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費羅斯低著頭任由醫生檢查傷口和測量血壓,表麵看起來倒是很配合,但沈鐸發現了他的異常。握緊的拳頭,突起的青筋,緊閉的嘴唇……這些身體的細微反應早就出賣了他,人類的身體總是比人類本身更了解自己。


    沈鐸配合地填完醫護人員遞過來的各類表格,內心的疑問絲毫沒有消減。雖然澤費羅斯就在他身邊,文鈞也已經交給醫護人員照顧,他們身上帶著的違禁物品也被他仔細地處理掉了,一路上也沒有看到警車,醫生們都在忙著查看文鈞的情況,這些都在說明,他們很安全。可他就是有些心慌,他的直覺告訴他,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


    “您身上的傷口比較多,等去了醫院還是再做個檢查吧。”醫生給澤費羅斯簡單地處理了一些外傷,建議他入院治療,澤費羅斯還是沒什麽反應。


    很多話現在說不出口,沈鐸隻好同樣保持著沉默。等到了醫院,他拉著澤費羅斯下了救護車,跟著醫護人員把文鈞推進搶救室,看著搶救室的門被關上,“手術中”的燈牌再次亮起,沈鐸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無論怎麽說,他不希望文鈞就這樣死了。他回過頭看見靠在牆邊的澤費羅斯,他還是沒什麽精神的樣子,於是試探性地開口安慰他,說:“文哥沒事的,我們要相信醫生。”


    澤費羅斯沒有回答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動一下,他斜側著身子,沈鐸看不到他的表情。


    窒息一般的死寂在樓道裏蔓延著,沉悶的氣氛更是給醫院這種本來就十分神秘的地方蒙上了一層暗淡的陰影,窗外的夜黑得那樣深沉,好像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會把所有出去的人嚼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澤費羅斯突然咳了兩聲,沈鐸連忙看向他。


    “你留下,我還有事。”


    扔下一句簡單的交代,澤費羅斯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安全通道裏。


    沈鐸想要攙扶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澤費羅斯在刻意回避,他果然還是有問題的。意識到這一點的沈鐸開始質疑自己了。


    來敏州這個決定正確嗎?即使他救人有功,卻還是在所難免地暴露出了自己的一些秘密。先不論那個半死不活的,就拿剛剛那個離開的人來說,他已經察覺到了嗎?


    沈鐸藏在後背的手握成拳。


    還有澤費羅斯之前說的,為什麽到現在還什麽動靜都沒有?隻有醫生和護士,甚至就連他們都……


    突然,緊閉著的急救室門被一名護士推開。


    “誰是沈鐸!”


    又是這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感覺。


    幾乎可以用慌不擇路來形容,澤費羅斯跌跌撞撞地逃出急救中心,他像一隻脫離了族群但毫無狩獵經驗的野狼一樣靠在柱子上向四周望了望,這醫院如此之大,居然還沒有個能讓他容身的地方。用手抹掉從嘴角溢出的血,他最終選擇躲到被綠化帶遮住的一處牆壁暗角裏。


    鼻子還在不停地流血,他真應該聽文鈞的話,每天早點吃藥的。


    按原計劃他是可以挺到回營港的,可計劃沒有趕上變化,是他失算了,他現在的身體不能像之前那樣肆意折磨了。


    澤費羅斯跪在地上,顧不及身上的西服被弄皺弄髒,剛剛從搶救室裏出來就幾乎用盡了他的全部精力,襯衫貼在後背和胸前,連發梢都還掛著汗珠。他像一堆爛泥一樣攤靠在急救中心堅硬冰冷的外牆上,身上還一陣一陣發冷發麻,像一條被海浪無情地拍在沙灘上的魚一樣大張著嘴呼吸,小心翼翼地乞求上天能多給他一些空氣。別說佐藤家派專業的殺手來解決他了,現在就連路過的一條狗都能輕而易舉地把他弄死,他現在毫無自保之力。


    把沈鐸留在自己身邊其實才是比較保險的做法,但那個人如果看到這樣的自己,又會怎樣呢?


    沒有什麽是絕對安全的。他不敢相信,也不可能去賭。


    “咳咳!呼……”


    澤費羅斯嗆出一口血來,是倒流進入咽喉的淤血。現在已經顧不上惡心了,他一隻手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另一隻手想抽出還算幹淨的襯衫下擺把臉上的汙血擦掉,卻發現自己一直帶在身上的那個藥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丟了。


    真是夠倒黴的。澤費羅斯有些想笑,但血堵著他的喉嚨,他連笑聲都發不出來。


    “真受夠了,咳咳……”


    幾十年對那些藥片的依賴幾乎把他的身體掏空了,而現在又淪落到這種地步。


    汗液和血都粘在身上,澤費羅斯的胃一陣抽搐,他想把手上的血擦掉,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好任由那些粘稠的暗色液體弄髒他的臉和手,弄髒他身上幹淨的西服,弄髒他一直引以為傲卻又不堪一擊的自尊。


