巾將身體裹了一圈,而他如同上次,赤裸裸地坐在躺椅上,像看電視一樣看著冒著熱氣的小恩。


    小恩小心翼翼席地而坐,決不重蹈覆轍上次將浴巾卸下的窘境。


    隔壁住戶那頭依舊傳來那首康康翻唱自張學友的“藍雨”。


    茫茫的哦搭一班最早的列車


    用最溫柔的速度離開你身邊


    在我沒有後悔以前當你的美夢正甜


    我已帶著破碎的心情走遠


    風中的雨點打痛我的臉愛你的話也隻有風能聽見


    是我不能違背我的誓言


    風中的雨點打痛我的臉深深埋藏這段未盡的情緣


    想念每一個下雨天


    無限回路重複的歌聲,彷佛將時間纏繞、圈養在這個殺手空間裏。


    “對不起。”小恩的腳趾縮了起來。


    “……不會。”他說,聲音低沉。


    兩人對看,又是對看。


    這個職業殺手似乎很習慣這樣,一點也不難為情。


    他沒有生理反應。


    她當然也不會有。


    牆上時鍾的刻動聲又成了這空間唯一有知覺的存在。


    不,還有那股略微嗆鼻的氣味。煙硝味。


    從他殺人的拳頭上發出來的。


    小恩不知道將視線擺哪,隻好將他身上的肌線瞧得更仔細。


    用動物來比喻的話,獅子與老虎擁有雄渾爆發力,最強壯,但肌肉過剩。


    這男人像一頭鐵鑄的豹。


    削瘦,精密,每一吋的肌肉都是為了攻擊存在。


    獨行,撟捷,殺著一瞬而逝。


    許久。


    比許久再久一點。“你想說話嗎?”小恩吞了口水。


    電影裏的女人質,跟綁匪總是有話聊的。


    至今還沒看過任何一部電影,綁匪會真的殺掉跟他一直聊天的女人質。


    職業殺手有點訝異,聲音更低了:“說什麽?”


    卻不凶。


    “你會殺我嗎?”小恩鼓起勇氣。


    “我為什麽要殺你?”他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很慢,好像沒有上油的滾輪。


    像是怕小恩聽不懂,隔了五分鍾,他又補充:“沒人付我錢。”


    這句話像直接灌進身體的氧氣,小恩一下子放鬆。


    “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說關於你的事。”她感激得想哭。


    這倒是小恩的肺腑之言。


    他點點頭,不過好像不怎麽在乎。


    此時,門縫底下晃過一道黑影。


    他像炮彈一樣彈向門,飛快打開,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單位。


    門外沒人,倒是悶熱的風灌了進來。


    照例留下一隻牛皮紙袋。


    棕黃色的,在任何文具行都能輕易買到的、最普通的那種牛皮紙袋。


    他慎重撿了起來,有點疑惑、有點期待地關上門。


    ……原來如此,小恩心裏又更踏實了。


    果然,他呼吸急促,手指的動作既倉促又竭力謹慎,像小孩子拆開禮物般打開牛皮紙袋。如果不知道他是職業殺手,小恩恐怕會覺得他有點可愛。


    “請幫我念。”他拿出裏麵的紙張,用最恭謹的語氣。


    a4,平凡無奇的紙質,新細明體,字體大小12。


    故事,蟬堡。


    沒有夢的小鎮之章,章節十。


    威金斯警長的頸椎受到的傷害,讓他必須在醫院躺上兩個星期。


    調查麥克醫生月夜殺人案件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副警長的頭上。全鎮的人都很關注這案件的發展,關注到每戶人家都不停地談論。副警長自認力有未逮,於是請了牧師協助調查。


    瑪麗的陰道有精液反應,顯然麥克醫生在殺死瑪麗前性侵害了她。麥克醫生平日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為什麽會犯下這種毀掉自己清譽的事?隻是一時的失心瘋?還是圖謀已久的犯罪?如果是後者,難道麥克醫生真心認為自己可以不留下任何把柄、逃過法律的製裁?


