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的主人沒有讓阿原久等。那是一個瘦小的女孩,雙肩如削,麵黃肌瘦,頭發也是枯黃的,一身土布衣服,還挎著一個籃子,活脫脫一個村姑。唯有一雙眼睛漆黑如墨,亮如星辰,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純淨。


    女孩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起阿原,那毫不遮掩的目光,完全無視了人與人之間基本的禮儀,足可以讓人坐立不安。阿原在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注視下,很快敗下陣來,想說點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就這麽不尷不尬地對望著,一動不動……


    許久,女孩似乎終於看夠了,走過來把籃子放在阿原身邊,隨即一言不發地拿起空碗,走了出去。


    阿原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看了看那個籃子,裏麵裝著幾顆野果,還有些山菌野菜什麽的。阿原正好口渴,隨手抄起一隻青杏剛啃了兩口,女孩端著一碗米粥又走了進來,把碗放在他床頭,又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


    阿原和她對視了一會,再次敗下陣來,隻得低頭三口兩口把粥吃了個幹淨。可他把空碗剛一放,女孩馬上拿起來,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又端回滿滿一碗,放在他的床頭。


    阿原算是徹底服氣了,連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隻得木然端起碗,又吃起來。可他剛一把碗放下,女孩又拿起碗走了出去……


    拿碗、盛粥、端回,一來一去,女孩從動作到神情都沒有半點變化,活像是個木偶一樣,隻是每次一放下碗就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原。


    而呆若木雞的阿原,絕不比木偶好到哪去,隻覺這粥一碗比一碗沉。好不容易喝完了第四碗,女孩忽然開口問道:“你還餓麽?”


    清冷的聲音,不帶半點感情,雖有些生硬,卻意外的好聽。隻是突然這麽一說話,把阿原嚇了一跳,連忙道:“不、不用了。我能動,我自己去盛好了……”


    “粥已經沒了,米也沒了。你還餓,就把這些果子都吃了吧,我明天再去摘。”女孩清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啊?對、對不住!我不知道你家裏沒米了。我、我去打獵好了。”阿原簡直無地自容,慌亂跳下床,從地上拾起行囊,在女孩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一口氣跑出去幾裏地,直到那間小草屋遠遠消失在視野裏,阿原這才喘著粗氣停了下來,一時跑得渾身是汗,被砸中後腦留下的不適倒是一掃而空。


    這雲國女孩也太古怪,太邪門了,一雙眼睛看得他如芒刺背,坐立不安,仿佛要被那目光刺透燒焦一樣。


    話說回來,這些雲國人到底都是怎麽生活的啊?就那麽一點存米,幾碗粥就吃光了,以後的日子還吃什麽啊?她又沒有鄉親鄰居,難道每天都吃野果野菜麽?阿原搖了搖頭,隻覺這一切比仙法夢境更難以理解。


    不過,倒真像老者說的,雲國人根本不把外物當回事。明明和他素不相識,明明家裏隻有那麽點米,卻把粥全給他吃了。阿原自問若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口糧,定是不會輕易分給別人的。若當真分給別人,也定是懷著幾分同情可憐,並享受對方感激涕零的。最起碼也會覺得做了件了不起的事。而女孩身上卻完全看不到這些情緒,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裏,除了有點好奇之外,空無一物。


    那種神情阿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就好像、就好像在路上給一朵奇怪的小花澆了點水一樣……


    …………


    阿原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唉聲歎氣,恍如夢遊一般,直到太陽落山才幸運地射到一隻野兔,總算沒有空手而歸。當他摸著黑回到草屋小院時,見女孩正坐在門前一片草地上,單手托腮,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仿佛一尊木雕。


    阿原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除了一輪剛升的彎月,漫天星鬥,也沒什麽特別的。阿原走到她麵前,揮了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問道:“你在做什麽?”


    女孩如水的目光轉到他身上,歪了歪頭,似乎有些疑惑。


    半晌無言,阿原尷尬地笑了笑,又問道:“你在看星星麽?星星有什麽好看的?”


