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我父親老來得子,家裏就我一個孩子,上到祖父爺奶,下到姊妹都疼我,捧手心裏的那種。”


    胡說八道不要錢,也不見得會有什麽代價,所以謝文文撒起謊來一點都不會悠著點,全憑自己的心情,想得到什麽就說些什麽。


    沈胥注視著他的眼睛不說話。


    少年眼裏一片澄澈,好像一汪在月光下被風吹皺了水麵的清泉,給人一股寧靜、安逸、舒適之感。


    許久,他才算是妥協了的認可了謝文文的言論。


    “原來如此。”


    “是呢,所以很多人寶貝我的。”謝文文笑得像寺廟裏的彌勒佛一般開懷。


    好不容易見沈胥是信了,謝文文感覺自己額頭冒汗了,但是又不敢去伸手擦,這時候去擦汗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了麽。


    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技能都拿來跟沈胥鬥智鬥勇了。


    等他喘了口氣才反應過來自己著了沈胥的道了,主末倒次了,分明是他該問沈胥的才對,怎麽到頭來自己被沈胥質問起來。


    “哎,明明是說你的事,怎麽反倒被你說起我自己來了。不行不行,換回來。”


    “你不是知道了,還要說什麽。”沈胥不以為然,他自己的事,他自己都懶得提。


    謝文文表示:“知道的不多……”


    能查到的都是能從活人嘴裏撬開的秘密,而有些隻有死人才知道的事實就不可能被留存下來。所以,謝文文知道的的確不多或者說隻是一個大概,但其中的經曆都隻有沈胥自己清楚。


    聞言,沈胥沉默不語,就在謝文文以為他不會說了的時候,他才緩緩啟齒。


    帶著一種悠遠的語氣,說的也的確是悠長的曆史往事。


    “百道門真正發家是十五年前,也就是祝家出事後。”


    並不消沈胥如何明示,謝文文也已經明白了他這句話的涵義。


    謝文文愣住了,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沈胥,在燭火下,他的一半邊臉被隱藏在光照不見的地方,忽明忽暗,像極了本人的心情。


    “所以……你知道?”他嗓子微啞,卻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聽沈胥的口氣,他在知道戒忘是祝家的遺孤後就已經清楚祝家真正的凶手就赫然是百道門,可是……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告訴戒忘這個真相,反而是要他自己去摸索,試圖從已經碰壁過的百道門去順藤摸瓜。


    分明仇人就在眼前了,戒忘還在一籌莫展。


    沈胥沒有承認也沒否認,隻是順著道:


    “戒忘能找到百道門去,就已經是尋到真相了。”隻可惜,戒忘這個時候還不能夠明白,百道門跟他當年滅門的仇家有何關係。


    瞧吧,他果真是知道的。


    他什麽都一清二楚,卻也由著他們費盡心思的去找那個所謂的真相……


    謝文文不能理解的是,為何沈胥會隱瞞下這一件事。


    他們之間不是朋友嗎?為什麽沈胥連個實話都不講?如果……如果說,他今日沒有來尋他要個真相,是不是就是等他們找到了百道門去,他也不會告知戒忘真相是如何?得等到他自己發現,才算明白?


    謝文文心裏很是複雜,不明白沈胥在其中究竟有什麽難言之隱值得他挑釁他們之間的情誼,還是,沈胥從頭到尾都沒有把他們當朋友看待。


    “那你為什麽不同他說?”


    問出這句話時,謝文文是帶了怨氣的。


    怎麽說大家都是認識許久的朋友,又一起走過很長的日子,到底有什麽是他堅持的,從而連個真相都不願意透露出去。


    戒忘的人生已經很可悲了,然他們幾個人的身世都有著同病相憐之處,都並非順遂之人,本該說要相互憐惜才是,卻是各懷心機。


    或許是聽出了謝文文語氣裏的怨氣,他頗有些冷漠的反問:“百道門倒了,對我們有什麽好處?”


    “那可是幫兄弟報仇啊!而且要真是百道門的人殺了了祝家幾十口,那他們就是惡貫滿盈天理難容!”謝文文義憤填膺,若真是百道門殘害了祝家上下幾十口人的性命,那便是萬死難辭其咎!


