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璧微瑕-番外  宮闈深處, 燈火的光是暗淡的紅,投在密密垂落的紗幔上,落了一層影子。  紗幔之後,是不為人知的, 帝王的隱秘心事。  他跪伏在地,膝下的地麵是冰涼的,空氣裏香料燃燒的氣味還沒有全然散去, 有如遊絲一般細弱的歎息緩緩飄入了他的耳朵。  “你就是雲停?”  “是。”他輕聲應答。  空曠的大殿內, 是漫長到讓人不適的沉默,時間仿佛於此刻凝滯了, 直到燃燒的蠟燭發出“劈剝”的一聲輕響,燭焰猛地拋高,又落回,寂靜才終於被打破。  “……孤不會殺你。”那人說, “你是他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  雲停出生於一個時代微弱的末光中,見證了權力在世家門閥和皇室之間的更迭。  彼時他在樂坊,膝上橫著名為天女遺音的琴, 席地而坐的女童依偎在他的身側,輕聲喚他兄長。有時候女孩拉著他的衣袖,用圓融的聲線撒嬌:“兄長, 教我彈琴吧。”  他低頭撥弄琴弦, 指尖輕挑慢抹, 便有泠泠的樂音從弦上淌出。  外頭有歌姬曼聲吟唱著時下風行的詩歌, 身側梳著垂髫的女童輕哼哼唱, 與琴聲相和,一種過分虛幻的美好無聲地蔓延開……  直到,那個人闖進來。  “是誰在彈琴?”驕縱恣肆的世家少年闖進來,目光在瞥見他的那一瞬,迸發出不容忽視的惡意。  再然後,他因為得罪蘭家公子,被藥物熏眼,毀去雙目。  天地漸漸地在視野裏昏暗下來,耳邊是妹妹刺耳的尖叫和哭嚎,女童冰涼的手指在他的臉上摸索著,她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些不確定地疑問:“哥哥……”  雲停握住了她的手,臉色平靜地說:“沒事的。”  他隻是這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這偌大的金陵再尋常不過的一個琴師,除了親人,沒有多少人會為了他傷懷難過。  自己的不幸終究隻能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然而在他短暫的、平庸的一生中,卻有那麽一個人,如天邊驟然擦過的閃爍著絢爛尾翼的流星,以無法撼動的姿態,照亮了一方世界,然後又難以挽留地消逝、離去。  ————————————————  那是冬日的第一場薄雪落下的時候,空氣中漂浮著清淡的香,一群世家子尚未嗅到政治的危險氣息,一如往常地在竹林中宴飲享樂。  他盲了雙眼,被人引著,一步步走到宴席的中央。  “彈一曲吧。”買下他的那個世家子這樣說。  他伸手按住了琴,“您想聽什麽呢?”  他已經習慣了被人如此輕慢地對待,心中生不出半點波瀾。  反正,隻要有琴在就好了。  “不若彈一曲《鳳求凰》吧?”  鳳求凰。  “好。”  他察覺到那人話中的揶揄,卻沒有放在心上,亦不知道這支曲子,會永遠地纏繞於他今後的人生,像是一場揮之不去的旖旎夢境,直到某個夜晚伴隨著他的生命終結,才漸漸散去尾音。  此刻,他安靜地彈奏著一曲《鳳求凰》,聽著座上的賓客們彼此調笑交談,觥籌交錯。  一曲將至末尾,他聽見座上客出聲:“謝兄若是滿意,我就將他送給謝兄了。”  那人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雲停安靜地跪坐在原地,慢慢撥出了最後幾個音。  他無聲地沉默著,等待未知的命運。  他聽見座上有人輕蔑地調笑出聲:“謝兄,這人生的雖和景明公子頗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較起來,便如蒲葦之於玉樹,終究是下等貨色……”  那般尖銳的嘲諷,最終被一個冷冽的聲音打斷了。  那個謝家的公子、纏繞在他今後所有的夢境中的青年,出聲:“你說什麽?”  座上人喏喏收聲。  這就是謝遺。  即便時隔多年,雲停回憶起這一幕的時候,仍舊會忍不住微笑。  他們有著並不美好的初遇和結局,甚至可以說……令人難堪的初遇和結局,故事的起始和結局都是如此無情,可是雲停仍舊慶幸著不曾錯過。  他被謝遺帶回謝家的那段時間,一直在想,謝遺是什麽樣的人。  隻可惜目不能視。  那日風雪中,謝遺請他進屋,遞給他一碗薑湯。  他們手指觸碰。  那一瞬間,雲停隻覺得自己心底,竟然生出些難言的癡念。  那感觸如此嬌弱柔嫩,像是深海中瑩藍的微光,搖曳著,妖冶著,隨時會隨著海波消散一般。  卻又那麽堅韌霸道,慢慢地於胸腔中紮根,生長,以至於此後的每一日,呼吸起來都是酸澀的滋味。  謝遺一直是一個很好的人,雲停曾經無數次地想,若是能早些治好眼睛,就能早一些看見了他了。  可是後來,即便治好了,也看不見謝遺了。  