    女孩微微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否認,還是表示無法理解。她看了看阿原手裏的野兔,終於喃喃道:“你們外鄉人,可真奇怪。”


    阿原腳下一個踉蹌,一口鮮血差點噴出來,再也不敢廢話,徑直奔廚房去了。可那小小的“廚房”實在騰挪不開,又沒什麽器具,阿原草草拾掇好兔子,便在院子裏架上一個火堆,生火烤了起來。


    女孩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隻是目光跟著阿原忙來忙去的身影,偶爾會眉頭微蹙,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


    阿原一來想報答一下人家米粥的恩情,二來也想賣弄一下手藝,這隻兔子倒是烤出了難得的高水準,肉香四溢,汁水直流,看得他自己都直咽口水。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把烤熟的兔肉撕下,撒上自帶的椒鹽調味,便熱情地招呼道:“烤好了,過來吃吧。”


    女孩愣了片刻,終於輕輕站起來,盈盈走到火堆前,猶豫了一下,帶著幾分困惑問道:“這個也能吃麽?”


    阿原差點一頭栽倒,失聲道:“你連烤野兔都沒吃過?你一個人在山裏是怎麽過的啊?快吃吧,這個好吃著呢!”說著撕下一條兔肉遞了過去。


    女孩愣愣地雙手一接,燙得她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小手連連抖了好幾下,這才沒丟到地上。波瀾不驚的女孩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惶,抖手跳腳的樣子倒是格外單純可愛。女孩像隻剛會啄食的小雞一樣,低頭輕吹了幾下,試探著輕輕咬了一小口,咀嚼起來。


    “好吃麽?”阿原見這木雕一樣的女孩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心中的成就感無以倫比。


    “嗯。”女孩用力點了點頭,低頭又吃了一口,蹭得滿嘴是油。那笨拙的樣子,讓阿原心中一陣憐惜。這個瘦小的女孩孤身一人在山中長大,無依無靠,竟連兔肉都沒吃過。也難怪她無欲無求,她根本就沒見過山外的大千世界,那麽多美好的東西她甚至聽都沒聽過。小小年紀,活得卻像個木頭人一樣,這是何等可悲可歎啊……


    這就是所謂的無知而無欲麽?阿原的困惑和懷疑不禁又深了幾分。


    “那、我教你打獵,以後你就能天天吃到兔肉了。”阿原猛地一拍胸脯,想把這個女孩帶出她封閉沉悶的世界。


    可出乎意料,女孩隻是搖了搖頭。


    “為什麽?兔肉不比野果野菜好吃麽?難道你就不想天天吃?”


    “好吃倒是挺好吃。”女孩幽幽答道,“可我又不缺吃的,為什麽非要吃兔子呢?看它們跑來跑去不是更好麽?隻有你們這些外鄉人才會吃不飽飯,什麽東西都想拿來吃。”


    “可、可是,還有許多比兔肉還好吃百倍千倍的山珍海味,你也不想嚐嚐麽?”阿原實在不能理解,急得臉紅脖子粗。


    “好吃不好吃,不都是吃的麽?隻要能吃飽,又有什麽分別?”女孩同樣困惑不解。


    阿原噎得啞口無言,這才深刻體會到,眼前的女孩和他絕對是兩種生物,也許大神造人的時候就出了什麽岔子,才會如此格格不入,雞同鴨講。


    明明有那麽多好東西可以享受,明明隻要稍微改變,稍微努力一下,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她為什麽就如此頑固不通?這不是什麽無為,不是什麽無求,分明就是無知,是愚昧!


    阿原愣愣地看著女孩,喃喃道:“我實在想不通,你是怎麽長這麽大的?你爹娘呢?”


