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1承澤帝名為“不晝”。晝字從旦,指日出。不晝並非象征黑暗,而是意味晦冥之中依然存在一線光亮。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使命。如果說平定天下之後,莫敘生的使命成了經世治國,帶來盛世之景,那麽秦不晝覺得,自己的使命,也許就是站在他身後,無所畏懼,為他抵擋麵前的危險,為他守護背後的一切。那些曾在大永庇護下作威作福的舊臣和勢力,至今尚未全部鏟除,也不知躲在哪個角落積蓄力量隨時發起起反攻。而妹妹的長子秦片羽還不到十歲,幼子尚在繈褓之中,根本無法撐起這新興的王朝。秦不晝說是不願做皇帝,如今還是不得不繼續做下去。天下安定了,手底下一些不安分的人心思也就暴露出來,隻是忌於秦不晝的威嚴而不敢罷了。能坐在那張椅子上便震懾天下之人的也隻有秦不晝。秦不晝從未忘記流的血,封賞了追隨自己之人,但也警告他們“若忘了教訓,成另一大永,將親手除之”。舊部莫敢忘記帝王教誨,自始至終嚴格律己。莫敘生仍是未恢複記憶。後來這片土地逐漸恢複了元氣,人心動蕩了數年後也就安分了許多。年紀也是到了知天命的時候,秦不晝正打算把皇位讓給外甥,自己和莫敘生遊曆天澤各處走走,卻在有一日陡然發生了變故。秦不晝猛然睜開眼,金瞳在暗夜中熠熠生光,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被輪回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抽離,像每個世界結束時那樣。同時一股鑽入骨髓的疼痛,猶如齒輪在他耳邊長鳴,瘋狂地在他靈魂之外輪轉、攪動。秦不晝的額發和後背頓時被冷汗浸透,呼吸粗重沙啞的像個瀕死之人,四肢全部蜷曲在了一起。這種疼痛不會傷害人的身體,卻是直接作用於靈魂上的,秦不晝曾經體會過,三千九百一十六次。斬魂。那聲音、那疼痛——回響著土地絕望到窒息的顫音,破碎的星辰,冰晶碎屑,焚燒殆盡的火焰與熔岩,遍浸土地的鮮血……神思之中的一切都在這聲音中無聲無息地湮滅。這是懲世之神的力量。曾經對秦不晝不過是一念擊潰的力量……可是他現在,不過是個人類而已。再強大,也終歸是血肉之軀。疼……秦不晝疼得想罵娘,忍著壓在喉中沒有發出痛呼,撐著手臂起身,莫敘生被他的動作驚醒,蹙眉睜開睡意惺忪的桃花眼:“何事?……要起夜?”但立刻他就發現了秦不晝的不對勁,雙目陡然變得清明,附手過去想要試秦不晝額頭的溫度:“你怎麽了?可是難受?”燃了床頭的燈燭。秦不晝喘了口氣,唇齒之間溢出血絲,雙眼泛著紅,燈燭發出明明滅滅的光,被燭光照亮的秦不晝全身都是汗水,眉峰微微地皺起。莫敘生擔憂地搭了他的脈,卻發現幾乎感知不到這人的脈象搏動,愣了須臾立刻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幫你叫太醫……不,我叫鳳闕來……”鳳闕正是秦蓁的相公,秦不晝的神醫妹婿。那人脾氣很好,手藝精湛,又是真心喜歡秦蓁,秦不晝近年已經不怎麽甩臉子給他看,更何況小外甥女和小外甥真的很可愛。兩邊相處還算和諧。秦不晝卻扯住了莫敘生的袖子,把喉嚨裏上湧的血液咽下去,恢複了一點精神:“不要去。”他感覺得到留在體內的靈魂之力越來越稀薄,全身已經幾乎無法動彈。“敘生……我好疼。你留下來,陪我好麽。”秦不晝的聲音有些微弱,半闔著眼蹙起眉峰,脖頸後側青筋暴起。這痛苦對於他來說不是不能忍受,但戀人在身邊的時候,原本能夠忍耐的難受都變成了委屈。001那混蛋……他到底為什麽要遭這份罪啊。莫敘生聽到這話眼眶一熱差點掉下眼淚,他的陛下何時流露出這模樣?跪伏在床邊輕輕握著秦不晝的手,卻又害怕加重了他的疼痛。平日的冷靜全被他忘在了九霄雲外,隻知道自己痛愛人所痛。