    小恩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讀著故事。


    他閉著眼睛,像個睡著的孩子。


    如果要說逼奸不遂,未免東窗事發,麥克醫生決定掐死奮力掙紮的瑪麗,不料用力過大,導致被害人的頭顱整個被扭下,未免也太沒有說服力。不過瑪麗的斷頭處血肉模糊,不見工具切割的痕跡,而是一團團遭強力拉扯的組織。


    簡單說就是稀巴爛。


    話說回來,麥克醫生能徒手扭斷自己的頸子,自然也能不用任何工具就摘掉一個十五歲女孩的腦袋,目擊證人有三十四位,此事不須懷疑。


    那晚阿雷先生被直接抓倒在地上,腳踝遭麥克醫生一陣糟蹋扭折,他與威金斯警長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麥克醫生狂暴地捏昏,也能作為麥克醫生凶器般握力的證人。


    問題是,這份怪力竟來自一個中年發福,未曾認真鍛煉過肌肉的男人,怎麽可能擁有這種可怕的“握力”?不,這種等級的“握力”已經不是“握力”,而是一種“超級破壞力”。


    “這個故事跟上一次的故事根本接不起來。”小恩疑惑。


    “隻到這裏嗎?”他睜開眼睛,有點失落。


    “不,還有。”


    “沒關係,往下念。在結束之前請不要停太久。”


    再度閉上眼睛。


    就這樣,小恩再沒有終止故事的節奏,一口氣念到紙底。


    故事到了此章盡頭,他幽幽醒轉。


    這一章特別精彩,即使與上一次讀的篇章不太搭嘎,但小恩也讀得很過癮。


    “這究竟是什麽小說啊?”她問。


    “謝謝,可以……”他懇切地問:“再讀一次嗎?”


    小恩點點頭,用更慢的語氣再讀了一次。


    這是個奇幻的、黑暗的故事。


    僅僅讀過兩章,就讓那故事活在小恩的靈魂裏。


    念完了,不等他睜開充滿渾沌的眼,小恩又念了第三次。


    他的呼吸聲充滿感激。


    當現實世界再度降臨時,他站了起來,將她抱住。


    獸性地要了一次。


    小恩感覺自己像是在跟一塊質地柔軟的鐵做愛,不像是人,卻也不像交易。


    至少不是鈔票與肉體的那種交易。


    結束時,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倒頭就睡,而是僵硬地看著天花板。


    而小恩則覺得自己剛剛死過一次。


    這次小恩注意到,他一滴汗也沒流。


    那些淌在他身上快要沸騰的漿液,都是虛脫的自己留下來的。


    也許剛剛所謂激烈的交媾過程,對他來說根本不到流汗的程度。


    小恩竟有些歉疚。


    他起身,從丟在地上的長褲口袋裏拿出皮包,數了十六張千元大鈔給她。


    “謝謝。”小恩腦袋一片空白收下。


    他觀察她的表情。


    “不夠嗎?”


    “夠。”小恩的聲音有些顫抖:“很夠了,謝謝。”


    那些少女漫畫都怎麽形容這種男人?


    未知的生物。


    是了,就是未知的生物。


    這男人一定沒有叫過女人。要不,就是總是被女人騙。


    他一言不發,繼續看著小恩。


    小恩被看得臉都燙了起來。這種感覺從來沒發生過。


    每一本言情小說的核心都是“緣份”兩字。


    不可思議的緣份表現在男男女女陰錯陽差的巧遇,但就是沒有一本小說提到關於職業殺手赤手空拳擊碎一個人的臉後,立刻偕同援交妹一起全身脫光光讀小說,然後交媾的故事。


    沒可能有這種事。


    很多小說家都會宣稱:“現實比小說還要離奇,因為真實人生不需要顧及到“可能性”。”但真正比小說還要離奇的真實人生到底有多少?


    小恩有種嗑了藥的迷幻感。


    “你殺人。”


    她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喉嚨、嘴唇、牙齒,一點感覺也沒有。


    連害怕也變得太抽象。


    “我殺人。”


    他說,語氣很幹淨。


    跟“是的,我是個工程師。”差不多的那種語氣。


    “你真的不會殺我?”


    “不會。”他每個字都很慢:“你念故事給我聽,你很好。”


    小恩不知哪來的勇氣,挺起微喘的胸膛,說:“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們都叫我鐵塊。”他有點生澀地說。


    鐵塊。


    這兩個字不夠資格稱為名字。


    卻很傳神。


    “你殺過很多人嗎?”


    鐵塊默認。


    “你殺人,怎麽不用槍?”


    “沒想過。”


    “殺一個人,可以賺多少錢啊?”


    她這麽問的時候,自己也大吃一驚。


    “……不一定。”鐵塊的聲音勉強從牙縫中敲出。


    她輕輕摸著鐵塊暗灰色的手指:“你的拳頭很硬。”


    鐵塊任她撫摸。


    “怎麽會有火藥的味道呢?”她很好奇。


    那股神秘的煙硝味一直沒有消失過,在做愛的時候尤其濃烈。


    鐵塊默然。


    “你幾歲?”


    鐵塊默然。


    “有沒有被關過?”


    鐵塊默然。


    “這裏是刀疤嗎?是哪一種刀砍的啊?嘩!”


    “你有被子彈打到過嗎……對不起,是這裏對不對?還有這裏。”


    “你舉重都舉多少磅的啊?”


