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開盤的時辰越來越近,三不牙行內的人也越來越多。往常交易區人不少,休息區總能有個下腳之地,如今不同了,人擠人。反而是交易區相對寬鬆一些,畢竟這些人可是牙行的手法也在不停進化。比如已經將護欄向黑板的位置挪動了三丈,為一眾客戶提供更加寬敞的地方。比如原本守在護欄後邊的紅坎肩直接被安排到了交易區,以便最短的時間記錄客戶的需求。比如在眾人頭頂上架上了麻繩,散落交易區的紅坎肩就是通過這條麻繩將各種信息用夾子夾住,然後走線傳送給黑板區的書手。


    “可是十一姐夫?”曹三郎正等著開盤後交割股本,不曾想有人湊了過來。仔細一看,不確定的問“可是葉家公子?”今日雖然是葉鳳儀和十三姐的定親宴,卻不用新郎親自登門。好在前些日子雙方在鄭家見過,否則還真的不敢認。


    “姐夫何必見外。”葉鳳儀趕緊拉住要給他回禮的曹三郎“借一步說話。”待兩人在所有人的虎視眈眈下,走到另一邊,這才低聲道“姐夫手裏有崇禎四號的股本?”


    “有的。”曹三郎一聽,大概懂了“葉公子要買?”見對方點頭,立刻道“不是俺不近人情。”拉著葉鳳儀低聲道“十七哥特意叮囑,這買賣做不得,忽上忽下,輸贏就在一念之間。算了吧。”


    “姐夫的好意俺懂。”葉鳳儀卻對此不值一哂,鄭直?他懂啥?真以為考了一個文解元,武狀元,做了勳衛就忘乎所以了?這種買賣玩的就是瞬息萬變,玩的就是消息。他有消息,這幾支股本,還會漲。可是為了能夠把東西誆到手,立刻苦著臉道“俺也是沒法子,蒙十三姐垂青,俺也想要把她風風光光抬進門。可,俺銀子不夠。”


    “缺多少?”曹三郎二話不講直接道“一會兌了銀子,隻管講,再不夠,俺給你去借。”


    “……”葉鳳儀麵對赤城的曹三郎語塞。


    “十一姐夫。”正在此時,又有人擠了過來“俺是……趙耀慶啊,七姑母家的趙耀慶。你成親的時候,俺們見過。”


    曹三郎一聽,仔細瞅了瞅,也認出了此人“四郎咋今個兒沒去芝麻巷?十三姐定親了……”


    “實在是慚愧,俺不曉得啊。”趙耀慶瞅了眼遠處的巨型刻漏,趕緊道“俺聽人講姐夫手裏有股本……”十三姐定親他也是曉得的,隻是這裏每時每刻都是上萬兩的大買賣,哪裏顧得上這等小事。


    “表弟來晚了。”葉鳳儀趕緊道“姐夫已經答應轉給俺了。”


    趙耀慶疑惑的看向此人,片刻後認了出來“原來是葉僉事,這是俺姐夫……”錢財麵前無父子,誰跟你表兄表弟的。


    “這位葉僉事今個兒和十三姐定親了。”曹三郎頓時感覺頭疼“這樣,俺們是親戚……”


    “俺出十五兩三錢四分一股。”趙耀慶卻不聽曹三郎的話,直接道“賣給俺吧。”


    “俺出十五兩三錢五分……”葉鳳儀也不甘示弱。


    “俺出十五兩三錢六分……”這時有人擠了進來,曹三郎一眼認出,正是前幾日坑了父親的那個夏監生,立刻皺皺眉頭,理都不理。


    可是不等他開口,周圍又冒出了無數應和之音“俺出十五兩三錢七分……”


    “諸位,諸位。”眼瞅著這股本已經被眾人約翰越高,來到了十八兩,有場內的紅坎肩跑了過來“本行不準私下交易,否則將取消認購,逐出牙行。”


    眾人這才漸漸平息,可立刻有人發現,盤前價格此刻同樣調整到了十八兩。也就是剛剛眾人私下裏嚷嚷的價位,立刻有人大喊“十九兩……”


    “二十兩……”


    甚至有人起哄,大喊“一百兩……”