    他隻能這樣蝸縮在暗角裏一寸一毫地呼吸著混合著血腥味和消毒水的空氣,獨自忍受著疼痛,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也不敢讓別人發現。忍一忍,忍一忍……忍一忍說不定就會沒事的,沒有卡佩給他的藥,他就不行了嗎?對他來說,呼吸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啊。一般人哪裏能感受的到?這種平常的、不足為奇的小事。可他卻要用盡全力,如此認真地品嚐體會著。


    他看見不遠處亮著光的幾個大字,它們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澤費羅斯自己身處的地方——醫院,他在出來的時候看見過貼在一樓大廳的醫院地圖,這棟大樓的東南方向就是精神科。


    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兒是連綠化帶裏鮮花樹木都掩蓋不掉的。澤費羅斯厭惡那股味道,卻又不得不大開口鼻。


    忍,就是心頭上一把刀。


    可做人為什麽要這麽辛苦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慈愛的神,就不應該對他袖手旁觀,把他帶走好了,他為什麽還要被這副肉體拖累,這就是他的罪孽嗎?神明啊,帶他走吧!


    還記得以前在哪本書裏看到的……那個年輕人,他是怎麽能忍受得了那些痛苦的呢?精神,頑強的精神,鋼鐵般頑強的精神。是這樣的嗎?可澤費羅斯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崩潰了啊,那止不住的血和忍受不了的疼痛,是因為他沒有理想,太過懦弱,所以讓這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嗎?


    澤費羅斯閉上眼睛,不論真話假話,他確實早已做好了隨時暴斃的準備。夜晚的醫院安靜得好像一片荒地,這裏本來就是告別腐朽和迎接新生的地方。


    “哈哈……啊……咳咳咳!”


    他嚐試過掙紮,可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壓著,他的四肢已經自我保護性地麻木了,隻有淚水混合著汗水與血一起滴落在地上,變成一片片顏色晦暗的汙穢。


    澤費羅斯沿著牆壁倒在地上,頸間戴著的十字架項鏈“叮”的一聲磕撞在水泥地上,澤費羅斯這才想起它來。


    冰涼的手指描摹上十字架的輪廓,記憶在恍惚間翻飛回到了少年時代,那個男人為他戴上這條項鏈後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與他告別。


    “i will wait until you e back.my son.”


    綢緞般冰涼的黑色長發從他的頸間拂過,冰藍色的眼眸裏映出一張倔強年輕的臉,仇恨從此刻開始。


    澤費羅斯咳了幾下,指腹壓在十字架中心的那顆寶石上。


    第一次用它刺穿大動脈的感覺,喉管被切開時發出的“呼呼”的聲音,他永遠都會記住。


    兩隻挺立的三角耳朵動了動,剛剛還臥在床邊休息的黑色杜賓犬立馬抬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著房門,它的脖子僵硬地梗著,金屬項圈上閃爍著冷光。迅速確認好情況後,它依舊沒有放鬆警惕,而是低吠了一聲,床上的人動了動也睜開了眼睛。


    “噔,噔,噔。”


    三下敲門聲後,一個黑色的人影打開房門閃進了室內。


    溫格坐起來半靠在床頭邊,即使沒有開燈他也能看清楚周圍的一切事物。他半眯著眼睛看清楚來人後才拍了拍躺在一邊蓋著半條毛毯已經睡過去的女人。


    “小歡,去那邊睡。”


    女人不情願地扭了扭身子,溫格環住她的肩膀盡量輕柔地把她扶起來。靳歡熙接過管家遞過來的睡袍披上,走到門口的時候還是停頓了一下。


    為什麽他就不能再多把自己分給她一些呢?


    “靳小姐,這邊走。”管家低著頭出聲提醒她,房門被輕輕合上了。


    “溫先生,敏州那邊傳來消息了。”


    狗從毛絨墊子上站立起來,黑棕色的眼睛還在直勾勾地盯著門,濕潤的鼻子呼呼地噴著熱氣,即使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也還能隱隱看到它露出了一截白森森的犬牙。


    溫格揉了揉太陽穴,額前的幾縷頭發垂落下來遮住眼睛,發梢彎曲的弧度與挺直的鼻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最近想的事情很多,夜裏也總不踏實,現在被強行叫起來,根本沒什麽精神。溫格清了清嗓子,狗跳上床臥在他的身邊,用腦袋蹭著他的手心。


    “講。”


    “昨天晚上22:53,西城區鬱嶺大道0-3號林家突發火災,火勢在半小時之內被及時控製,無人員傷亡。”


    聽到這裏,溫格摸著狗頭的手顫了兩下,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是那家夥幹的吧。”


    祁應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他繼續說:“但林家堅定聲明是廚房失火,是自己的責任。”


