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伯伯,石頭伯伯……嗚嗚嗚……”


    黑雲散去,血光湮滅,清澈的夢溪之旁,隻剩下兩個女孩的慟哭聲。


    小小死死地抱著石頭伯的一隻胳臂,豆大的淚珠劈裏啪啦像雨點一樣灑落。


    而伏在石頭伯身上的萌萌,卻是有淚無聲,渾身顫抖著、戰栗著,拚命地搖著頭,似乎想要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石頭伯躺在地上,渾身一滴血都沒流,隻是腹部現出一個駭人的大洞,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野獸不停噬咬,一口一口吃盡血肉,連肋骨都露了出來。


    在他身旁還有一隻火紅的小狐狸,高高豎起一隻大尾巴,正一點一點舔舐著他的傷口。濃厚的黑氣在他腹間盤旋,卻始終無法止住血肉的消逝。


    石頭伯微微一笑,艱難地說道:“別白費力氣了,小狐狸……”


    “石頭伯伯……”小小眼中的雨勢頓時化作傾盆大雨。


    “伯伯、伯伯,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萌萌反反複複說著這句話,仿佛夢囈。


    “傻孩子,這和你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本來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前能夠除掉一個血宗魔頭,也算不辜負了我娘留給我的血脈……”


    石頭伯拍了拍小小的手,又吃力地摸了摸萌萌的頭,緩緩道:“孩子,別哭了,去把小石頭叫來,伯伯臨走前還有話要對他說。”


    “伯伯,你堅持一下!父親很快就會趕過來的,他一定能救你的……”


    “我生機已斷,就算神仙來也是一樣,何苦又要讓他白跑一趟……”


    石頭伯淡淡地搖了搖頭,“快去叫小石頭吧,伯伯堅持不了多久了……”


    “不、不!石頭伯,求求你、求求你……”


    萌萌拚命地搖著頭,雙手狠狠地扼著心口,滿是淚痕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癲狂絕望的神情,語無倫次地喊道:“求求你,誰來救救伯伯……求求你……救救伯伯……”


    萌萌淒厲的哭喊,回響在寂靜的鄉間,如盤旋曲折的夢溪水,回蕩不絕。


    仿佛聽見了她的呼喊,一陣微風拂過,夢溪之旁忽然現出一個女子的身影。


    女子白衣勝雪,仿佛淩波微步的仙人飄然而至,纖纖素手輕撫在石頭伯腹間,即便是滾滾黑雲也無法遮擋那一抹白皙。


    淚眼婆娑的萌萌朦朧間隻覺絞痛的心為之一緩,恍如酷暑中迎來一絲清風,苦旱中尋得一眼清泉,她連忙雙手緊握跪倒在女子麵前,俯首一拜道:“求仙長救救伯伯,救救伯伯!一切代價,小女甘願承擔!”


    女子轉過頭來看了萌萌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


    “吾身為醫者,自當救死扶傷,姑娘無需求我。”


    女子的聲音,如清泉汩汩,讓萌萌差點喜極而泣,可一旁的石頭伯卻道:“居士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盡。但回春聖手,還是莫要浪費在我這將死之人身上。”語氣雖蕭索,可無形間似乎恢複了幾分生氣。


    聞聽此言,女子秀眉一蹙,素手一抬,輕輕站了起來。


    “伯伯,求求你千萬不要放棄……仙長,求求你一定要救伯伯……”


    “他舊傷沉重,生機本已斷絕,全仗血脈不凡才得以延命。如今又中新傷,噬血化骨,已非藥石可治。”


    女子聲音平淡,不帶一絲情感地下了斷言,“最重要的是,他並無求生之誌。吾以心問醫,若自認無病無痛,則無可醫者。”


    “居士高明,也省卻我多費口舌。”石頭伯微微一笑,“萌萌,快去找小石頭吧,再磨蹭,伯伯可就等不到了……”


    “伯伯……”萌萌一時悲從中來,正想放聲大哭,河對岸忽然傳來一聲痛徹心扉的大吼。


    “爹爹!!——”


    那是小石頭,方才震天動地的巨響,還是驚動了村子裏。小石頭第一個跑到河邊,一眼就望見了倒在地上的爹爹。


    “撲通”一聲,小石頭一頭紮進夢溪裏,拚命向爹爹遊去。


    石頭伯遙望著河中掀起洶湧水花的兒子,笑得溫而又安詳。


    “爹爹,你怎麽了爹爹?你沒事吧……”


    滿身是水的小石頭撲倒在石頭伯身上,喉嚨仿佛被繩子一下子勒緊,再也做不出聲來。腹間那深可見骨的大洞,就算滾滾黑雲也遮掩不住。小石頭緊緊抓著爹爹的肩膀,麵容抽搐,緊咬牙關,卻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


    “好孩子……”石頭伯凝望著小石頭,似乎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連氣息也微弱了許多。


    “爹不能再照顧你了,從今天起,你要、要靠自己了……爹說過的話,都記住了麽?”