    既然場內不準私下交易,葉鳳儀索性一直緊跟著曹三郎。畢竟紅坎肩一會要先與對方核對票據,他就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趙耀慶見此,立刻也反應了過來,同樣站到了曹三郎的另一邊。旁邊的夏儒見此,也顧不上寒磣就想往曹三郎身後蹭。就在此時,有人卻搶先站到了他的身前。夏儒瞅了瞅,咒罵一句“沈舉人不怕有失斯文嘛?”來人他認識,之前在幾次詩會上見過。一個南蠻子,靠著吃絕戶,欺負孤兒寡母,令人不齒。


    “莫了。”沈溥不以為然“行道行都哦。”


    “拔份是吧?”夏儒聽不懂對方嘰裏咕嚕講的啥,一把將身材矮小的對方拽開“這裏是京師,容不得你個南蠻子撒野……”不等他貼到曹三郎身上,立刻又有人搶了位置,甚至不顧體麵的抱緊了草三郎的腰。曹三郎嚇了一跳,卻不等他開口,葉鳳儀已經用身體擠了過去,對著草三郎露出一張笑臉。


    曹三郎有些無語。


    “哎……哎呦……”夏儒見此,立刻準備填補空位,不曾想腦袋一痛。回頭看去,那個被他拽開的沈溥竟然偷襲,立刻不管不顧的轉身與對方廝打起來。


    就在此時,一聲清脆的鈴音傳來,開市了。


    “曹家把所有的股本都脫手了,俺們已經將曹家手裏的股本全部吃下。”袁愷正要有選擇的去講給二張聽,不想張延齡罕見的伸手,將他的手賬拽了過去。


    “嘖嘖,這個十七看來連嶽家都管的服服帖帖的。瞧瞧,一開始要用收盤價賣,然後就是開盤價。兩個親戚……跑來要買,若不是牙行的規矩也就賣了。如今一開盤,每股二十兩,四家商號,每家二百股,一萬六千兩到手了。”


    “可惜了,這位曹三郎若是再等等,就又多了一萬六千兩啊。”張鶴齡看向袁愷“袁掌櫃,聽說你們家在揚州的買賣不大。”


    “是。”袁愷不明所以的看著張鶴齡。


    張鶴齡看對方聽不懂人話,也就不再吭聲了。


    “你跟李先生很熟啊。”張延齡煩了,畢竟牙行開盤的工夫隻有一個時辰,索性圖窮匕首見“不介紹俺們認識一下嗎?”


    袁愷的臉色立刻變了。


    張延齡一腳將對方踹倒“mlgbzd。”罵了一句從鍾毅那裏學的國粹,又踹了對方一腳“你他娘的讓老子少賺了多少?”


    “侯爺,饒命。”袁愷曉得,他玩脫了,立刻道“都是江侃,都是他,都是他籌劃的,所有的本錢也都是他出的。與俺無關,他打算撈一筆,然後,然後……”


    “然後嫁禍給俺外甥,讓俺們狗咬狗……呸呸呸,讓俺們窩裏鬥,你們看好戲是吧?”張延齡又是一腳踹在對方身上。


    “二郎。”張鶴齡喊了一聲,原本打算再接再厲的張延齡立刻停下“俺不管你在不在乎家裏人的生死,可這世上總有袁掌櫃在乎的吧?”


    “侯爺饒命,小的一切都按侯爺的吩咐。”袁愷精神一振,他之前被銀子迷住了眼,此刻才記起張家是誰。哪怕如今皇後地位岌岌可危,可二張如今依舊安然無恙。袁愷是個光棍性子,輸了就認,所以一點都不寒磣的開始把江侃賣了個幹幹淨淨“他這段日子,一直用各種名義偷偷吸納了崇禎號等四號將近三成的股本。打算等吸納到五成之後,開始用銀子拉升股本價格,最高打算拉到一百兩一股……”


    “一百,一百,一百……”此刻窗外傳來樓下的呐喊聲,震耳欲聾。


    張家兄弟起身來到窗邊瞅了瞅“竟然真的到了一百兩……”


    “這是那個贅婿做的?”張延齡扭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袁愷。


    “不是,不是,這不是俺們籌劃的。”袁愷立刻否認“俺們還沒動手呢。是旁人,俺們也不曉得是誰,俺們都沒有準備好。江監生打算……可如今它們已經一百兩了……”


    “那好。”張鶴齡雲淡風輕道“想想法子,把江監生的一切都給俺鼓搗出來。”


    有些東西,就是一層紙,既然已經看破了江侃的陰謀,張氏兄弟自然要用對方的那些股本彌補之前的受到的羞辱。所以江侃花費三萬兩銀子買到的四號股本,張家兄弟也就敬謝不敏。可是袁愷都講了,等江侃股份達到五成後,會用銀子拉升股本價格,那麽這些用來拉升股本價格的銀子在哪?