    謝文文一時衝動,語氣也更不好聽了。


    實在是沈胥所言太過刺耳。


    難不成就因為事不關己所以就可以袖手旁觀、視若無睹嗎?


    戒忘那般信任他們,還跟他們講述自己的過去,對他們也放下了之前的芥蒂,真心相待,怎麽到了沈胥這裏,就因為對自己無關緊要就可以隱瞞所知的真相嗎?


    這要是待戒忘知道了,如何了得!


    沈胥不說話,他知道謝文文是替戒忘不值,讓他們寒了心,可他有自己的堅持。


    正如他方才所說,百道門倒了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對他們也沒有壞處,可是,對有的人來說就隻有厄運。


    他心裏在乎的,是不同於百道門這個關乎大道的東西。


    百道門他的確不在乎什麽,他在乎的是百道門裏的某個人。


    人這一生,總得為著自己的私心做些什麽,若是不做,那便不過是他對你來說並不那麽重要罷了。


    謝文文衝動後也冷靜了下來,懊惱自己對沈胥說了重話,說話該好好說的,這麽氣急敗壞的怎麽能說的好。


    就在他後悔不已之時,可見沈胥不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謝文文卻忽然想到了什麽。


    他快人快語道:“你是不是覺得,百道門出事了,會連累到那位少夫人?慎聞語姑娘?”


    “你知道什麽?”


    慎聞語三個字像是什麽觸發了沈胥的機關,叫他頓時變了個人,犀利的目光直直地射在謝文文身上,好似一把刀已經在他身上紮出了個洞。


    他在警惕、在憤怒……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情緒,也是謝文文從來沒有見過的沈胥。


    這樣的他,叫人無法不看出來,他真正的弱點在哪裏。


    他常常自詡一介遊醫,無拘無束,更是無欲無求,隻為醫遍天下,問心無愧罷了。可如今,一切都變幻莫測起來,究竟是不是問心無愧,如今已經說不得了,至少說來,沈胥是有私心的。


    今日沈胥的反應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


    他跟來到錢都的謝文文一樣,都是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躲避著什麽,試圖忘記什麽,又想要隨遇而安。


    突然間警惕起來的沈胥無聲的告訴了謝文文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相。


    這一切從錢都開始說起,到今日,一切都已經有著聯係了。


    他猜的果然不錯,沈胥隱姓埋名留在錢都,的確是在避開什麽人,避開什麽事。


    而他們機緣巧合的來到了同安鎮,遇到了戒忘,知曉了一些跟百道門有關的過往,他就像是被撕開了陳舊的傷口一般,再也不能裝作陌生,裝得若無其事。


    謝文文已經知道了個大概,也從沈胥的反應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他依舊不滿足,他在讓沈胥回到現實裏,讓沈胥認清一切,並非是他已經逃避了就可以一直佯裝什麽都不存在一般的平淡下去。


    “我猜到你跟那位少夫人一樣,都是榮興館的人。”


    沈胥這個名字,是在榮興館覆滅後才出現在這個世上的,沒有過去更沒有什麽人見過這個人存在的幼年記憶,那就隻能說明,沈胥是接著另外一個人重新來活的。


    如今的百道門的少夫人來自榮興館,是曾經榮興館的館主夫婦收養的義女,也是愛重的徒弟,而榮興館的弟子眾多,女弟子卻沒幾個,而她自幼跟百道門的婚約……也是兩位長輩定下的。


    謝文文之所以靠著信中的寥寥文字猜到了沈胥也是出身榮興館,是因為,他看出了沈胥,在乎慎聞語。


    慎聞語自嫁入百道門後一直鮮少外出,與那百道門少主也是夫婦和睦,自然不可能被別的人惦記上,有紅杏出牆的可能,可沈胥這般在乎那夫人,又為她消失於紅塵裏,隱姓埋名,做一個不被人知不被人曉的遊醫,隻能說明,他們曾經認識,而且感情甚篤。


