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通往城郊的曲折山道。


    無夢手中拎著一袋藥草,慢慢走在滿是碎石子的小路上。


    十幾步路的前方走著一個年輕男子,他走得很慢,有時候會停住,抬頭仰望從蒼鬱林間撒下來的天光日影,經過一塊石碑時,又停下來看上許久,一路上走走停停,可苦了跟在他身後的無夢。


    出城時,這年輕男子就一直走在她的前麵,想起安嬤嬤再三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且不可與男子說話並行的話,所以一路上她都很謹慎地與那年輕男子保持一段距離,但是那男子似乎隻是出門散步,看起來漫無目的,而無夢卻是要趕著把買來的藥草帶回去給安嬤嬤煎熬,因此那男子走得愈慢,她的心就愈急。


    那男子又停下來了,這會兒吸引他的是一叢開得爛漫無比的野花。


    這條山道是無夢每回進城的必經之路,吸引那男子目光的石碑和野花,她不知經過了千百次,可沒有一次停下來仔細看過或是欣賞過。


    反正那碑文上頭寫什麽她也看不懂,那些野花在這條山道上開得到處都是,也沒什麽特別的,但這些她覺得沒什麽的東西,那男子卻感興趣得很,她猜想那男子大概不是本地人,而且應該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忽然,她聽見身後傳來急驟的馬蹄聲,連忙將身子閃到道旁,看見一匹高頭大馬在山道上疾馳著,正朝她和那名年輕男子狂衝而來。


    「閃開點兒!」駕馬的官差急喝著。


    無夢幾乎將身子貼到路旁的樹幹,一陣狂風掃麵,馬蹄揚起的碎石濺到她臉上,她疼得轉過頭去,意外看見前麵那男子竟然不動不閃,仍靜靜佇立在山道中央。


    「前麵的快閃開!」官差狂喊。


    蹄聲震耳,照理那男子早該聽見並閃開了才是,可他卻恍若未聞,駕馬的官差速度絲毫未減,直到馬蹄就要踢倒那男子的前一刻才意識到不對勁,但連忙要拉轉馬頭時已經來不及了。無夢震愕地看見那匹大馬像團烏雲壓向那名男子,鐵蹄在他身上淩亂地踩過去!


    無夢大為驚駭,手心全是冷汗,胃像被人緊緊掐住,一陣陣痙攣。


    「你找死啊!為什麽不躲開?誤了軍情,你就是有十顆頭顱也擔待不起!」官差一麵控製著受驚的馬兒,一麵對著倒臥在地的男子破口大罵。


    那男子從地上極緩慢地坐起來,官差判斷他沒死,或許隻是受了皮肉傷,便拋下一袋銀兩,連下馬探看他的傷勢都沒有,旋即轉過馬頭,呼嘯離去。


    無夢抬起虛軟的雙腿,朝那男子快步跑過去。


    「喂,你怎樣了?有事沒有?」她聲音發顫著。


    那男子低垂著頭,一手-住嘴,像沒聽見她說話似的,沒有半點回應。


    「喂,你怎麽樣了?你──」無夢突然頓住,看見那男子驀地嘔出鮮血來,一股,又一股,從他的指縫間急速湧出。


    「啊!」她驚呼,扶住他往後仰倒的身體。「你傷得很重啊!」


    男子艱難地微張開眼,恍惚迷離地看著她,然後,閉上眼陷入昏迷。


    「喂,你別昏過去呀!告訴我你住什麽地方?你是誰?」無夢心急如焚地輕拍他蒼白失血的臉。


    那男子全無反應,緊閉的雙眸似乎再也睜不開了。


    「別開玩笑了,你可千萬不能死呀!我長這麽大還沒見人死在我麵前過,你別嚇我啊!」無夢嚇得手足無措,慌亂地站起身,左顧右盼,可是望了半天,也沒見山道上來個路人。


    怎麽辦好?將他帶回「育嬰堂」是絕不可行的,「育嬰堂」裏全是女孩兒,把一個年輕男子帶回去未免不妥,而且「育嬰堂」位在城郊偏僻的地方,要找個大夫也不容易,所以隻能把他往城裏送了。


    可是他身材高大,至少高出她一個頭,憑她一個人的力量,要怎麽樣才能搬得動他?


    看著男子的臉色愈來愈青白,無夢知道再不快點送他就醫,照他嘴角溢血的速度,他一定必死無疑了。


    她決定不守在原地空等,立即撿起官差丟下的銀袋係在腰間,彎身將那男子拉起來,讓他趴在自己的背上。巨石般的重量讓她用盡全部的氣力,才終於能扛著他站起來往前勉強拖行。


    男子的嘴就靠在她的肩頭,鮮血從他嘴角緩緩流出,染紅了她的衣襟,像一朵淒美的紅花在慢慢地綻放。


    才走了十多步,她的力氣就用盡了,整個人被男子重重地壓垮在地上。


    她趴在地上筋疲力竭地喘息著,感覺到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又濕又熱地滑過她的頸際,滴在她麵前的碎石地上,但貼在她背上的胸膛卻似乎愈來愈冷,彷佛生命正在悄悄流失中。


    無夢費力地從他身下爬出來,看著他蒼白卻出奇俊俏的麵孔,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難忍的悲傷。


    一個青春正盛的少年,難道就要這樣死去了嗎?


    「喂,你別死啊──」她忍不住傷心地落下淚來,輕輕握住他泛涼的手。


    你一定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死去,也一定想不到在死之前陪在身邊的不是最愛的親人,而會是我這樣一個陌生的少女吧?我想救你,我是真的很想救你……


    無夢惶然無助地握著他的手。他是一個陌生人,她其實可以什麽都不要管的,安嬤嬤病著,她應該快點帶著藥包回「育嬰堂」去,否則肯定會被馮姑姑罵慘,她不該留在這裏眼睜睜看著他死在眼前呀!


