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斯特羅哥夫--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到晚上8點時,整個鄉村就像天空已預言的情況一樣,完全籠罩在黑暗中,一輪新月還沒有升起。木筏處於河流中間,看不見兩岸。那些岩石在厚而低懸的雲中顯得錯亂模糊。間或有一股風從東麵吹來,但很快就在安加拉河狹窄的河穀中消失。


    這黑暗對於逃亡者的計劃來說非常有利。實際上,雖然韃靼人已在兩岸建起前哨,木筏仍有很好的機會通過而不被發覺。圍攻者不可能已封鎖伊爾庫次克上遊的河道,因為他們知道俄國人不可能希望從這個省的南部獲得任何救援。除此以外,不久之後大自然本身就會建起一道障礙,用霜來結成冰塊集在兩岸之間。


    現在木筏上是一片寂靜。


    再也聽不到朝聖者們的聲音,他們仍在祈禱著,但是他們的祈禱聲音低微,根本不可能傳到兩岸。逃亡者們都平躺在木筏上,以使木筏不至於高出水平麵。老船夫和其他水手趴在前麵,忙著把浮冰排開,他們的動作沒有發出聲音。


    隻要冰塊不在河道中形成不可超越的障礙,那麽冰塊的漂流也是一種有利條件。如果河麵上隻有木筏的話,即使在黑暗中,也有被韃靼人發現的危險。但正像現在一樣,它和這大塊移動的浮冰混雜在一起,這些浮冰大小不一樣,冰塊相互碰撞的喧嘩聲掩蓋了本可引起韃靼人疑心的木筏上的聲音。


    這時有刺骨的霜凍,逃亡者們痛苦地忍受著。除了有一些樺樹枝外,沒有別的遮擋。氣溫此時已在零下10度,因而他們抖索著擠在一起,試圖相互取暖。風雖然很輕,但從東麵覆蓋著雪的山上吹過來,從他們中間一次又一次吹過。


    米歇爾和娜迪婭躺在木筏後部,毫無怨言地忍受這越來越大的痛苦。嘉力維和布朗特躺在他們近旁,盡最大可能忍受著西伯利亞冬天的第一次襲擊。現在沒有人說話,哪怕是最低的聲音。當時的情況使他們全神貫注。任何時候,都可能出事,也許是危險,也許是大災難,他們不可能不受傷害地逃過去。


    對於一個希望盡快完成自己使命的人來說,米歇爾是異常地鎮靜。即使是處於最危險的時刻,他也從沒失去過力量。他已看到那個允許他最後想想母親、娜迪婭和自己的時刻!他現在隻擔心一個最終的令人不愉快的可能,那就是木筏也許會在到達伊爾庫次克之前被冰堵住。他考慮的隻有這一點,他已先作出決定,如果必要的話,力圖大膽地遊到那裏。


    娜迪婭在幾小時休息後恢複過來,重新恢複了體力。但是雖然痛苦耗盡了她的體力,卻從來沒有動搖她的意誌。她也想過,如果米歇爾不得不做出新的努力去達到目的的話,她一定會去幫助他。但是隨著她離伊爾庫次克越來越近,父親的形象在她的心裏變得越來越清晰。她仿佛看見他就在被圍圈在城裏,而他卻離所愛的人是那麽遙遠。但是她從不懷疑,他正用滿腔的愛國熱情與侵略者進行頑強的鬥爭。再過幾個小時,如果上帝幫助他們的話,她就能投入父親的懷抱,把母親留下的最後幾句話告訴父親。然後,什麽也無法使他們再分開。如果瓦西利-費德的流放期沒有盡頭的話,他的女兒會陪伴他一起過流放生活。然後,她很自然地想到他,那個慷慨的同伴,那位“哥哥”,因為正是他使她再次見到了父親,而他卻會在擊敗韃靼人後,再次上路向莫斯科出發,也許她將再也見不到他!


    至於阿爾西德-嘉力維和哈裏-布朗特,他們有一個相同的想法,那就是:局勢是極其地戲劇化,而且是精心設計的,為他們的文章提供了有趣的題材。英國人想著讀者的《每日電訊》,而這法國人卻想著他的瑪德琳堂姐,兩人從心裏都感到激動無比。


    “好吧,是這樣就更好!”阿爾西德-嘉力維這麽想,“要打動別人,首先要打動自己的心。我知道有一句詩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真該死,如果我能想起它該多好!”