世家的傾頹使得雲停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成泡影,他再也不必為了自己那點齷齪而卑賤的心思而感到難堪或者是傷感,因為他所有的情感都失去了可供寄托的對象。  顏色清淡的梨花飛成漫天的雪,越過窗框,飛進了酒香飄逸的酒家裏,二樓上,有少女撥著琵琶的弦,呢喃軟語唱一首不知名的曲。  這就是金陵,隨著世家的風流雲散,浸飽了鮮血的城池繼續它的歌舞曼柔。  在這春寒料峭、梨花飛白的季節,雲停得知了謝遺的死訊。  ————————————————  王景明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雲停安靜地拂去了琴上的落花。  他漫無目的地撥弄著琴弦,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們兩個人才見過。  雲停其實是有些怨恨王景明的,這種怨恨在他第一次見到王景明的那一刻攀升至頂點,隨即,便如同一個被吹大到極致的泡沫,無聲地破滅了。  他一生的悲劇源自於和王景明相似的麵容。  見到王景明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忽然明白過來,當初那些人說的“蒲葦之於玉樹”確實是不假。  他甚至想,自己當初能遇見謝遺,是否就是因為這份相似呢?隻是,正如那些人說的,贗品終究是贗品。  於是,連怨恨也不能。  王景明已經病得很重了——從謝遺離世那一天,便病來如山倒。  可是如今他站在雲停麵前,即便形銷骨立、不見絲毫鮮活血色,眼眸卻亮得駭人,就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於此刻迸發了。  “我不相信謝遺死了。”王景明如是說。  雲停麵容平靜。  或許別的人會在這個時候露出嘲弄的笑意,諷刺王景明的惺惺作態,但雲停不會。  他不知道謝遺是否真的死了,甚至有些不在乎謝遺是否死了,又或者於他而言,心中愛慕的人死了,反而是一件令他有些愉悅的事。  ——你看,謝遺死了,而你們會永遠記住謝遺。  王景明跪坐在他的麵前,聲音極輕,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雲停說:“我已經將玉佩給了他,所以他不會死。”  ——那有怎麽樣,你們誰也得不到謝遺。  雲停唇角微微彎起,沒有說話,隻是垂眸安靜地看著麵前的琴。  王景明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他像是墜入了一場無邊無際的夢魘中,追逐著一個縹緲的影子,用有些虛幻的聲音,顛三倒四地訴說著。  “謝遺不應當會死……他為什麽要死……”  “玉佩在他手上,我不信他會死……”  最終,雲停開口。  他的聲音很好聽,宛如江南最綿和柔軟的一縷風,可是話語出口的一瞬間,卻令王景明愣住了:“若是他沒死,如今又會是何等光景呢?”  王景明看著雲停,兩張極度相似的麵容彼此對視著。  這個時候,這位有著國士之稱的景明公子似乎恍然驚覺了什麽,行動堪稱倉促地站起身來,寬大空蕩的衣袖甚至帶翻了桌上的茶水。  茶水順著桌麵淋漓而下,沾濕了兩人的衣袖,卻是誰都沒有在意。  王景明怔然地看著雲停,唇瓣翕張,欲言又止,最後他重重地咳嗽起來,顏色淺淡的衣袖上瞬間濡出了殷紅的血跡。  王景明終於停下了咳嗽,他伸手擦出嘴角淌出的血,喘息著。  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就好像當初喬十一說的那樣——像他那樣的人,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是一個遺憾吧?  誰又知道,謝遺活著是否就比死去更好呢?  雲停伸手握住了麵前的杯子,他瘦弱的指尖輕輕婆娑著細膩的白瓷,慢吞吞道:“就好像這個杯子一樣,白得無暇才是珍貴的,一旦有了瑕疵,就不再值得珍惜了。”  就當做,謝遺是為了家族的榮光而殉葬好了。  他會死在最綺麗的年華裏,有滿金陵的梨花為他的死哀奠,他仍舊還是那個光風霽月的謝家公子,是那個可以令人想到“日月入懷,流風回雪”的謝無失。  雲停忍不住微笑,他的眼眸浮現虛幻的光彩,像是跌入了一場美好癡醉的幻境仙鄉,沉湎不知醒。他為自己編織著一場過分完美的夢,和一個過分完美的影子。  “謝遺……”  謝遺。  謝遺永遠地死在他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刻,不染微瑕,瑰光豔彩。第100章 不二臣-番外  他睜開眼, 周圍是一片濃烈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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