    張延齡一聽,大笑著遞給了張鶴齡一支煙“還是兄長幹脆。”他沒有問該如何收拾江侃,畢竟他是庶子。


    “一百兩了,每股一百兩了。”就在這時,被安排在樓下掃聽行市的篾片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大喊。


    “慌啥。”張延齡頓時感覺沒有麵子,斥責一句“不過才一百兩嗎。”講完,又把剛剛爬起來的袁愷踹倒“俺少賺了小五十倍,你要是搞不出來,俺搞死你。”


    袁愷無可奈何的應了一聲,顧不得狼狽,趕緊爬起來,湊到書案旁開始研究了起來。


    張延齡則無聊的站在窗邊向外張望,此刻樓下大堂內癲狂者有之,痛哭者有之,大笑者有之,他甚至看到了一個半身不遂的中年人在手舞足蹈。眾人如同鬼上身一般,群魔亂舞,好不古怪。


    “二百兩……”


    “俺要……”


    “有法子不?”


    “三百兩……”


    “俺要……”


    “還有法子不?”


    “四百兩……”


    “俺要……”


    “究竟還有法子不?”


    “四百五十兩……”


    “究竟啥時候有法子?”張延齡又掐滅一根煙,再次追問不停擦汗的袁愷。


    這次連張鶴齡也裝不下去了,追問道“想出來了沒有。”


    “俺們手裏有三成……”袁愷哭喪著臉,他實在無能為力。


    “不夠,不夠。”張鶴齡,張延齡兄弟同時大喊“不夠,俺不要三成,不要四成,俺要大頭,至少要六成,六成。外邊的都是俺的銀子。”


    “這法子是江監生想的,小的一時半會,真的想不出好的法子。”袁愷不停的擦汗“況且,這事古怪,說不得啥時候……”


    “都這會了,俺們就算把人弄過來,股本早就上千了,那來得及。”張延齡咒罵一句,他可沒心思聽對方講廢話。古怪?整個三不牙行都是他說了算,就算再古怪又能如何?張家不讓崇禎號它們的股本下來,就誰也別想搗亂。


    “熔斷,熔斷。”袁愷突然一拍腦袋“章程裏邊有這法子,俺們提前休市。熔斷之後,俺們找江監生,找他想法子。如此就有了一夜的功夫想法子,明日開市……”


    “休要囉嗦。”張延齡立刻對茫然的篾片喝斥道“愣著做啥,快點讓他們斷了,斷了……然後再多派些人,務必找到俺姐夫。”


    江侃去鄭家時,刻意避開了旁人,後邊鄭直又刻意把江侃與旁人隔絕,以至於張家兄弟並不曉得江侃在鄭家。


    “五百兩,五百兩……”與此同時,樓下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呐喊聲。


    不多時,剛剛開市半個時辰的三不牙行突然傳來了休市的鈴音。


    “房契?做什麽?”葉太太剛剛從鄭家回來,正和在此歇腳的葉二娘子敘話,葉鳳儀就風風火火的回來要房契。


    葉廣不善貨殖,卻並不是不懂經營。畢竟身為浙江人,又在錦衣衛摸爬滾打幾十年。隻是他把得到的銀子用來買店鋪田土,修宅治園。以至於葉廣過世後隻留下了現銀不過幾百兩,為了安葬他,葉太太不得不將全部田土和絕大部分店鋪賣了出去湊銀子。如今跟前隻留下了這座五進的院子,還有兩處在京師都小有名氣的園子。


    “俺遇到一筆穩賺不賠的大買賣。”葉鳳儀平複心情,恭敬道“隻是抵押,過二日就回來了。到時候給母親換一處寬敞的院子。”頓了頓,扭頭看向葉二娘子“到時候也給嬸子換一處大的,俺們兩家挨在一起。”