    然後用他那雙有經驗的雙眼,他企圖看透這籠罩在河上的陰暗。


    然而,時不時地有一束光線驅開黑暗,使兩岸顯得奇幻無比:一片著火的森林,一個仍在燃燒的村莊,是白天所見情景的不幸的再版,與夜的寧靜形成對比。安加拉河也時常被兩岸的火光照亮。冰塊就像鏡子一樣,每個角度都倒映著火焰,並且在水流變化下,旋轉著向前漂。木筏就在這大塊漂浮物中沒被發覺地漂著。


    可是危險並不在這些地方。


    另一危險正威脅著逃亡者。這是一個他們沒能預見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個他們無法躲避的危險。恰好阿爾西德-嘉力維發現了。他躺在木筏的右邊,讓自己的手垂入水中。突然,在用手接觸水流時,手上的感覺讓他吃驚。這水似乎是有粘性,好像水裏有油。


    阿爾西德聞了聞,這不可能錯。水麵上確實有一層石油,而且隨著水流在漂移。難道木筏真的是在這些易燃度很高的物質上漂嗎?這些油是從哪裏來的呢?這是安加拉河麵上發生的自然現象呢,還是韃靼人使用的毀滅的武器呢?難道韃靼人是有意用這種方法把大火帶到伊爾庫次克,他們會不顧文明國家之間的戰爭公約嗎?


    阿爾西德不斷問自己這些問題,但他認為最好是把此事隻告訴哈裏-布朗特,而他們一致認為不要把這個新的危險告訴同伴們而使他們受驚。


    人們已知道中亞的地層像一塊海綿,浸滿了液體的氫化合物。


    在巴庫港,在波斯邊境,在阿皮契隆半島上,在卡斯比恩海,在小亞細亞,在中國,在緬甸,在布爾曼帝國,地麵上有成千上萬的油泉,這是一個“油的國家”,與北美洲相似。


    在一些宗教節日裏,主要是在巴庫港,那些崇拜火的當地人把石油倒到海裏,由於油的密度比水的密度小,因此浮在水麵上。然後,到夜幕降臨時,當油層蓋滿整個海麵時,他們點燃它,然後呈現的是無可比擬的火海在起伏的壯觀景象,而且在微風吹拂下變成波浪。


    但是隻在巴庫被認為是觀賞的景象也許在安加拉河上是一個可怕的災難。不管是由於惡意還是由於疏忽而點的火,眨眼的功夫就會蔓延到伊爾庫次克以外的地方。


    木筏上人人都非常小心翼翼。但是安加拉河兩岸的大火就是一種令人害怕的事。因為一根燃著的草或者甚至是一個火花被吹到水裏的話,那麽到處是油的水流中會不可避免地熊熊燃燒起來。


    嘉力維和布朗特的憂慮是可以理解的,但卻很難形容出來。在這新危險麵前,如果上岸去等待會不會不謹慎呢?他們倆相互問著。


    “無論如何!”嘉力維說,“不論是什麽樣的危險,我知道有人是不會上岸的!”


    他指的是米歇爾-斯特羅哥夫。


    同時,”木筏還在隨大冰塊向前沿著,而大冰塊漸漸地聚得越來越多。


    這時,還沒看見任何韃靼部隊,這表明木筏並沒到韃靼人的前哨部位。然而約10點鍾時,哈裏-布朗特看見冰塊上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物體在移動。從一個冰塊跳到另一個冰塊上,很快就靠近了。


    韃靼人!他馬上想到。


    然後他爬到老船夫那裏,把可疑的物體指給他看。


    老人認真地看著。“這些是狼!”他說,“與韃靼人相比,我更喜歡狼。但是我們必須保護自己,而且不能出聲!”


    逃亡者們不得不保護自己免受這些凶猛的野獸的襲擊,而饑餓和寒冷驅使它們在整個草原上流竄。它們已發現木筏,而且不久就會向它發起攻擊。逃亡者必須鬥爭,但又不能用火槍,因為他們現在離韃靼人不可能很遠。


    女人和孩子聚集在木排的中間,而男人呢,有的拿長竿子,有的拿著刀子,但是大部分是拿著棍子,準備擊退那些攻擊者。他們沒有出聲,但空中到處是狼的嚎叫聲。


    米歇爾也不希望無所作為。他趴在靠近凶殘狼群襲擊的一邊。拔出刀子,而且每當一頭狼在他夠著頭的地方經過時,他便把刀刺入它的喉嚨。嘉力維和布朗特也沒有閑著,而是勇敢地與這些野獸搏鬥。他們和同伴們都勇敢地在搏鬥著。這戰鬥在寂靜中進行,雖然許多逃亡者被嚴重咬傷。


