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不悅地道:“惠施,汝何所說?”


    惠施是宋國人,天生一張侃侃之口,經常為魏侯講學,為魏侯所喜,封為大夫。


    但白圭認為惠施誇誇其談,華而不實。經常向君上宣講一些“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之類的饒舌之論,於國無益,故而十分看不起他。


    大夫惠施不理白圭,向魏侯行禮道:“君上,臣上次省親,欲回宋國。遂買船泛舟,沿河出海,至齊至越,入滕入薛,凡九月,方至睢陽矣!”


    魏侯?像看傻子一般看著惠施:“惠子,欲回宋國,出大梁而東南,遠不足三百裏,時不過二三日,道在邇,何故舍其近,而救諸遠?”


    惠施長揖一禮:“謝君上為臣指點迷途。然君上治國理政,何故舍其易,而求之難?”


    白圭怒道:“惠施大膽,安敢出言無理,指責君上?來人,拿下!”


    惠施大笑:“君上令臣等廣發言論,白相為何欲封人之口?”


    白圭暴怒:“君上,惠施犯上,臣請誅之。”


    惠施的好友、大夫田需急忙拉了拉惠施的衣袖,低聲道:“惠子,慎言,慎言呐!”


    此時魏侯?發聲,打斷了群臣之間的爭吵:“惠子,汝意當舍趙而奪秦?”


    惠施道:“臣非主張舍趙。趙有罪,自當伐之。然趙已數派使者來梁,願割地賠款、輸糧進貢。君上有好生之德,存仁君之慈,允趙議和,既有萬乘君主之威,又兼偃兵愛民之德,何樂而不為?”


    魏侯?沉默不語,心思已經開始動搖。


    惠施繼續侃侃而談:“秦有右主然者,天下善守之將也。其人守鄭塞,雖吳起而不得入。今太子以儲君之威,破鄭塞、下櫟陽、擒秦君,此魏國未有之勝績也!”


    “《易》雲: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魏國有伐秦之易,何故執著於邯鄲之難?自當一鼓作氣,集中兵力,平定關中,以為王業之根基。”


    “故臣言,治國理政,當先其易而後其難,積跬步而至千裏。”


    魏侯?向來喜歡惠施的辯才,今日經惠施一番勸諫,也覺得非常有理。但圍攻邯鄲,已差臨門一腳了,魏侯真有些不甘心啊。


    他轉頭望著田需:“田需,爾且說說。”


    田需小心翼翼地道:“君上,臣不認為櫟陽之戰有可喜之處,反之,其禍不遠矣!”


    田需的答案,給惠施浪漫主義的長篇大論兜頭潑了一盆涼水。


    惠施倒也不意外,他與田需雖然私交甚好,但常常為一些不同觀點爭得麵紅耳赤,這也是戰國名士的常態。


    白圭一見田需給出不同意見,大喜過望,總算有人和自己站同一陣線了,於是趁機出言挑撥:


    “惠施對太子滿口譽詞,真可謂是太子心腹之臣呐!”


    白圭這話,殺人誅心,意味深長,一語將惠施歸為太子一黨,推入到了君權爭奪的泥潭之中。此語雖輕,其意極深,用心極為險惡。


    魏侯?急火攻心,見大臣們仍在勾心鬥角,不由怒從中來。他“啪”的一聲將安上的竹卷全扔到了地上,瞪著田需吼道:


    “田需,有話直言,支吾其詞,隱晦艱澀,寧要寡人猜測爾等心事否?”


    眾人一見魏侯怒了,嚇得都不敢吱聲了,田需更是嚇得戰戰兢兢:“君上恕罪,君上恕罪!”


    魏侯怒氣未息:“講,為何說太子禍不遠矣!”


    田需囁嚅半晌方道:“君上,西河空虛,當防鳩占鵲巢。須知當年拓土西河之人,此刻就在北方虎視眈眈。”


    魏侯?聞言如雷貫頂,但他仍不願說出那個名字:“田需……爾言誰者?”


    田需直起身子,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吳起!”


    殿中如死一般寂靜,包括剛才慷慨激昂的惠施,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田需索性攤開了講:“吳起扶植魏緩,占據上郡,對西河形成大山壓頂之勢 。”


    “今太子申、公子昂揮軍西進,若吳起乘勢而起,揮兵南下,占據西河,則大河以西,再無魏土。”


    “魏軍深入秦國腹地,吳起若出兵,則斷其後援,既無力吞秦,更無路回魏,勢必全軍覆沒。”


    “吳起背後,尚有漢國,若漢國舉兵入秦,則形勢崩潰,不可挽回。故臣言,太子禍不遠矣!”


    自魏緩割據上郡以來,上郡已經成為漢國進入三晉大地的一塊跳板。


    但漢王俱酒與武安君吳起,都對揮兵東進保持著難能的克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秦國未定,飛地太多。


    俱酒把奪取關中之地,當作整個“尚同”戰略的重中之重。隻有當巴蜀、關中、河南地三大版塊連成一體之時,方能對中原之地形成絕對壓力。


    否則,在三大版塊未連成一塊的時候貿然出兵,不說一定會兵敗,但戰鬥會打得很艱難,“天下尚同”之路,遙遙無期。


    但上郡巋然不動,也給魏國、秦國等諸侯造成一種錯覺,認為魏緩占據上郡之後,小富即安,小進則滿。


    好歹上郡也是二十多個縣呢,比之魯、衛等國也不遜色,在諸侯林立的戰國,也算是可以安然享樂了。


    公子昂,太子申就是受到這種思維的麻醉,眼看秦國內亂不止,眼珠子都紅了,根本沒有過多考慮懸在西河郡上方的吳起之劍,就貿然出兵,形成一個極大的戰略空檔。


    魏侯?雖然很痛恨魏申這個熊孩子,魏昂這個熊弟弟,但在國家利益麵前,也不得不做出退步。


    他急道:“二三子,此事當如何處之?”


    白圭魏侯寬心道:“君上,魏緩在上郡蟄居多年,鬥誌消磨。吳起也是年近六旬之人,年衰力竭,熱血已涼,未必會有驚人之舉。”


    魏侯?知道,關鍵時刻還得自己拍板。他略一思索,連下數道君令:


    “速令太子申、公子昂嚴防上郡之兵。若西河有失,提頭來見!”


    “白相,募集兵馬糧草,馳援西河。”


    “惠施,命爾與趙使恢複接觸,準備議和之事。”


    眾人齊聲應諾,紛紛領命。


    魏侯?停頓了一下,心有不甘地下令:“田需!”


    “臣在。”


    “汝代寡人前往邯鄲大營勞軍,告知孫臏,十日為期,若邯鄲不破,立即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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