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百兩?還是四千兩?


    可不論是哪一個,這數字都令人觸目驚心,按照如今正常的物價來說,一般四五百兩的銀子已經能置幾塊好地,或者說買一所不小的宅子了,可在尋常人家,或許一輩子都掙不來這幾百兩的銀子。而他們將人口販賣作為牟取暴利的行當,賺了個盆滿缽滿,卻叫他人妻離子散,簡直罪不容誅。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時俱進的不止是人的思想,更有國之理念,一次次修訂的律法,一次次的小懲大誡,早已經不是一開始那蠻夷之邦,衛國早年就已經強化了相關律法,不得私自將人口作為交易販賣,除卻奴隸,但這些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人劫擄來,作為商品交易,他很難想到,這個被他們引以為傲的國度,居然還有這樣不堪入目的一幕。


    他想,若是自己沒有意外被牽連進來,沒有打定主意追究,究竟要等到何時才會發現這樣的暴行?屆時又是怎樣的風波冤情累世?一旦此案沒有妥善處理好,宋元昇的罵名可不比開渠來的小。


    不過,謝文文現在沒道理去問這個,而是老老實實的跟著人去了那所謂的四號房,尋找符合他心意的商品。


    雖然在沒有進去前,謝文文就想過,裏邊會是怎樣的場麵,可真親眼目睹了,仍舊叫他一時難以接受。


    一間密封得不見天日的屋子裏擠著十多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年紀約莫都在十八左右,也不知曉被關了多久,見到開門來就十分的恐慌,宛如驚弓之鳥,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個的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謝文文站在門口,隻覺得腿腳有千斤重,無論如何都再也跨不前進一步。


    他看著眼前的一幕,如鯁在喉。


    他無法不共情她們的遭遇,生而為人,但凡有點良心都不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始作俑者。


    這隻是一個‘四號房’,可誰能知道,這世間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四號房’呢?裏麵的人都是各自父母的掌上明珠,今朝卻淪落為他人盈利販賣的商品,一生將在今日跌入地獄。這是在衛國,在一個被人引以為傲的律法嚴明,奉為圭臬的國度,真叫人悲哀。


    可誰又能想到,在這樣一個民生和樂的朝代之下還潛藏著如此不為人知的一麵?或許連宋元昇都不知道,他全心全意治理的天下,壓根不似他看到的那般祥和吧,他兢兢業業夙興夜寐這麽多年,勵誌成為像先帝一樣的明主,雖然還不能被史書所享譽名,可百年之後,史書留名,名垂千古。


    此事一旦被爆出,他一定會被傷透了腦筋了吧,苄安的事情解決不了,還有這些人口盈利的不法之徒挑釁著他的君威,讓他這幾年的努力,付諸東流,一旦惹了民憤,便是他君主用人不善,治理不當的罪過了。


    如今先不說這些,他迫切的想知道,如果小茶也是同樣的遭遇,那她是否也同她們一般,備受煎熬?


    不過小茶是個聰明的,她或許不會讓自己置於被動的局麵。


    讓他得以肯定的是,這裏的一定與寶慶有所關聯,而這樣一個龐大的暗網,也定然不是泛泛之輩就能組織起來的,他們之中定然還有人在背後謀策,那麽,既然作為買賣,他很想知道,這樣的買主都會是誰?是什麽人?又帶著什麽目的?是否跟他們沆瀣一氣?


    這裏是北境,無論最後的幕後是誰,北境王府都不能善罷甘休了。要是換在以前啊,隻要抓住了這一點把柄,哪裏還能叫他們順遂如意的呢?


