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中,白眉大師一聲大吼,如洪鍾響徹。


    阿原心中一凜,連忙將古劍一舉,隻見地上一團黑氣湧動,一具早已伏地多時的腐屍忽然弓弦般一彈,直奔沈思撲去。


    沈思猝不及防,被那腐屍一把抓在胸口,頓時血光飛濺,慘叫一聲栽倒。


    沈思胸口衣衫盡破,鮮血狂湧,一件貼身的黃褐色木甲上破了一個大洞,但還是替他阻擋了致命一擊。


    “沈思——”阿原大叫一聲,但見沈思性命無憂,也沒立刻上前拚命,隻是舉著古劍擋在沈思身前。


    “偃甲?沒想到你還知曉機關之術……”腐屍沒能一擊掏出沈思的心髒,似乎頗有些意外,“也罷,我正好還想借機關術打造幾樣東西,就先留你一命。”


    說著,他望向橫眉怒目的阿原,咧嘴一笑道:“你們敢挑戰我,依仗的就是這個麽?”


    發黃的蒲團上青光完全被黑氣掩蓋,腐屍隻是輕輕一扯,蒲團便碎成千絲萬縷,散在風中。霎時間果林中吱吱聲響,到處傳來巨木傾塌、藤蔓抽斷之聲,遍地的根須像縮回巢穴的大蛇,原本高逾數丈的樹牆迅速枯萎崩潰,淹沒在八方侵來的迷霧中。


    伏倒的樹幹和枯萎的藤蔓糾纏堆疊,原本困束敵酋的綠網轟塌,成了一座隔絕內外的生死擂台。擂台外死穀兄弟和僵屍的拚殺已無關勝負,死穀中所有人的性命此刻全賭在了白眉大師和兩個少年身上。


    “大陣已毀,妖人借屍還魂,小心別讓他跑了!”玉閻羅清冷的聲音鎮定如常,但多少有點虛張聲勢。


    方才冰獄天光都沒能消滅這個妖人,此時再戰自然更沒有把握。不過那妖人雖然仍是滿不在乎的口氣,但從一個五官朗俊的青年轉而附身一具腐屍,別的不說,光這副寒磣勁也不像是一點虧都沒吃。他始終木然不動,隻怕也絕非磊落坦蕩或是不屑出手,多半是適應這副軀體需要一段時間。


    阿原與玉閻羅對望一眼,心有靈犀地悟到此處。阿原古劍一引,不聲不響地躍到腐屍近前,舉劍便刺。


    妖人這次既未躲閃也沒硬拚,而是一抬手,一道黑氣如寒鋒出鞘,斬向阿原麵頰。


    原大俠可沒有借屍還魂的本事,自然不會傻到和他硬拚,劍鋒一轉,橫掃腐屍的雙腿。這一次,腐屍似乎有些惱怒,竟一張口噴出一大團黑霧,逼得阿原連忙退卻。


    雖然對手動都沒動就將他逼退,但阿原卻心中一喜,暗道這腐屍果然還未完全恢複行動力,區區幾口黑煙怕他鳥甚?阿原舞劍正要上前纏鬥,忽聽玉閻羅一聲驚叫“小心!”


    阿原方回了半個頭,隻見那赤角銅屍竟撇下白眉大師,奮不顧身地向他撲過來。背後砰砰挨了大師兩拳,更助長了他的聲勢,阿原隻覺一陣惡風撲麵,連忙向後一躍,卻眼看躲閃不及……


    “春風化雨,地泉噴湧——起!”一點青光從玉閻羅掌心亮起,她抬手向下一拂,地上忽然噴出一眼泉水,赤角銅屍腳下一滑差點摔倒,讓阿原及時逃了性命。


    “凜風寒嵐,凝華冰獄——”又一聲咒言念出,寒風驟起,噴湧的泉水轉瞬間凝結成冰,將赤角銅屍的雙腿牢牢冰封在地上。


    玉閻羅手上的法訣片刻不停,光影變幻,轉眼間又一團紅光亮起,如升騰的火焰。


    “烽兮焚火,靈氛化焰——疾!”玉閻羅素手輕揚,優雅地原地轉了半圈,如明麗的孔雀之舞,一息焚炎劃過夜空,正中赤角銅屍的後背。


    轟的一聲,像是一個炮仗炸在油桶裏,赤角銅屍身上燃起衝天之火,焚金熔鐵,身上赤紅的血肉也在聲聲痛苦的哀嚎中崩壞。


    這一次阿原終於親眼見到了玉閻羅施展法術,而且一連就是三個,威力巨大,一氣嗬成。夜色中凝神施法的紅衣少女迎風翩躚,光華流溢,竟讓原大俠一時看得呆了。


    片刻之後,阿原醒悟過來,這不是發呆的時候。為了證明堂堂大俠絕不輸於女賊,阿原咬牙再次點燃心脈火氣,一劍疾如狂風、翩若驚鴻,牢牢地釘在赤角銅屍的喉嚨上。


    可不遠處的玉閻羅見了這驚鴻一擊,卻霎時臉色大變,即將出口的咒言倉忙間變作:“白癡!快閃開!”