    小石頭抿著嘴,瞪圓了眼睛,拚命忍著眼眶中的淚水,用力點了點頭。


    “好孩子……去、去雲初國,找……找……”說著說著,石頭伯已然氣若遊絲,他竭力想舉起一隻手,不知要指向何方,卻終究無力地垂在了地上。


    “爹、爹爹……”


    小石頭渾身一顫,發出一聲嗚咽的悲鳴,卻終究抬眼望天,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古書有雲,有聲有淚謂之哭,無聲有淚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號,伏在石頭伯身上的三個孩子有哭有泣有號,悲聲回蕩在暮色下,彌久不散。


    忽然,一道藍光從天邊閃過,轉瞬之間便飛到幾個孩子身旁,現出一個清瘦頎長的男子身影。


    “燕兄……我還是來晚了……”男子望著石頭伯安詳的遺容,一聲長歎,帶著無盡黯然與寂寥。


    “父親……”萌萌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她望了父親一眼,似乎徹底失去了全部力氣,伏倒在石頭伯身上,慟哭哀絕。


    “燕兄,你生前有人所愛,死後有人所哭,也算不枉。黃泉路上,我先送你一程……”男子彎下腰來,掬了一把黃土,輕輕揮灑在空中。


    良久,他默默轉過身來,似乎想把傷逝的一幕在心底徹底埋葬。可是,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讓他震驚得恍然失神。


    他禦光從天而降,目光攬盡千裏江山,卻似乎唯獨忽略了這個女子。


    悠悠碧水之旁,白衣女子也凝望著眼前的男子,仿佛天地間再無其他。


    “芷馨師妹……”


    男子恍如夢中,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多年前太玄峰下那個白衣濺血,毅然決絕的少女。


    聽到多年前熟悉的稱呼,女子心頭微微一絞,靜如止水的心境中現出一絲漣漪,但隻是輕輕一蕩,便波瀾不驚。


    “洛居士認錯了,玄門弟子芷馨,早已死在太玄峰下。如今在你麵前的,隻是浪跡天涯一醫者,止水問心,是名止心。”


    冰冷的話語,如雲中縹緲的寒峰,讓男子迷離的目光迅速寧定下來,他自失地一笑,帶著幾分落寞道:“是在下孟浪了。一別經年,居士一向可好?”


    “雲遊天下,醫病治心,比之當年,是好得多了。”女子凝望著男子,忽然秀眉一皺道:“你、你竟修煉到這等境界,真是……何苦……”


    男子神情一滯,帶著些許無奈微微一笑道:“不過多些累贅罷了,心境卻是差得越來越遠了。你名滿天下,可我們卻始終找不到你。我……冬兒她一直很想你……”


    “沒想到,你們竟始終困心於此,不得解脫……”女子卻目光一垂,幽幽道:“當年之事,想必你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隻為發泄一腔怨憤,害了你們,是我的過失,並非你們的過錯。”


    “我……”男子眼中熒光閃動,以手撫心,竟像是被這一句話帶走了三魂七魄一般。


    “告訴冬兒,等她大婚那天,我一定備上厚禮,親上雪絨宮為她道賀。”


    女子展顏一笑,帶著些許戲謔,如三月裏的春風,終於化開了男子心中血染的死結。在他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青山翠柏之下,那個淺笑嬌憨的少女。


    “芷馨、回來吧……”


    男子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鼓足了勇氣,終於緩緩道:“玄元峰雖小,總有你沉水默心之所。”


    青山綠水之間,頎長清瘦的男子和白衣勝雪的女子兩兩相望,久久無言。


    良久,女子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帶著些許落寞說道:“我以心魔為誓,斷無更改。你也知道,我的心亂不得的,對吧?”


    男子心中一痛,掙紮著道:“問道峰早已易主,如今的玄元峰也好,雪絨宮也罷,隻是一個三流小門派中最沒落的分支,與天玄門再無瓜葛,並不算違背你當初的誓言……”


    “就算多我一人,可終究再也湊不齊了,不是麽?”女子輕輕的一句話,如萬鈞鐵錘一般擊在男子心口,他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麵容痛苦得有幾分扭曲。


    惘然間,一隻纖纖素手貼在他的臉頰上,雖然隻是輕輕一觸,但那絲清涼,還是瞬間撫慰了他的心。


    男子一把抓住那雪白的皓腕,緊緊地握著,貪婪地想讓這一瞬間再多停留片刻。


    “洛師兄,多多保重,後會有期……”


    耳邊傳來女子輕柔的聲音,男子嚇得渾身一震,立刻睜開眼睛,大聲道:“別走!芷馨,我還有話要說!”那驚慌的神色,仿佛女子下一刻就會化作泡影消失不見一樣。


    女子隻是淡淡地一笑,似是詢問。


    男子這才恢複了幾分鎮定,澀聲道:“她留下的那個孩子,你不想好好看看麽?”


    一瞬間,女子波瀾不驚的心境陡然掀起驚濤駭浪,她一時驚呆在那,默然看著一個雙目紅腫,淚光淒然的少女亭亭玉立於眼前。


    恍惚間映在眼前的,是天玄山上血染的天幕——遮雲蔽日的濃煙,流如彩霞的光影,恍如流星的飛劍,天地萬物,俱崩毀在悠揚的琴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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