    裏邊這一幅場景,但凡還有良知,都無法苟同,都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可前麵引路的人卻絲毫不覺得罪過,開了門就站在一旁催促著謝文文兩人趕緊挑人。


    見他們磨磨蹭蹭的,很是不耐。


    謝文文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裏已經不見一絲憐憫與掙紮,遊刃有餘的進去挑起人來,他試圖從這裏發現熟悉的麵孔來,但並沒有。


    的確如序號所定,四號房的人模樣也隻算得上清秀,並不見有多驚豔,或有長相上等的,卻似有殘缺。不乏是在被劫擄的過程中掙紮反抗所致,麵上有明顯的劃痕,因著未及時上藥治療的緣故,怕是得留疤。


    謝文文看的認真,他似要將這裏每一個人的麵貌都記下來,雖然知道這樣做並沒有什麽用處,但他仍舊想都記住。


    可在她們眼裏,謝文文跟劫擄她們的人並無二致,是以對他有很強的敵意,眼裏除卻一開始的恐懼,便是強烈的怨恨。


    畢竟,謝文文此次的身份,是買主。


    謝文文看了一圈,似乎都不大滿意,最終隻得抱歉道:“這裏的人都有瑕疵,您也知道我們是送給龍王的,有瑕疵的人龍王怎肯滿意呢,還請哥哥體諒,換一批吧。”


    那人見謝文文挑了半晌居然一個都沒挑上,心裏有些怨氣,是而說話也直白了些,直言他們給不出好的價錢,自然也就換不了好的貨物。


    “可你們給不起好的價錢啊。”


    他們都是做交易的商人,自然是拿怎樣的錢辦怎樣的事,一分錢一分貨的。


    謝文文走過去同他低聲交談,神色間盡顯卑微。


    “哥哥莫急,我們也同你們做了幾年的交易,自然知曉這規矩,至於這筆錢嘛,給,自然是能給的,隻是如今的情況您也知道,實在是……有些難辦,也望您給賣個麵子。”


    謝文文說的如此真誠,再加上他們的確是做的長久生意,都是老主顧了,也能算個人情,再說了,他們能來搭上這條線一開還是有他人從中牽線的,自然也不好拒的太死,總的賣一個麵子。


    是而,他也退了一步。


    對方皺眉,許久才似不情不願的鬆口。“罷了,看在你們是老主顧的情分上給你們破例一次。”


    謝文文作著感激不盡的樣子,連連答謝,把姿態放的很低,讓人心情好了,自然也就好說話了。


    “多謝了。”


    等把他們帶去第二間房,等門口守著的人開了鎖,謝文文與劉小天便迫不及待的進去。


    其實他二人之所以心照不宣的要換房間的目的,都是為了能試圖從中找出小茶來。


    雖然不能肯定小茶是否是也被帶到了此處,但既然他們來到了這裏,何不趁機找一找。


    這間屋子的情況跟上一個別無二般,謝文文大致估算了下數量,幾乎每間房都大約在十個人左右的樣子,想來並非都來自寶慶一地,蘇嫻容能從寧州被抓,可以說明,這樣的組織是在全國囂張。


    這一次謝文文選的快,在大致看過一遍後,便遙遙一指。


    “我就要那一個吧。”


    順著謝文文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人頗為意外。


    這屋子裏的人雖然他們並未都認全,可相對的有幾個都比較記憶深刻,就好比現在謝文文要的那一個。


    也不知前麵的人出去是怎麽找的這麽個殘次品,稀裏糊塗的就把一個瘋女人給帶了回來。雖然模樣身段好,可神誌不清,這樣的人留著也賣不出什麽好價錢,原本以為要砸在手裏了,沒想到今日來了個大冤種,這麽多能入眼的他偏要這麽個人。


    “你確定要她?”


    他不理解謝文文是怎麽能從一群珍珠裏挑中魚目的,那女子看著就不似常人,形若瘋癲,語焉不詳,宛如癡兒。


    見謝文文點頭,表示就是她,他還有些不以為然。


    “這個人瘋瘋癲癲的,也就相貌好些了。”


    他以為謝文文之所以選她,無非就是看中了她的模樣好,雖然模樣的確比一般人好些,可能與之一較高下的也大有人在,但他就是選了這麽個人,挺令人意外的。


    謝文文當然也看出來了她的不對勁,就論方才的動靜來說,與其她女子不同,雖然縮在人群中,宛如一隻受驚的兔子,可她的麵上並沒有其她人的那種灰敗與愴然,反而十分的澄澈,好似,根本不知身處的環境,與自己的命運。