    而借著沈胥多次表現的跡象來看,他跟榮興館不可能沒有關係。


    他當初在船上提到江湖之中的門派之時,對榮興館幾字帶過,那個時候他們尚且還不能發現端倪,可如今回想起來,處處都是破綻。


    他可能之前與慎聞語便是同門師姐弟,所以啊,自小愛慕於她,可惜,榮興館覆滅,慎聞語外嫁,他也就隻能將這份愛意藏在心底,隱姓埋名的在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活著。


    本該會一直這麽安然的過下去,不叫人發現,隻可惜,讓他們機緣巧合的遇到了戒忘,知道了祝家的滅門真相,又牽連到了百道門。


    這個時候的沈胥是不冷靜的。


    謝文文自認為他猜的八九不離十,不過,也的確猜到了大半真相。


    他沒法直接逼問沈胥他是榮興館的誰,並選擇反其道而行之。


    “祝家出事後,榮興館也就完了,你怎麽不懷疑,也是百道門做的手腳?”


    這一點,在謝文文拿到關乎榮興館的傳記後就產生了懷疑。


    榮興館偌大的一個門派,說倒就倒了,且還不能叫人看出什麽嫌疑來,隻能說明,榮興館是日複一日的被蠶食掉的。而百道門與榮興館結交日久,榮興館的覆滅成就了百道門的輝煌,所以,是他們在暗中挖空了榮興館也說不一定。


    榮興館覆滅後,無人猜測得到是有人在暗中破壞的緣故,是以至今都沒人尋找真相,為師門雪恨。


    當初榮興館的弟子們,有的做了尋常的凡夫俗子,有的拋卻前塵往事重新加入了其他門派,據說,加入百道門的人居多,而像沈胥這樣的隱姓埋名的活著沒幾個,能像他這般的,隻能說明榮興館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無法舍棄卻又強求不得,隻得用換掉自己的這種方式提醒他曾經的存在。


    可在謝文文看來,沈胥要麽就是不在乎榮興館,要麽就是在一味的逃避榮興館消亡的真相,所以,至今都不知百道門其實沒他想象的那麽好,而榮興館的消亡也並非他以為的那般無力挽回。


    果不其然,在聽到謝文文的揣測後,沈胥慍怒。


    他覺得謝文文在惡意揣測百道門。


    “胡說什麽?要是百道門是……那她何至於還嫁過去!”


    沈胥跟榮興館究竟是什麽關係,多重要的關係,這隻能他自己親口說出來。


    慎聞語為什麽會心甘情願的嫁到百道門,這個問題,隻有她本人能回答。


    謝文文的揣測都隻是他的揣測,或許已經最接近真相,可不見得是沈胥最希望的真相。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啊,你得去問她。”


    沈胥就像是在沙漠裏行走的人,明明看得到前方都是茫茫無際的沙海,可他依舊執著於走完這一程就能看見綠洲。


    慎聞語為什麽會在百道門倒了後嫁過去,原因不外乎有三個。


    一,遵守婚約,完成師父師母的心願遺誌。


    二,百道門是個可托付終身的去處,那個時候,榮興館已經不再是她的依靠,而且她一介女子,能嫁過去便是享受榮華富貴,她愛慕虛榮,自然肯了;或者是,她的未婚夫是個很好的人,她很喜歡,為著那鍾情也說不一定。


    三,她知道百道門跟榮興館的覆滅有說不開的牽連,她之所以還願意嫁過去,也是為了尋求真相,用她的一己之力,還榮興館一個公道。


    以上都是謝文文的揣測,可也隻是在心底揣測一番,並不見得能當著沈胥的麵說出來。


    慎聞語是個怎麽樣的姑娘,謝文文不清楚,但依著沈胥如此執迷不悟的深情來看,約摸著也不是個尋常女子。


    沈胥好似被謝文文說動了,陷入了一種未知的迷惘裏。


    見著火候差不多了,謝文文把他的腳從腳盆邊沿扒下來,端著已經冷掉的洗腳水出去了,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反思反思。


    小茶抱臂守在門口,看到他出來,不讚同的道:“我差點以為他惱羞成怒後會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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