    “你是不是看不懂字?還是懂一點點?台灣人還是外國人?”


    “對了,你以前有當過兵嗎?還是國外的傭兵?”


    無論是什麽問題,鐵塊不再說話了。


    小恩沒有感覺到鐵塊有一絲不耐,更沒有敵意。


    或許鐵塊隻是很單純地不想說話,要不,就是用光了今日說話字數的額度。


    倒是小恩,她好像一點也不怕了。


    不過麵對一個不肯說話、卻不介意大眼瞪小眼的職業殺手,即使不再感到恐懼,也很無聊。一無聊就很容易尷尬。


    如果像平常一樣銀貨兩訖便一走了之,那也沒什麽。而且更好。


    沒有援交妹真正喜歡跟拿錢搞她的男人說話,最好是射完擦幹淨就走。


    但小恩並沒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沒有人在哪裏等她。


    更重要的,小恩有點莫可名狀的興奮。


    “那個小說,蟬堡,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鐵塊皺眉。好像問了不該問的事情。


    小恩靠近,大著膽子說:“你還有很多吧?蟬、堡。”


    “……”鐵塊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小恩微笑。


    她很想讀完蟬堡所有的故事。


    最好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


    “你想要重聽一次所有的蟬堡嗎?”


    鐵塊瞪大眼睛。


    小恩掩不住嘴角邊的小勾,說:“我可以重念一次給你聽。”


    如她所想,鐵塊立刻從躺椅上坐起,用生怕她反悔的焦切速度從底下撈出一個鞋盒,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大疊寫滿故事的a4紙。


    小恩感到有些好笑,那麽寶貝的東西,竟就這樣放在連個鎖都沒有的鞋盒裏。


    “嗯。”鐵塊勉強從明天的說話額度裏,預提了一個字。


    “有水嗎?”小恩光是看到這疊故事,就覺得很渴。


    鐵塊怔了一下,隨即會意過來。


    他衝進浴室,一陣衝水聲,再出來時已抓著盛滿自來水的漱口杯。


    “……”小恩看著塑膠漱口杯,看看鐵塊,勉為其難喝了一口。


    鐵塊重重閉上眼睛。


    於是又開始念故事了。


    這個神秘的故事章節錯亂,敘事迷離,場景看似紮根在美國內華達州的綠石鎮,來自公元1976年,卻又東奔西走。


    沙漠,繁城,地底,監獄,巨腦,巨船……


    猶如跳躍的火焰,給那流焰輕輕掃到,便即狂燒成另一個灼熱暴躁的故事。


    殺戮,囚禁,遊戲,雙胞胎,怪物,分裂……


    小恩原本很有耐心,保持穩定的速度。


    但想侵犯下一句話的視覺欲望,逐漸超越用唇齒逐字讀它的平衡。


    於是越念越快,卻念越急。


    專注用聽覺跟蹤故事的鐵塊,全身開始滲汗。


    他的想象在加速的過程裏再無法保持姿勢,幾乎要踉蹌飛行起來。


    那股煙硝味隨著汗水的蒸氣,彌漫了整個房間。


    隨著不同章節故事的大量鬆脫、無法直接串連、甚至還開始碰撞、激烈矛盾;半小時後,小恩的思考也被重新拆解、中斷、錯亂,念故事的速度明顯銳減。


    這一慢,鐵塊全身虛脫,腳下早已被熱汗濕了一片。


    再念半個小時,鞋盒裏的蟬堡還有三分之一沒有讀,突然一陣鼾聲。


    鐵塊恍惚睡著了。


    而小恩也正好失去了往下讀的力氣。


    這故事精彩,卻因章節闕漏變得好複雜,恐怕不是一口氣能讀完的,她想。


    他睡了,錢也拿了。


    她也該走了。


    小恩有個念頭,她想將蟬堡偷偷拿回家,或至少拿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影印複製一份,畢竟這個奇妙的故事不知道出自何處,搞得這麽神秘,應該不是在網路上可以用google搜尋得到。


    隻是她有個預感。


    她還會遇到這塊殺人的鐵。再見麵時可不想用求饒開始。


    她將奇異的小說紙稿放回鞋盒,擺回躺椅底下收好,有點戀戀不舍。


    “一個職業殺手,怎麽會在我這種女孩旁邊睡得這麽熟?”小恩看著他。


    鐵塊的皮膚又因深度熟睡而發燙,像個玩過頭的小孩子。


    離開的時候,巷子沁涼的晚風未能將她帶回真實的世界。


    唯一跨越夢境與真實的東西,大概是皮包裏那十六張千圓大鈔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殺手·流離尋岸的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把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把刀並收藏殺手·流離尋岸的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