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戰車搖搖晃晃,黥涓的思緒飄飄悠悠,時間回溯到一年多前。彼時,太子申尚在河東,秦國內亂兀自洶洶……


    不錯,是黥涓,而不是龐涓!


    自從受刑之後,龐涓就已經死了,世上隻有黥涓,當然也有人稱之為龐刖。


    龐刖這個名字,辱及家族,龐涓不用,故而世人稱之為黥涓。黥涓也認下了,以便和過去的自己來一個清晰的切割。


    慨當初,魏侯待己何厚,倚己何重,後來何酷!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是無情王侯家!


    受到黥麵刖足之刑的黥涓,雖留下一條殘命,卻已成為一個廢人,整個人日漸消沉下去,曾經魁梧的身軀也日益消瘦與薄弱。


    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從精神上,都如一片風中枯葉。


    魏侯?在安邑時,還頗念舊情,對黥涓的住宿飲食不曾怠慢;遷都大梁之後,太子申則對黥涓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但有一個人卻死死盯著黥涓不放,如同一道鬼魅一般地“關照”著黥涓的起居生活。


    這個人就是:王錯!


    一日,黥涓端起一碗野菜稀粥,正欲果腹,王錯帶領一幫親衛呼啦啦走了進來。


    “上卿呐,上卿,多日不見,想煞錯也!”老遠老遠,王錯就開始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


    黥涓放下稀粥,抬起黥麵黑臉,直勾勾地望著王錯,一語不發。


    王錯走上前來,一把端起案上的涼粥,像狗子似的猛嗅了幾口,回頭怒罵:“上卿亦是於國有功之人,安敢如此怠慢?”


    回過頭來,又笑嘻嘻地望著黥涓道:“清湯寡水,難以下咽,是也不是?錯為上卿加點佐料。”


    “咳咳!喀!吭吭!撲!”在發出一係列象聲詞後,王錯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口濃痰,一口吐在黥涓的粥碗裏。


    “上卿,請吧!”


    黥涓死死地盯著王錯,眼底有無盡的火焰在燃燒,整個人如同得了傷寒一般抖動不止。


    王錯故作驚慌,連退數步:“嗚呀呀,不好不好,上卿欲發雷霆之怒,錯命不保,安邑危矣,魏國亡矣!”


    王錯背後的親衛“嗆郎郎”抽出半截寶劍,目露凶光,盯著這位曾經赫赫威風的上將軍。


    黥涓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內心,緩緩地伸出雙手,如同捧起千鈞巨石一般,將那碗漂著濃痰的涼粥端了起來。


    他眼神死死地盯住王錯,一字一頓地說道:“謝王司馬!”


    言畢,雙手上舉,也不用筷子,將一碗粥一點一點地灌了下去。灌到最後,湯湯水水從碗邊嘴角淋漓而下,沾滿了黥涓枯黃的胡須、肮髒的衣襟,滴滴溚溚地濺落在幾案之上。


    黥涓將碗重重地頓在案上,雙眼直視王錯,眼神中竟然有些不可正視的東西,王錯瞬間有些慌亂:“龐涓,爾……”


    黥涓緩緩地說道:“龐涓已死,當今世上隻有黥涓!”


    王錯故作鎮靜地哈哈大笑:“哈哈哈,上卿好自保重,錯改日再來探望。”言畢略顯狼狽地退了出去。


    王錯走後,黥涓咬碎鋼牙,以頭觸案,直將額角磕出血來方才罷休。


    王錯一邊嘀咕著:“此賊不除,必有後患!”一邊快步走向太子宮,他要向太子申再進讒言,一定要搞死龐涓。


    太子申當時正在加急準備伐秦大計,對王錯這種整天無事生非的人非常反感,以一句“此事須君父定奪”,便將王錯打發了出去。


    與此同時,錦衣衛河東負責人解涼,也接到了指揮使鄧陵子的命令:趁機解救龐涓。


    龐涓當年差點害死了墨家的已齒,以鄧陵子睚眥必報的性格,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恨。


    但漢王俱酒當初給出了留其一命的君令,近日又發出了解救龐涓逃離魏國的命令,令鄧陵子非常不解。


    不理解歸不理解,但錦衣衛的宗旨就是:“聽令一人,令出必行,不問因果。”以鄧陵子高度的忠誠與高超的執行力,必然會全力執行漢王的君令。


    上次解救龐涓之時,鄧陵子已經假扮過一次龐涓舊部,露過一次臉了。


    這次他打死也不想再去了,他怕忍不住會給那個狗賊一劍。


    於是解救任務就落到了錦衣衛河東負責人解涼的身上。


    解涼出麵有兩個優點:他是河東本地人,他確實在西河從過軍,所以更易取得龐涓信任。


    上次龐涓是急於逃亡,沒有注意鄧陵子那蹩腳的官話,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這次讓解涼出麵,套路還是老配方:冒充舊部。


    入夜,解涼繞過看守,飛身飄入龐涓的軟禁地。其實看守根本不上心,這個死瘸子能跑到哪裏去?跑出去臉上那麽大一個刺青,誰不認得?


    解涼如同樹葉一般飄到院中,一個閃身,避入門扉大開的屋內。


    屋宇深處傳來黥涓幾聲黠笑:“王司馬真是報仇不過夜啊!”


    解涼循聲而去,輕聲道:“龐將軍!屬下乃將軍舊部,上次曾參與救助將軍,不過當時屬下在城外接應。”


    黥涓沉默良久:“以何為憑?”


    解涼道:“屬下無憑,但記得當日將軍在安邑城牆之上被困,高聲說過一句話:速去,此乃軍令!”


    黥涓動容,這話確實是他說的。當日,王錯率人將他圍死,逃脫無望。當時解救他的幾位死士意圖拚命。他與王錯達成交易,放這位死士出城。死士猶豫不去,龐涓大聲說出了這句話!


    這些情形,隻有當時在城牆上的人才能知道。解涼身在城外接應,別的話沒聽見,隻聽到了這一句,當是屬實。


    黥涓道:“當年救某之兄弟今何在?”


    解涼黯然道:“上次營救上將軍失敗,諸位弟兄皆遭清洗。我因彼時尚在軍中供職,僥幸未暴露。然解救上將軍之念,一眾同袍皆未放棄。”


    黥涓歎息不已:“涓之過也!”


    解涼進一步勸解道:“近日西河戰事再起,公子昂率軍攻入櫟陽,太子申征集河東精壯增援西河。安邑城中,無人關注將軍,此將軍逃出生天、再開新局之大好時機也!”


    黥涓聞言冷哼一聲:“如此折騰,魏國休矣!”


    “龐將軍身受奇恥大辱,對此窮途之國,有何留戀?!”


    “我那好師弟孫臏何在?”


    “孫賊今日忝居上將軍,正在圍攻趙國邯鄲!”


    黥涓在黑暗中長歎一聲:“三晉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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