    戰鬥似乎不會很快結束。因為安加拉河右岸的狼不斷地上來加強力量。


    “這永遠也不會結束盧嘉力維一邊說著,一邊揮舞著沾滿了血的匕首。


    實際上,進攻開始後的半小時內,成千上百的狼仍在越過冰塊來襲擊。


    精疲力盡的逃亡者們明顯地越來越弱。這戰鬥還在進行著。就在那時,則隻巨大的狼,由於饑餓而發怒,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就像燒紅的煤一樣,它們一下跳到木排上。嘉力維和同伴們殺入這凶猛的野獸群中,而米歇爾也正摸索著往它們中去,這時突然發生了變化。


    過了一會,這些狼不僅放棄了木筏,也從河上的冰塊上走開。所有的黑色的物體都散開,不久就發現它們重新回到岸上。


    狼和其他的捕獵野獸一樣,它們需要在黑暗中進行活動,而正在那時,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了這條河。


    這是熊熊大火在燃燒。整個波希卡夫斯克小鎮在燃燒。韃靼人確實在那兒,完成他們的行動。從這一點看,他們已占領了伊爾庫次克以外的兩岸。逃亡者此時來到他們的旅途中最危險的部分,而他們離首府仍有30俄裏。


    現在是11點。木筏混在冰塊中繼續漂著,有時一線線的光照在木排上。逃亡者們散開躺在木排上,一動不動。因為稍微動一下,就可能被發現。


    大火燃燒的速度之快令人害怕。那些由冷杉木蓋的房屋像火炬一樣燃燒著,有150所木房子燒起來了。在火的爆裂聲中摻著韃靼人的叫喊聲,老船夫在離得很近的一塊冰上立定,努力把木排推開到離波希卡夫斯克的大火300至400英尺的地方。


    而逃亡者時不時地被大火照亮著,要不是這些縱火者如此投入毀滅工作的話,毫無疑問他們已被發現。


    可以想象得出,當嘉力維和布朗特想著木筏在可燃燒的液體上漂流時,他們有多焦慮。


    無數的火花從屋子上進出,真像是從爐子上迸出一樣。隨著濃煙上升到五六百英尺高,右邊岸上的樹和懸崖被大火照亮著,看起來也像燃燒一樣。隻要一個火花掉到安加拉河上就足以使火焰隨著水流燃燒,把災難從一岸帶到另一岸。其結果就是很短的時間內給木筏和所有的人帶來毀滅。


    但幸運的是,微風不是從那個方向吹來。它從東麵吹來,使火向左邊發展。很可能逃亡者們能逃過去。


    這時已是快半夜。夜的陰暗投下的陰影保護著木排。韃靼人就在那邊,在河邊來來回回地走動著。看不見他們,但可聽見他們。前哨部位的大火燃燒著。


    同時在這冰塊當中駕木筏就要更小心。


    老船夫站起來,那些農民們也拿起了撐竿。他們有很多事要做,木排越來越難駕馭,河道也越來越難行。


    米歇爾-斯特羅哥夫爬向前。


    阿爾西德-嘉力維跟在他後麵。


    他們倆聽著老船夫對那些人所說的話。


    “注意右邊!”


    “左邊有堵塞物朝我們漂來!”


    “擋開!用你們的篙擋開!”


    “不到一小時,我們就會被堵住……”


    “如果這是上帝的意願!”老人回答。“要違反上帝的意誌,就什麽也幹不了!”


    “你聽見了嗎?”嘉力維說。


    “是的,”米歇爾回答。“但是上帝是站在我們一邊的!”


    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如果木筏被堵住的話,逃亡者不僅到不了伊爾庫次克,而且還得離開這浮著的木筏,因為木筏很快就會被冰塊撞成碎片。柳條會斷開,被撞碎的冷杉木杆會在硬殼下漂,而這些不幸的人將沒處躲,隻能到冰塊上去。那麽到天亮時,韃靼人就會發現他們,而且毫不留情地殘殺他們!


    米歇爾回到娜迪婭等他的地方,他靠近姑娘,抓住她的手,問她那不變的問題:“準備好了嗎,娜迪婭?”而她像往常一樣回答:“我已準備好了!”


