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這個名字, 對於夏喬安來說曾經一度不具有任何額外意義, 他那會僅僅隻是知道有叫做“柏楊”的這一號蟲, 並且對方跟他哥夏喬北是同級, 似乎還能勉強稱得上是夏喬北的朋友,然後便再沒了更多。他跟夏喬北的交際圈並不重合, 對於柏楊的了解僅此而已。等夏喬安後來又一次對這個名字上心,意識到這隻他不太熟的雌蟲似乎不能簡單當作一位“我聽過他名字”的家夥給隨意忽略過去時,柏楊的名字就已經被標上了黑框。第三艦隊星界常駐總巡航艦艦長, 成為了一個從此隻能在立體影像資料裏見到的對象。那艘夏喬安過去也從未踏入過的重火力艦船艦體基本全毀, 它最後的能源用在了全速推進上, 已經打空了武器庫的重型艦以艦體本身作為最後武器, 它凶猛撲向對麵還在嚐試重新結陣,靠強襲突入邊界的艦群, 在蟲星星界邊防的重要哨口炸開一簇無聲又烈烈燃燒的花。夏喬北那段時間一天比一天回家得更晚。夏喬安驚覺他哥已經幾乎完全住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在又一個夏喬北發回信息說今天可能不回家的晚上出門, 先是在軍部行政中心的接待處坐了一會, 沒有等來平時一定會親自來接他的親哥,隻等來他勉強還算有幾麵之緣的夏喬北副手。“他還在忙?”夏喬安隻能向領著他往裏走的副官詢問。他那時候也還遠沒有後來那麽成熟, 在明明是想要表達關心時說出的話卻像挑刺:“他是真的準備用工作把自己埋起來嗎?”副官便迅速扭頭看了他一眼, 眼神十分複雜,他隱約覺得對方欲言又止。但副官最後隻說:“將軍最近的確增加了許多工作量。”年輕的夏小少爺就皺起了眉頭。夏喬安口吻不太溫柔,擔心都刻畫在臉上, 他是真的開始擔憂夏喬北會成為蟲星史上第一位因處理文書工作過勞死而非戰亡的高階將領, 副官將他一路帶到夏喬北辦公室外間門口, 他等著對方繼續將他引進裏間並通報給他哥,可副官躑躅了片刻後告訴他,夏喬北其實壓根還不知道他來了。原來夏長官在至少四個循環時前就已經吩咐過,除非事情級別高到非他經手不可,發送過來的文件和通訊均由副官先做簡單處理和代收代接,在他主動打開辦公室裏間的門之前,副官也僅留在外間辦公待命,期間禁止隨意進去。“……那他晚餐吃過了嗎?”夏喬安在聽到“四循環時”後的第一反應是下意識計算時間。副官對於他的關注重點看起來就很欣慰,神情上有一閃而過的放鬆。他把夏喬安帶進外間,按下外間辦公室桌上的按鈕,一個嵌入式保鮮箱從旋開的桌麵一角升了起來——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兩份軍部食堂出品的套餐。夏長官不僅是沒有用過晚餐,他連今天的午餐也主動“錯過”了。夏喬安最後無言地端起食盒之一,他在副官帶上殷切的目光裏歎了口氣:“我去催他吃東西,順便再看看能不能將他拽回去休息。”反正夏長官近期再怎麽試圖用工作淹沒自己,也不至於衝親弟弟發脾氣——副官和夏小少爺都懷抱有這樣的篤定。夏喬安理所當然肩負起去文件堆裏扒拉哥哥,順便催對方多少吃些東西的重任。在踏入裏間辦公室之前,他猜測自己也許會看見堆積成山的文件,也有可能看見一個埋首在報表海洋裏的夏喬北。但他沒料到迎接自己的會是一整個昏暗的房間。