    溫格擺了擺手,示意他報告下一條。


    “昨天晚上23:02,澤費羅斯和文鈞在東臨區郊區高速遭到阻截,二人不同程度受傷,其中文鈞後背中槍,現已送往郊區醫院治療。”


    “兩個人都在醫院嗎?”溫格有些驚訝,稍稍有了點興趣。


    “是。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還有第三個人的出現,他身手不錯,打人隻打腿,後來也跟著去了醫院。”


    溫格摸著下巴的胡渣,想著天亮了以後該刮刮胡子了。雖然祁應匯報的某些細節讓他有些意外,但也不過如此。本來也不過是去鬧一鬧而已,結果卻搞得這麽狼狽,董聆躍不是說那些人很厲害嗎?實際也就是些不中用的東西罷了,人家可就隻有三個人。


    “那邊呢?”


    祁應搖搖頭,溫格了然,這種行動不提前準備好當然是很麻煩的,佐藤家的人倒也沒次到這種水平。


    “你剛剛說的那個男人,查到了嗎?”


    “他叫沈鐸,剛來不久,是年初阿莫斯送給澤費羅斯的,您之前在卡佩先生那裏見過他。”


    一經提醒,溫格這才想起那次家宴上隻有一麵之緣的那個生麵孔。原本看外表和體型,他隻當那是澤費羅斯養著玩的,沒想到還挺有用的……


    “手槍?”


    “ygz92式半自動,加了消音器,15發9mm帕拉貝魯姆彈發射了6發,初步推測他的命中率高於80%。”


    “哦,這麽厲害的嗎?”溫格翹起了眉毛,手指抓緊了狗的項圈,杜賓感受到主人的激動低低嗚咽了一聲,溫格聽到後立馬鬆手摸了摸它的脖子。


    “繼續去查他的詳細資料,還有那些子彈的來源,彈道分析交給聆躍去做,後天我要結果。”


    溫格歪著頭,食指一停一頓地戳著太陽穴。養這麽一條危險的狗在身邊,他的主人能睡得舒服嗎?


    聽溫格提起董聆躍,祁應有些犯難了,但他隻能老實回答。


    “聆躍他現在不在營港,他去了慶萊。”


    祁應半低著頭盯著床單上漂亮的花紋,不用他特意去看,他也能想象出溫格投來的那種略帶責怪的眼神。


    “他還和金非沙的人有聯係?”


    “沒有證據,我不敢輕易揣測。”


    祁應可能是真的不知情,他辦事向來踏實,沒有必要懷疑一個忠臣傷了他的心。


    溫格點點頭不再問他。其實他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這些,隻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董聆躍罷了。金非沙是什麽人物他清楚得很,如果真的完全沒有這個心思,那他早就用家法去教訓那個不聽話的小孩了,哪裏還會給他偷偷溜出去的機會?


    但說真的,他最近是不是讓他太放肆了?


    “等他回來後,讓他先來見我。”


    “是。”


    如果說之前沈鐸還猶豫著要不要違反澤費羅斯的命令去察看一下他的情況,那在看到這位常日裏做什麽事都遊刃有餘的老大如此狼狽地倒在地上的時候,他的手腳要比他的腦子更快。


    那不是表演或者刻意的偽裝,澤費羅斯的情況遠比他揣測的還要糟糕,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沈鐸第一次見他這麽狼狽,毫無形象可言,即使他的理智在不停地告訴他,不能暴露,這會讓澤費羅斯對他更加有所顧忌……


    但他怎麽能就這麽袖手旁觀?


    就算是個陌生人,他也會去幫一把的吧。


    反正來都來了,又不是第一次違抗他。


    沈鐸穿過綠化帶來到澤費羅斯身邊。他的那副模樣著實淒慘,連沈鐸看了也不由地喉頭發緊,伸出了手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


    如果不是文鈞在手術台上一個勁兒叫沈鐸的名字,讓他無論如何也得跟著澤費羅斯,恐怕眼前這個人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見了吧,就這樣悄然無聲的在最黑暗的深夜裏停止呼吸。


    沈鐸攬住澤費羅斯的腰把他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濕漉漉的發梢貼著他的臉頰,血順著一邊的嘴角像條小溪一樣流進了鬢邊的頭發裏。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能把自己搞成這種模樣?


    “你能聽到嗎?喂!澤費羅斯,你……”


    澤費羅斯隻能恍恍惚惚看到一個人影,他知道自己遠離那堅硬潮濕的土地,被扶起來靠在一個暖烘烘的懷抱裏,對方的心跳速度很快,強度也很高,震得他腦袋疼。


    他張了張嘴,模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來,冰涼的水泥地上再次綻放開幾朵紅色的花。


    沈鐸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他緊鎖著眉頭。


    “不……我是沈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風2024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心髒強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心髒強大並收藏東風2024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