    葉二娘子哭笑不得,卻趕緊道“儀哥有心了。”講實話,她可不稀罕住啥大院子,畢竟如此一來,她的親達達就不方便了。況且嫂子的顏色比自個更勝,如今雖然兩家關係緩和,也不過是抱團取暖。


    “儀哥大了,認準了去做就是。”葉太太自然不會讓兒子沒麵子,起身走進臥房。片刻後,拿著契書走過來,遞給葉鳳儀“你嬸子和兩個兄弟都來了,等吃完飯再出去。”


    “俺一會押了銀子就回來。”葉鳳儀趕緊對葉二娘子行禮“嬸嬸恕罪,侄子一會再賠罪。”


    “去吧,去吧。”葉二娘子不以為意“大丈夫當以功名為重。”


    葉鳳儀應了一聲,這才急匆匆的出了家門。待來到乾隆當才發現,這裏站滿了人。他趕忙詢問旁人這究竟是咋回事,才曉得,這些都是要來乾隆當抵押產業,準備明日去三不牙行大顯身手的。葉鳳儀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由著惱,這麽多人,啥時候才能輪到他?


    正瞅著,一個青年從當鋪裏邊昂首挺胸的走了出來。仔細一看,不是剛剛和他較勁的神武右衛舍人趙耀慶是誰。話說,聽曹三郎講了一耳朵,對方是上京要來襲職的吧?


    趙耀慶不由打個噴嚏,卻不曉得他已經被人盯上,出了乾隆當,直奔媚香樓。


    “璧兒放心,明個準保漲到一千兩,到時候俺就把手裏的都放出去。那時莫說給璧兒贖身,就是把這樓子買下來也不是事。”一到媚香樓,趙耀慶就自來熟的摸到了可人照夜壁的屋裏,胡亂許願。


    “奴自然是信慶郎的。”照夜壁躺在對方懷裏,期期艾艾道“隻是奴誤入風塵之中,慶郎真的要娶……”


    “自然。”趙耀慶抱緊對方,信誓旦旦道“俺趙耀慶此生此世,隻喜歡璧兒,要娶之人也隻有璧兒一人。若要食言,人神共憤。天打五雷轟,下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斷子絕……”


    照夜壁聽了片刻,這才打斷對方的話“好了,好了,慶郎講的,奴又怎麽會不信。”


    趙耀慶卻肯罷休,依舊繼續。反正他不是真的趙耀慶,這種誓言可以講三日三夜都不怕。片刻後就逗得照夜壁花枝亂顫,笑個不停。


    趙耀慶之所以要在對方麵前賣醜,很簡單,一來,照夜壁絕色,他見過這麽多女人,也就比六姐……呸呸。反正得之足夠誇耀旁人。二來,照夜壁有銀子,有重寶。自從上月底照夜壁正式掛牌子後,憑借著自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學貫道家,玄學,儒家的本事,很快便在京師勾欄界脫穎而出。再加上梅璉不曉得從哪打聽來的法子幫襯造名,短短月餘就已經成了豔名冠絕京師的花魁。


    每日趨之若鶩,上趕著送銀子,送各種古玩字畫,以求搏美人一笑的俗人數不勝數。可這位讓無數人神魂顛倒的尤物對此都不屑一顧,偏偏對他趙耀慶情有獨鍾。不但時不時偷偷放他進來以慰相思之苦,還願意資助他擺脫鄭直那個孽障的控製。潘安宋玉比俺也不如吧?


    照夜壁忍著心中的厭惡,繼續在趙耀慶麵前虛與委蛇。如今照夜壁確實豔名冠絕京師,奈何追捧她的都是一些地方豪強,或者無權無勢的才子之類的,根本不足以幫助她擺脫媚香樓的控製。


    也因此,她才要與趙耀慶這個蠢貨周旋。照夜壁看出來了,梅東主對待此人與旁人不同,再想起她的第一個男人,這才有了如此籌劃。當然,摟草打兔子,順帶著能夠賺些銀子也是好的。畢竟哪怕是攀高枝,她也需要本錢。


    故而豺狼對虎豹,兩邊都有計較。所謂的長情,不過是掩蓋彼此算計的遮羞布。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曲目,每日都在媚香樓,在京師,在大明上演。贏者通吃,輸者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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