    木筏隨著漂浮的冰塊又向前漂了幾裏。如果河道變窄,很快就會形成不可逾越的障礙。他們漂流的速度似乎已變慢。他們總是遇到嚴重的衝撞,不得不繞道走;現在,為了避開不利於航行的堵塞物,他們要進入一條溝渠,而且很有必要去利用這溝。這堵塞越來越令人驚恐。還有幾個小時夜晚就將過去。如果逃亡者仍在早上5點時到不了伊爾庫次克,他們就失去了到達那裏的一切希望。


    在1點半時,盡管付出所有的努力,木筏遇到一塊很厚的堵塞物而且被死死地卡住。那塊跟在後麵漂的冰塊擠得更近了,把木排卡住不能動,好像擱淺了一樣。


    此時,安加拉河道變窄,隻有原河道的一半那麽寬。這就是冰塊堆積的原因。由於壓力越來越大及天氣越來越冷,冰塊板結在一起。500英尺以外,河道變寬,冰塊在水流衝擊下分開,繼續向伊爾庫次克方向漂去。如果兩岸之間不變窄,障礙物也不會形成,而木筏本可以繼續隨水流向前漂。但這是無可挽回的事實,而且逃亡者不得不放棄達到目的的所有希望。


    如果他們有捕鯨者的工具,在冰麵上鑿出幾條道,如果他們能從這裏通過,到河麵較寬的地方,他們也許能得救。但是他們沒有鋸子,也沒有鑿斧;他們沒有任何能把冰弄開的工具,而冰在極度的霜凍之下像花崗石一樣堅硬。


    他們怎麽辦呢?


    正在這時,右岸上幾聲槍響今本已不幸的逃亡者們大吃一驚。一排子彈射到木筏上。逃亡者們已被發現。立刻又聽到槍響,從左岸射過來。逃亡者們在兩岸火力夾擊下,成為狙擊手們的靶子。有幾個受了傷,盡管是在黑暗中湊巧打中的。


    “來吧,娜迪婭,”米歇爾低聲對著姑娘的耳朵說。


    娜迪婭早已準備好了,沒有多說一句話,而是抓住了米歇爾的手。


    “我們必須越過障礙,”他用低低的語調說。“帶路吧,但是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們離開木筏。”


    娜迪婭照著做了。米歇爾和她在朦朧中飛快地滑到大冰塊上,周圍的朦朧在射擊子彈的閃光下被偶爾地打破。


    娜迪婭在米歇爾的前麵匍匐而行,子彈像冰雹一樣落在他們周圍,嗒嗒地落在冰上,他們從鋒利粗糙的冰上爬過,滿手的血,但仍然向前爬著。


    10分鍾後,又一個障礙來到麵前。安加拉河的水又開始大量地流淌著。幾個小冰塊從大冰塊上分開,隨著水流向城的方向衝去。


    娜迪婭猜到米歇爾想進行怎樣的嚐試。有一塊浮冰隻稍稍與冰塊連接。


    “快來,”娜迪婭說。


    兩人一起蹲在這塊冰上,由於他們的重量,這冰塊與大冰塊分開。


    冰塊開始漂浮。河道變寬,路也寬闊了。


    米歇爾和娜迪婭聽見槍聲、痛苦的叫喊聲、還有韃靼人的叫嚷聲……然後,慢慢地,痛苦的叫聲和殘忍的歡笑聲在遠處變弱了。


    “可憐的同伴們!”娜迪婭低聲說。


    這半個小時以來,水流把載著米歇爾和娜迪婭的冰塊飛快地向前推。他們時刻擔心水流會將他們衝開。他們隨著水流向前衝,直到他們接近伊爾庫次克的碼頭。


    米歇爾緊咬牙關,兩耳也在緊張地聽著。他沒有說一個字。他從沒有像這樣接近目標。他感到他即將到達目的……


    快到早晨2點時,在黑黑的地平線處有兩行光在閃亮著,安加拉河的兩岸就混在這黑暗之中。


    右邊是伊爾庫次克發出的光,左邊是韃靼軍營的火把的光。


    米歇爾-斯特羅哥夫此刻離城不到半裏路了。


    “終於到了!”他低聲說。


    但是突然聽到娜迪婭大叫一聲。一聽到叫聲,米歇爾從冰塊上站起來,而使得冰塊搖晃起來。他把手伸向安加拉河。他的臉,由於藍色的光的照耀,看起來令人害怕,然後好似他的雙眼恢複了視覺一樣。“啊!”他大叫一聲,“上帝是在與我們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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