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夜君其實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當吳起派人在深穀中找到他時,身中數箭的平夜君已經徹底沒了氣息。


    不過,他在臨終之前,用鮮血在旁邊的石頭上,寫下一個歪歪斜斜的字,難以辨認。


    為了破解這唯一的破案線索,吳起對外宣稱,平夜君僥幸未死,正在事發地不遠處的驛站中搶救。


    方圓數百裏內的名醫、神巫全部被吳起征召而來,但所有的人進入驛站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屋中,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灶房的火上煎著滾沸的草藥,濃鬱了藥味飄出十餘裏地;


    神巫的作法祈禳煙火繚繞,口中不住地碎碎念著上古的神秘口令。


    一切的一切,顯示平夜君的搶救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中。


    直到一天晚上,十數名黑衣蒙麵人悄悄地潛入了驛站之中,幹掉了幾名疏忽大意的守衛,衝進了平夜君所在房間,一氣對著榻上之上猛射了好輪箭矢,連人帶榻射成了一隻大個兒的豪豬。


    一名黑衣人躡手躡腳地上前,將被子一角掀開,被子裏圓滾滾地躺著兩顆長條大枕頭。


    黑衣人一愣,一張大網從天而降。


    刺客是為錢而來,而非為“義”而來。


    若是聶政那種舍身取義的家夥,那麽吳起將一無所獲。


    然而這種為錢而來的刺客,同樣也能為錢而出賣雇主。


    雇主固然隱藏得很深,但有交易就有痕跡,有痕跡就有線索,有線索就有關係網,有網就能收網。


    吳起終於破解了平夜君最後寫下的那個血字,是個大大的“艾”字,艾——艾邑——艾君!


    吳起連夜派人直奔艾君曾經的封地艾邑,以及艾君在郢都的豪華府邸。


    之所以說是“曾經”,是因為艾君家族就是被吳起“三世而收爵祿”的貴族中的一員。


    可以想象艾君家族對吳起以及對變法派的滿腔憤恨,真正是恨不得食肉寢皮、抽筋拔骨、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但吳起太猛了,動不得吳起,還動不得你們二五仔平夜君嗎?


    習君一家老小,連同家臣仆役被收了個幹淨,偌大的莊園中被全副武裝的軍卒封閉接管,然而搜遍了習君的住處,卻始終沒有找到習君的大公子的身影。


    領頭軍卒將習君的府邸封了個嚴嚴實實,三天三夜以後,奄奄一息的息大公子終於從地道裏爬了出來,三天了,沒人給他送飯,餓得受不了了。


    息大公子劍上一道明顯的傷痕,被息公劃了一劍卻能僥幸保全性命,也算是一朵奇葩。


    息大公子一露頭,不用審問就全招了,他感覺自己也快不行了,傷口感染到膿血橫流,最重要的是,錦衣玉食享受慣了的大公子,不可一日無酒。


    從息君家族開始,吳起拔出蘿卜帶出泥,一口氣抓了幾大宗族,封君、縣公就有好幾個。


    這些老貴族吃不住一頓打,沒幾下子就把如何密謀殺害平夜君,如何假扮盜匪,如何選擇地點、如何策應分工等招了個底兒掉。


    吳起拿著供狀麵呈楚王:“平夜君忠君體國,卻受宵小之輩忌恨,終致為國盡忠,其狀可憫,可情可憐,請大王明斷。”


    楚王看了看供狀上的幾家貴族,慢吞吞地說道:“平夜君威名遠播,護衛周全,豈是如此鼠輩所能加害?”


    “不穀覺得還有幕後黑手,令尹務要嚴加審查。”


    吳起愣了一下,隨即心領神會:“臣失察,臣失察,臣立即深挖案情,定要做到斬草除根、除惡務盡。”


    其後,對這些獄中的老貴族的審訊再度升級,不分晝夜,輪流上陣,斧鉞湯鑊,嚴刑酷訊。


    這些養尊處優的老貴族,哪裏吃得了這些苦頭,於是開口亂咬,肆意株連,隨意牽扯。


    吳起樂得收拾現成,瓜連蔓引,肆意株連,一下子逮捕入獄二十餘家老貴族。


    既有已經被削去了爵祿、懷恨在心者,也有為保住爵祿而暗中使壞者,還有口雖不言、心中腹誹者。


    直到許多條線索,都指向了太子熊臧,吳起方才停了手,再一次跑向楚宮向楚王匯報。


    太子與守舊派貴族來往密切,楚王熊疑是知道的。之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也是楚王的統治智慧。


    楚王需要吳起這隻手來進行雷厲風行的改革,也需要太子那隻手來進行適當的宣撫與安慰。


    太子與吳起,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


    但楚王還是希望太子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虛情假意地唱唱紅臉,真心實意地支持變法。


    但如果太子入戲太深,真的和老貴族站到了一起,形成一個利益集團,那是楚王所不能答應的。


    看著這些供狀上記述的離譜事件,楚王覺得太子已經偏離了應有的軌道,已經和老貴族深度綁定,不清不楚,不清不白,非常危險。


    作為太子,如果公然或半公然和王上唱反調,這是君王所不能允許的。


    楚王啪地一聲一拍龍案:“吳起,此事卿不再過問,且去隆重辦好平夜君之喪事。”


    吳起應諾而去,從不問一句為什麽,他知道,楚王這樣的明主,自有他的正確主張。


    楚王宣太子熊臧上殿,將一大堆關於謀殺平夜君的案卷全部交給了太子:“臧兒,平夜君之事,由汝全權處置,不必再奏聞不穀。”


    太子粗粗掃了一眼這些失勢老貴族的供狀,立即火燒屁股般蹦了起來:“父王,此賊誣陷孩兒,請父王明斷!”


    楚王低頭批閱各地送來的奏章,頭也不抬地道:“不穀說了,此事由臧兒全權處置,不穀不再過問。”


    太子一聽,得!這是把爛攤子全部甩給我了。


    這些老貴族以為拖太子下水,就能夠促使自己的性命,甚至反戈一擊,將吳起及變法派擊退。


    沒想到太子丟車保帥的決心更加堅決,數日之後,二十餘家老貴族全部被族滅。


    太子這次被楚王當了一次白手套,被推到了老貴族的對立麵,他不得不這麽心狠手辣。否則,他的太子之位可能不保。


    要知道最是無情帝王家,幾乎每一任楚王上台,都是明槍暗箭、血雨腥風。


    父王的心腹大患、太子的王叔——王子定,也是苟延殘喘了十餘年之久,在前不久才被吳起給幹掉的。


    可以肯定自己的那一堆兄弟裏麵,圓睜著無數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巴不得自己崴個腳、摔個跤、吃個癟,甚至鑄成大錯,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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