“你這……什麽表情,我又不是要死了……”秦不晝無奈地看著他,試圖安慰戀人,然而發出的聲音卻如砂紙一般粗糲沙啞,讓莫敘生顫抖的更厲害了。秦不晝動了動手指,但他現在連留在這具身體裏也已經是僅憑意誌在堅持了,便慢慢地扯出微笑,“親親我好嗎。親親就不痛了。”話音未落,莫敘生便小心翼翼地護著秦不晝的雙肩,趴伏在秦不晝身體兩側輕柔地吻了上去。雙唇交接的一刹,秦不晝的血色迅速地從唇角剝離,呼吸也變得微弱。但正遭受撕扯的靈魂卻突然被一種溫水般的柔和力量包裹起來,被切割靈魂的痛苦都離他遠去。他的眉梢漸漸鬆開,麵容逐漸平和安寧。莫敘生品嚐到他口中的血腥味,眼中的霧一眨,終於還是化成水珠壓彎了睫毛從眼中滾落,掉落在秦不晝臉頰上,燙的秦不晝心尖發顫。“怎麽還是這麽愛哭……”秦不晝的聲音越來越小,像個困倦了的人似的,莫敘生抬起臉龐輕輕喚道:“不晝,不晝。”秦不晝已經神誌不清了,輕輕說:“別擔心,我會找到你的……”他的靈魂陡然一重,又一輕,便脫離了這具身體。莫敘生感受著他的氣息完全消失,跌坐在地上怔怔盯著蒼白的牆壁良久。猶如被四麵琉璃鏡所包圍,完全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整顆心髒仿佛被鮮血淋漓地挖去了,因為失去的太徹底,反而感覺不到疼痛,隻剩下麻木和茫然,他的世界裏滿目皆是空白,百花轉縱凋落,草木一瞬腐朽,卻沒有螢火生出。所有顏色都褪去,所有聲音都失去。整個世界重歸於一片無邊的寂寥。多似曾相識的感覺。莫敘生覺得腦海中有什麽殘破的東西正呼之欲出。承澤帝崩,天地齊哭,萬門立孝,舉國上下一片縞素。莫相親手為承澤帝操辦了葬禮。一如承澤帝生前曾提起過的,將棺木送往秦都的群山之間。初升的旭日照亮了天邊,金色的陽光如劍一般從雲層之後斜刺了下來。正如秦不晝被稱頌為“日出”。群山巍峨而壯闊,九乘的鸞車儀仗,長長地排成一列,蜿蜒而行,前後不能相望。玄底金龍紋的十二麵戰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上空有鳥雀撲棱棱地振翅,清唳悠長地盤旋於儀仗隊伍上空。莫敘生騎在馬上回首,青山連綿逶迤,山脊猶如巨獸的骨。他記得他們青年之時曾在這片群山間馳騁,無畏地大聲喊叫,躲雨。棺木在指揮下被杠杆抬入早已建好的墓室,莫敘生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秦蓁在鳳闕懷中早就哭成了淚人,最喜歡皇帝舅舅的長女鳳酒笙也抱著還是個小娃娃的幼弟哭成一團。秦片羽紅著雙眼,問莫敘生:“先生,您不難過嗎?”他是秦蓁的長子,隨秦蓁姓秦,被承澤帝立為太子。莫敘生是他的啟蒙和解惑老師。莫敘生不答,低著雙眼,正要轉身。下一刻,秦片羽被淚水朦朧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先生倏然吐血倒下的身影:“先生!!——”“吾,神名傳承。以汝為道,為信,為始,為終。”是啊,他怎麽能忘了呢。莫敘生緩緩張眼,入目的是自己久違的官邸臥房。自從秦不晝登基後,他隻有很少才回來住,而且多是和秦不晝一起的。耳邊隱約能聽見鳳闕在外室斷斷續續的說道:“這是心思鬱結之症……心病還須心藥醫……”可是這藥啊,已經不在了啊……莫敘生目光停留在屋頂的覆海之上,良久彎了彎嘴角,卻連一個虛假的弧度都提不起來。承澤帝的猝然崩殂讓朝廷上下騷動起來,一些人又有了些蠢蠢欲動的意思。然而就在暗流洶湧之時,先帝首輔莫敘生以雷霆手段處理了帶頭之人,龍衛當街砍了一人的頭,抄了兩戶的家,其餘人都被押入天牢。年少的新皇順利登基,抱有僥幸心理的人,已經全數被莫敘生處理幹淨。莫敘生立於朝堂之上,左手持笏,右手持量天尺,腰間懸掛先帝親辭令牌,麵容清冷岑寂,黑眸淡漠。乍一看與從前並無甚不同,那種凍噬心魂的寒冷被盡數掩蓋在了眼睫之下,卻再沒有人敢輕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