    “爹娘早就去世了”,女孩平靜地望著夜空,“被兩個外鄉人殺死了。”


    輕輕的一句話,卻把滿腔憤懣的阿原一下子震傻了。而女孩卻仿佛隻是在說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一樣,淡淡地道:“那時我還小,有一天晚上,兩個外鄉人突然闖進家裏,讓爹娘把吃的都拿出來。真是奇怪,他們分明有手有腳,卻偏不肯自己拿。我很好奇,就跑出來看了他們幾眼。而他們一看到我,眼睛立刻就紅了起來,抽出刀來指著我。爹娘擋在我身前,他們就把爹娘殺了。”


    女孩說著,起身去草屋裏拿出一團破布,展開一抖,一塊晶瑩的玉石滾落在地上,在夜色中發出微微熒光,竟是一塊拳頭大的夜光石。


    “後來我才明白,他們為的是這塊石頭。這是有一天爹爹陪我去抓螢火蟲,在河邊撿到的。有了它,我就把所有螢火蟲都放了。可沒想到,它卻帶走了爹和娘……”


    女孩清澈如水的眼中,終於泛出一朵浪花,聲音也顫抖了一下,“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你們外鄉人,會為了這樣一塊石頭而殺人?”


    雖然女孩的聲音中隻有傷感,沒有半分責問,可阿原卻覺得她的目光像一道利劍,刺得他臉上火辣辣的。他答不出來,雖然他不會去偷去搶,更不會殺人放火。但他知道,女孩所說的“外鄉人”,的確會的。


    而且就算是阿原自己,雖然不會為惡,但那一半是因為從小培養的一顆俠義之心,另一半也是因為知道那是犯法之事,必然會受到嚴懲。可真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他也不敢說自己會怎樣。


    然而不管多麽生死攸關的大事,在這女孩眼中仿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連父母之仇,都可以說得淡然如水。至於什麽燒殺搶掠,她根本無法理解,更不用說去做了。


    這段日子接觸下來,他一直覺得雲國人就像沒有感情、聽不懂人話的木頭人一樣,雖然還談不上厭惡,但心中總有幾分同情和鄙夷的。可這時他才明白,可悲可惡也許正是他們這些“外鄉人”。


    阿原平靜了一下心緒,盡量用女孩聽得懂的話答道:“這塊石頭是很珍惜的寶貝,可以賣很多錢,換來很多很多東西。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了得到它而殺人,隻有壞到極點的人才會那麽做。那樣的人很少的,而他們最終也逃不過官府的緝拿和嚴懲……”


    說到這,阿原忽然愣住了。雲國是沒有官府的,那在這裏殺人放火的外鄉人,豈不是可以永遠逍遙法外了?


    女孩卻好像聽懂了,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他們是壞人,你是好人。”


    一時間,一向以大俠自居的阿原居然麵紅過耳。半晌,才囁嚅道:“那、那你不恨我這樣的外鄉人麽?不想找那兩個凶手報仇麽?”


    “恨?為什麽要恨?他們作惡,自然有天罰,我又有什麽仇可報?”女孩像是解開了一個心結,神情越發平靜了。


    阿原徹底沒了言語,他沒有追問女孩是怎麽活下來的,更不會去問天罰是什麽,如果真有那樣的東西,最好。


    久久無言,女孩吃光了那塊兔肉,抹了抹手,便道:“我去睡了。”轉身進了屋子。


    阿原苦笑了幾聲,也沒什麽胃口了,匆匆填飽了肚子,便在火堆旁躺下,望著星空發起呆來。困惑太多,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團亂麻,反倒空了起來,一無所想。眼裏隻有漫天星鬥,像那女孩明亮的眼睛。


    此時此刻,阿原意外地平靜下來,反倒有點理解所謂無欲無求的狀態了,就這樣靜靜仰望著星空,什麽都不想,任時間悠悠流走,不知不覺,倒也沒什麽不好。


    寂靜的長夜,不知何時,女孩又出現在門口,她凝望著火堆旁半睡半醒的阿原,疑惑地問道:“你怎麽還不過來睡?”