    阿原一愣,卻已遲了些,眼前的銅屍在烈焰中探出扭曲焦黑的頭顱,一隻赤紅的尖角依然殷紅如血。銅屍渾身赤芒流動,瞬間匯聚在角上,隻聽“嘭”的一聲,血紅的尖角如離弦之箭激射而出,近在咫尺的阿原根本來不及躲避。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大力從身側傳來,阿原隻覺肩頭一痛,身子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橫飛了出去。


    擊飛他的並非垂死的銅屍,而是白眉大師,他渾身的金光有如實質,與銅屍的鐵拳相拚也不落下風,卻還是沒能擋住赤紅尖角鑽在肋下。血光一映,像是金鍾被生生鑽了一個孔,身後的金剛法相瞬間破滅。不過他隻是身形一晃,並沒有倒下,反而抬手一掌轟在銅屍腦門。


    “楊施主,你我相交多日,老僧送你一程……”伴隨著低聲佛號,曾經的楊老大,也是戰場上最後一個喪屍,終於轟然倒下。


    …………


    “白癡,你就不能長點腦子麽?赤角銅屍最厲害的就是那隻角,你竟然還往上湊!”玉閻羅罵聲先至,隨即閃到阿原身邊,手忙腳亂地取出幾張符咒貼在他胸口。


    阿原這下摔得雖慘,但其實並未受什麽傷,激活幾道符咒之後反倒恢複了些許真氣。隻是臉丟得實在不小,不但沒掙回場子,還害白眉大師中了招,一時頗為羞惱,竟沒還口。


    “哼,愚蠢。”一直呆立不動像是在看戲的腐屍終於有了動靜。


    “這些人當中,本來隻有你一個或許逃得掉,可你卻為了救一個沒用的小子,破了自己的金剛法相。這下,看你還拿什麽與我交手。”


    “老衲今日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將你超度。”白眉大師一改平日的溫和慈祥,怒目圓瞪,渾似金剛下凡。


    “好!我今日就讓你們這幫自命不凡的禿頭領教一下我鬼門神通,看我百鬼之身!”妖人大喝一聲,周身忽然噴湧出無數黑氣,黑氣纏繞交織,如一件鎧甲覆身,將腐屍徹底換了一副模樣。


    如果說原本的腐屍好歹還是人形的話,此時妖人所化的一團黑氣已經沒有半分人的模樣,黑氣不停翻滾,如沸騰的水麵泛起一個個氣泡。每個露出“水麵”的氣泡都是一張模糊的人臉,或是人手,隱隱而現又迅速隱沒,如徘徊不散的冤魂,分外恐怖。


    “你竟修煉這等為禍蒼生的邪術,天理不容!”白眉大師怒吼一聲,揮掌猛攻過去,一時金光漫天,亮如白晝。鬼影渾然不懼,迎頭而上,黑氣與金光相交砰砰作響,一時鬥得驚天動地。


    “我去助大師一臂之力,白癡你給我老實呆著,別上去送死。等我和大師滅了那妖人軀體,你再上去用你那把破劍收了他的魂魄,別再讓他借屍還魂。”玉閻羅說完便撇下阿原,俏立於光與影的戰圈之外,手掐法訣低聲誦念道:“春風化雨,凝露為霜。”


    青光一閃,彌散於林中的迷霧迅速濕潤凝重起來,寒氣大作,眼看著水霧凝成雪霜。


    “凜兮霜矛,洌兮雪劍,寒風為助,陣列吾前……凜兮霜矛,洌兮雪劍,寒風為助,陣列吾前……”


    這一句咒言,玉閻羅反複誦念了數遍,隨著其長袖一揮,青光隱沒,寒風驟起。浮空凝成的霜華隨著寒風碰撞越積越大,以席卷之勢向鬼影打去。


    阿原看得又是驚歎,又有幾分嫉妒。隻得自我安慰道,玉閻羅手底下的戲法也就罷了,倒還有幾分見識,看出了原大俠手中神劍才是滅殺這妖人的關鍵。左右也是插不上手,阿原索性沉住氣,靜靜等著一錘定音的關鍵時刻。


    在風霜的不斷攻襲下,鬼影漸漸被金光壓了一頭,金光所過之處,鬼影紛紛退散。可其無形無質,亦難受到什麽真正的傷害,反倒不斷侵蝕著金光,如一隻蟄伏的野獸默默地等待時機。


    白眉大師畢竟有傷在身,而且攻勢猛烈,勢必無法持久。鬼影在風霜的攻擊下活動越來越遲緩,玉閻羅的目的便已達到,當下毫不遲疑地雙手合與胸前,如一個虔誠祈禱的少女。一團奪目的紅光升起,少女閉目念道:“九天諸火,化為焚炎,靈兮為奉,灰滅吾敵……”