他甚至一眼沒有看見夏喬北在哪,全靠行政區域的公共照明係統穩定運行,外間燈光照進了窗戶,他借著這點微弱光線在房間裏來回巡視兩輪,才發現窗戶邊上有一把寬靠背椅。夏喬北就坐在那把椅子上。“什麽事?”大概是半天沒有聽到理應有的報告,頭也沒回的夏喬北主動問了,他麵朝窗外,手裏好像拿著什麽,聲音裏也帶有顯而易見的疲憊。夏喬安忽然就感到手裏的餐盒無端變沉重了點,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夏喬北用這種語調說話,那讓他開口時語氣都不由自主變得小心:“是我——我覺得你至少該吃上一餐。”窗邊的雌蟲就像被這超出預想的聲音給刺了一下。“喬安?”夏喬北匆忙起身的動作有點大,帶得金屬椅腿刮過地麵,發出刺耳聲響,他手上的東西也幾乎脫落,在椅子棱角上沒留意一磕,那換來夏長官立即低頭去檢查它。然後夏喬北才有些手忙腳亂地想要去開燈,避免年輕雄蟲跟他一起繼續呆在昏暗環境裏。而夏喬安在他忙亂間已經更快一步,將食盒端到了他身旁。“你不想開的話就這樣也沒關係。”夏喬安說著,在鄰近區域內找起小桌,準備將食盒就近擺在夏喬北之前坐的椅子邊上。他就在這時候無意間看清了夏喬北手上的東西——那是個就當代科技水平來說,工藝已經有些古老的雙麵相框。相框一麵嵌著一隻陌生小雌蟲的相片,夏喬安認不出是誰,隻看出來對方是才剛學會飛的年紀,翅膀被掛在了一棵對幼崽來說足夠高大的景觀樹上,正在奮力將那些還不夠堅硬鋒利的骨刺努力從枝葉上扒出來。夏喬安在剛看見這一張時下意識想笑,因為雌蟲幼崽能像這樣活潑好動的實在不算多見,但那笑意稍縱即逝。他在窺探到背麵時立即知道了這隻眼生的幼崽是誰。雙麵相框的背麵是一張合照,穿著畢業製服的夏喬北對著鏡頭肅然站立,站姿幾乎能拿去給新生當教學示範,緊挨著他的另一隻蟲卻破壞了畫麵的嚴肅感,那雌蟲穿著跟夏喬北同樣的製服,帽子卻摘下來夾在胳膊底下,另一條手臂大剌剌去勾夏喬北肩膀,笑得沒心沒肺。夏喬安不久前才在報道裏看過對方的臉。是第三艦隊星界常駐總巡航艦艦長柏楊。“……他是你的好朋友?”知道自己偷窺相框的舉動肯定已經被夏喬北看了個完全,夏喬安試圖說些什麽,一時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最終他出口的話約等於廢話。但夏喬北不會把弟弟的話當廢話,那相框在他指尖轉了一下,他和柏楊的合照變得朝外,看起來好笑又活蹦亂跳的小雌蟲便朝裏了。“是。”夏喬北低聲說,他不常跟弟弟聊起自己的交際圈,在長大成年的這許多年時間裏,他跟小雄蟲也都維持著在交際上互不幹涉的狀態。可今天他指尖擦過相片上小雌蟲的翅翼,破天荒地說:“這是我們第一天認識時我拍的,因為他掛在樹上的樣子真的很好笑。”原來他哥也不是從小看起來就那麽嚴肅沉穩,小時候也會拍下同齡蟲的糗照。夏喬安正這麽想著,他都還來不及為自己忽然獲悉的夏喬北的另一麵感到驚奇,緊接著,就聽夏喬北繼續說:“他是我的……”夏長官的話音停頓在了“我的”之後。這異樣實在過於明顯,讓夏喬安都忘了要驚奇,他下意識抬眼去揣摩夏喬北神情,看見夏長官眉眼凝固了一般紋絲不動,隻有視線垂落在相片上。“……他是我的好朋友。”夏喬北在良久之後低聲說。就好像“好朋友”是他思考了很久,卻發現自己僅能給出的那個回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