    可憐了阿原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你、你說什麽?過去睡?”阿原清楚得很,小屋可是隻有一間臥室一張草床的。


    女孩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恍然道:“啊、外鄉人不睡覺的麽?”


    “不、不,當然要睡覺了。可、可我總不能和你擠一張床吧?”雖說阿原以前也和萌萌小小睡一張床,但他們畢竟是兄妹。和一個陌生女孩睡在一起,阿原一想都有些頭暈……


    “為什麽不能?我很瘦的啊。”


    “這、這不是胖瘦的問題好不好?……我是男的你是女的,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麽?睡一起是要、要浸豬籠,打屁股的……”阿原語無倫次,整個人都淩亂了。


    女孩眼中滿是疑惑,歪了歪頭,似乎在努力理解阿原的話,最終還是放棄似的一搖頭,轉身回屋去了。


    “外鄉人,可真奇怪……”


    一聲輕輕的喃語隨風飄來,阿原終於口吐白沫,癱在了地上。


    長夜漫漫,阿原再也沒了睡意,他本來也是晝伏夜出的習性,索性起身到山林裏打獵去。既是為了準備食物路上吃,也是為了留給女孩做回報,更是為了放空亂糟糟的腦子。總之他已經打定主意,天一亮就走,管它哪個方向,越快離開雲國越好,這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再呆上一段日子,他非發瘋不可……


    …………


    天邊終於露出一絲魚肚白,阿原踩熄了篝火,抹了抹汗,把各種烤肉一半用油紙包好收進行囊,一半送進了廚房。收拾好行李,阿原就靜坐在門口,望著天邊,隻等和女孩告別。


    雖然他已經鐵了心要趕快離開這,可一想起草屋中的女孩,心中又滿不是滋味。他一走之後,女孩又將是一個人,像個木偶一樣在這山裏生活。不知要悠悠度過多少年,直到一個人孤老病死……


    女孩沒讓他等太久,她出門見了阿原的樣子,似乎也明白了,轉身把昨天那個籃子拿了出來,遞給阿原道:“希望你路上別再餓肚子。嗯,最好能少吃些兔子。”


    女孩沒有半點離愁別緒,可阿原卻有一絲傷感,搖了搖頭道:“你留著吧。我一路上打獵,也不缺吃的。不過我答應你,盡量少打些就是了。”


    女孩點了點頭,隨即又取出那塊瑩瑩發亮的夜光石,說道:“你把它帶走吧。把它交給那些壞人,讓他們不要再殺人……”


    阿原陡然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望著女孩清澈如水的眸子,阿原熱血一湧,忽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瘦小的手,大聲道:“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咱們一起修仙,一起遊曆,一起去看看外麵的大千世界!”


    仿佛感受到了阿原手中傳來的熱量,女孩略帶羞怯地握了握他的手,帶著淺淺的笑意,卻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滿腔熱血的阿原仿佛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失聲吼道:“你知不知道,外麵有多少好東西你聽都沒聽說過?你知不知道,外麵的生活比你現在幸福一萬倍,快樂一萬倍!”


    女孩眨了眨眼睛,平靜地道:“我相信,那些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不需要。我已經很幸福,很快樂了。”


    “為什麽?為什麽!——”阿原痛苦地搖著頭,大聲嘶吼著,除了這三個字,他實在想不出其它言語。


    “因為我是雲國人。”


    初升的朝陽,映照在女孩削瘦的臉上,她的神情那麽平靜而坦然。那一刻,阿原終於明白了,這個他一直同情、一直憐憫著的女孩,竟是如此的驕傲。


    也許在她眼中,他們這些背井離鄉奔波勞碌,為了一塊石頭而殺人的外鄉人,才是最可憐的。她或許什麽都沒有,卻有外鄉人最難擁有的財富——滿足。


    …………


    阿原站在山崗上,向山下那瘦小的身影拚命揮手。


    女孩愣了半天,抬起手臂好奇地看了看,學著阿原的樣子緩緩搖了起來。搖著搖著,女孩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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