    “去——”少女雙臂一推,一團碩大的火球如一道流星砸向鬼影。白眉大師看準機會,渾身金光猛漲,兩掌一推亦全力轟去。


    金光與火球兩相夾擊,鬼影眼看便要覆滅之際,忽然一陣翻滾,同時現出百頭百手,在一聲鬼哭中一分而散。熾烈的火球瞬間落空,與迎麵而來的金光正麵相撞,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如紅日崩於眼前。


    白眉大師渾身浴火,而飛散於空中的黑氣卻如百鳥回巢,一張張鬼臉、鬼手向烈火金光中的老僧抓去。


    “大師!——”玉閻羅一聲慘叫,悔之不及,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她第一次強行驅動如此多的法術,甚至好幾種都是秘傳之法,本就超出所能,沒想到反中了妖人算計。此時氣血一湧,真氣倒衝,頓時嬌容慘淡,一絲血沫從嘴角湧出。


    火光之中,百鬼齊襲,白眉大師血肉橫飛,在烈焰中化為焦灰。可他隻是身形一晃,並沒有倒下,反而伸手扯下頸間掛著的念珠,向烈火中一揚,緩緩念道:“菩馱夜、彌帝唎夜、那羅謹墀——”


    梵音響落,一顆顆散落的念珠陡然光華大盛,同時爆裂開來。正在吞噬白眉大師軀體的一隻隻鬼頭鬼手霎時間哀鳴連連,如聲聲鬼哭,融化在金光之中。剩下的黑氣像受驚的烏鴉般一哄而散,在空中又合成鬼影,隻是這一次漆黑的覆甲已是千瘡百孔。


    “你敢毀我百鬼之身!我要將你抽魂煉魄,挫骨揚灰!”鬼影中發出一聲嘶啞難聽的尖叫,凝現出一個碩大如臉盆的鬼頭,鬼頭甫一現形,便猙獰地張開巨口,一口咬下,


    “大師!——”阿原拚命衝到近前,卻眼睜睜看著白眉大師殘破的身軀被鬼頭一口吞下,金光黯滅,唯餘些許飛灰飄散在空中。


    阿原怒發衝頂,雙眼冒火,渾身各道真氣同時爆發,淩空一躍,將所有怒意匯成這一劍,以同歸於盡之勢向鬼影斬去。


    “哼,找死!”鬼影怒喝一聲,碩大的鬼頭一轉,張口吞向阿原。


    “喝啊——”阿原長聲嘶吼,古劍青芒暴漲,劍刃上的法陣光華大作。


    寒鋒斬落,劈在鬼頭之上,猙獰的鬼臉一陣扭曲,隨之煙消雲散,化作一團黑氣沒入劍中。


    與此同時,阿原被巨口一噬,隻覺一股陰寒從頭傳到腳,渾身血肉像是瞬間被抽離一樣,痛不欲生。可複仇的怒意支撐著他沒有暈厥,而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古劍奮力擲出。


    對於一個劍客來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阿原雖還不是劍客,此時也放棄了一切求生之念,隻求將一切貫注於劍上,斬殺這惡貫滿盈的惡鬼。


    鬼影望著飛來的古劍不屑地哼了一聲,正待有所動作,天幕之上忽然響起一聲轟鳴。


    一道光芒閃過,如撥雲見日,刹那間熾烈如驕陽當頭。一道凝實的光柱從天而降,正照在鬼影之上,一時千光散映,萬華流觴,道道黑氣如雪片一般消融,轉瞬間化為虛無,隻留下一團淡淡的灰白霧影。


    一息之間,光柱之下盡皆消融,霧影正要逃散,古劍恰好破空而至,從正中洞穿。霧影被一劍擊散,唯餘幾縷灰白之氣沒入古劍之中,再無聲息。


    阿原的眼中,隻剩下一片耀光,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不過,他看到那鬼影湮滅在天光之中,已然足夠。


    阿原的身軀,和古劍一起墜落在地上,林中,隻剩下一個少女哀婉孤絕的哭聲……


    …………


    …………


    不知過了過久,荒山密林中早已空無一人,枯萎傾倒的草木,掩埋了地上的殘軀殘血,誰也不會想到,這裏曾有過怎樣慘烈的廝殺。


    一團淡淡的黑氣,如微風一般拂過,緩緩凝成了一個半虛半實的人影。他如一片殘葉般隨風而走,飄然從地上卷起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顆念珠,晶瑩的琉璃中,隱隱現出一個盤坐的身影,似是一位閉目打坐的老僧。


    “大師辛苦了。”人影望著念珠,微微一笑道,“如何?”


    許久,念珠中傳來淡淡的一聲回應:“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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