    可他本來也不是作為一個買主來的,自然也不是真心實意的挑人,瘋不瘋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總比沒有的好。


    謝文文笑答:“反正是獻給龍王的,好不好的咱們也說不一定呢。”


    對方見此也不再多說什麽,如果說他要了這一個,對於他們來說,這一單生意穩賺不賠,脫手了一個賠錢貨,他們還要謝謝他呢。


    離開時,依舊被遮住了眼才放他們走,而選中的人,等他們出去後才會送到他們手裏。


    再次被放下來的地方是之前他們蒙眼進去的地方,離主街還有些距離,自然也就不引人注目。來回的這段時間,謝文文估摸著差不多就是要主街的距離,雖然不能確定方才到過的方位是在哪裏,可謝文文也猜了個大概。


    兩人一時間沒有地方可去,等站累了就蹲下來等著,這一等就等了幾乎快半個時辰。時不時路過的人都要對他們多留意幾眼,若非穿著還算整齊,他們都要懷疑,這是外地來的兩叫花子蹲這要飯呢。


    再一次的受到人的不詳的注視之後,劉小天死活都不願意再蹲著了,自己起來不說還非要拉謝文文跟他一起站起來。


    “我覺著這樣蹲著不雅。”


    見他吐出一個雅字,叫謝文文分外意外,畢竟,劉小天從來都與雅沾不上邊。


    “你還知道雅?”他的語氣裏滿是意外,但卻讓劉小天感受到了他的鄙夷。


    他橫了謝文文一眼,要不是受不了過路人的眼光,他才不願意搭理謝文文呢,就知道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話可真是難聽。


    站著比蹲著累,謝文文笑他自作自受,劉小天又泄了氣的蹲下來,可見謝文文已經一屁股坐地上了,還歪著身子靠著燈柱,整一副虛弱脫力,沒骨頭的樣子。


    美曰其名:“腿麻了”。


    劉小天一言難盡的看著他,要是真讓他這麽歪下去,就得坐實那些人對他們目光裏的複雜的看頭了,哪知正要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結果就聽到叮當一響,麵前的地上落下兩銅板。


    兩人都被這從天而降的銅板搞蒙了,不是眼花。齊齊抬頭看去,隻見到了一輛馬車的車屁股,以及窗口處收回去的一隻手臂。


    ……


    兩人心照不宣的又收回眼,又不約而同的低頭去看地上的銅板,那一瞬間,他們都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們,是被當成要飯的了。


    這個結論無聲地天崩地裂。


    彼此的臉上都出現了一條裂痕,麵子裏子這一刻丟到了天南海北去。


    謝文文咬著後槽牙瞪著地上的那對他來說塞牙縫都不夠的銅板,想他一生錦衣玉食,貴為天潢貴胄,北境二公子,又是先帝親封的世子,食邑千戶,他打賞人都不止兩銅板,起碼金瓜子起步,結果今日不僅被人當成了要飯的施舍了,還施舍了區區兩銅板,簡直,可恨、可惡!欺人太甚!


    謝文文的臉色黑的宛如鍋底,而一旁的劉小天心情在此刻也尤為的複雜。


    想他一輩子務實,勤勤懇懇,種瓜得瓜,也養活得起自己,雖然不說大富大貴,可還沒有落魄到被人施舍好心的地步呢,這要是被他九泉之下的祖宗們知道了,他如今居然活到了要被人施舍的地步,敗壞了家風,怕不是得從祖墳裏鑽出來對他一頓打吧?


    唉~


    這都什麽命啊~


    雖然、但是吧,這銅板,來的還挺合時宜的,畢竟,他真的窮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了,哦,不對,是鍋都沒有。


    要是沒人施舍,他指不定怕是得和謝文文餓死街頭。


    劉小天想要伸手去撿銅板,可是在動作的那一刻又猛地縮了回去。


    他終究是邁不出這一步。


    他的驕傲,不容許他受嗟來之食。


    他自言自語道:


    “我不是要飯的。”所以我怎麽能要這錢呢?


    叫花子才要地上的錢,他不是,他有骨氣,他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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