    可是……要她放下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躺在這裏等死,她實在於心不忍。好歹也要幫他找到家人吧,否則他豈非太可憐了?


    遠處隱約傳來達達達的蹄聲,無夢訝然抬起頭,看見一輛烏篷車緩緩行來,她欣喜若狂,急忙跳起身攔下烏篷車。


    「老伯,求求您幫個忙,這人被馬踩傷了,傷得很重,能不能幫我送他到城裏看大夫?」她懇求著趕驢車的老頭子。


    老頭子探出頭打量著地上的男子。


    「哎呀,吐那麽多血呀!那得快著點兒,否則小命不保了。」


    無夢開心得呼喊著菩薩保佑,趕忙幫老頭子把那男子扛進篷車內,自己也一起跟著坐上車。


    「小姑娘,他是-什麽人?」老頭子一邊趕驢一邊問。


    「我不認識他,剛才見他被馬撞上了,傷重成這樣,總不能見死不救。」她伸手探探男子的鼻息,很擔心他會不會突然斷氣。


    「小姑娘心眼好,好人會有好報的!」老頭子邊趕著驢邊笑說。


    無夢半點也笑不出來,她緊盯著男子青白的臉色,雙手仍緊握著他的,擔憂得胃隱隱在怞疼。


    喂!你可要撐著點兒,讓姑娘我累了這大半天,還被你的血毀了我最好的衣裳,我都犧牲成這樣了,你要是還執意去向閻王爺報到,看我饒不饒你!


    她在心裏對那男子說著,那男子薄唇微微顫動了一下,倒像是聽見了她的話似的。


    還好進城的這段路不很長,很快的,烏篷車就將他們帶到了「同安堂」藥鋪前停下。


    就在無夢和老頭子手忙腳亂地把男子搬下車時,忽然聽見街旁有人大聲嚷嚷著──「少爺!那是少爺!快過來!找到少爺了!少爺在這兒!」


    不一會兒,十幾名家仆沒命地衝過來,一看見傷重昏迷的男子,一個個都嚇得魂飛魄散。


    「怎麽這麽多血呀?少爺怎麽了?」一名家仆怒聲質問無夢。


    「他是被馬踩傷的。」她簡單說明。


    「被馬踩傷?為什麽會被馬踩傷?」


    「因為一個官差在趕路,那官差一直喊閃開、閃開,可是他卻閃都不閃,所以才會被馬直接撞上。他如果早點閃開,也就不會這樣了。」


    「對一個聽不見的人喊閃開有什麽屁用!」


    無夢愕然怔住。聽不見的人?!


    「先別廢話這些了!快把少爺送回府去比較要緊!」


    「老頭兒,這些銀子給你,就當你把這烏篷車賣給我們了!」一袋銀兩不容分說地丟進老頭子的懷裏。


    「快著點兒!少爺失了這麽多血,萬一有個閃失,咱們可都要完蛋了!」


    十多名家仆急匆匆地將那男人安置好,由兩名家仆飛快地揚鞭趕著篷車離去,其他的家仆則尾隨在後。


    無夢呆呆地望著漸漸遠去的篷車出神。


    一切恢複平靜。


    「咦?有這麽多銀子,足夠買兩輛篷車跟幾匹好馬了,果然好心有好報呀!」老頭子滿意地收好銀袋。「小姑娘,托-的福,讓我賺了不少吃酒的錢,今天不辦貨了,要不要跟我到『天喜樓』吃酒去?」


    無夢恍恍然地搖頭,忽然記起係在腰間的銀袋,正想著要不要追上去還給那男人,好讓他醫病用,不過轉念一想,看那男人家境似乎不錯,光仆役就有十來個,大概也不太需要這袋銀子了。


    「小姑娘不去,那好吧,老頭子我自個兒享受去嘍!」那老頭兒說罷,哼著曲晃悠悠地離開。


    原來他聽不見,所以才會沒聽見馬蹄聲。這個方才得知的事實凝住了無夢的思緒,她遲鈍呆滯地站了許久許久,好半晌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低下頭,看見從肩頭到胸前沾染的大片血跡已經幹凝了,鼻端嗅到淡淡的腥甜氣味。


    吐了那麽多血,內傷一定很重,他能活嗎?


    他是她這輩子遇見的第一個耳朵聽不見的人,她也才知道原來一個聽不見聲音的人單獨在外是件多麽危險的事。


    想著自己剛剛經曆了一個陌生人的生死關頭,她的心就因恐懼而顫抖不已。


    他能不能活得下來?


    如果不能,她寧願永遠不要知道答案。


    ***bb***bb***bb***


    夕陽西下北京城郊「育嬰堂」


    「無夢,-可回來了!讓-進城給安嬤嬤買個藥,-是野到哪兒去了,弄到天黑了才回來!」


    無夢一進門,就聽見馮姑姑扯著喉嚨開罵。


    她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回話,把藥袋往桌上一扔,乏力地往後院走去。


    「無夢,我在跟-說話-沒聽見嗎?」馮姑姑拉長了臉,一把扯住無夢的胳臂,把她整個人拉轉了過來。「哎喲,-衣服上沾了什麽東西?黑烏烏的,-給我說清楚,到底幹什麽去了?」


    「我救了人一命。」她慢吞吞地說。那人活不活得成她也不知道,但她用盡全力救他是真的。


    「什麽?-身上那不是血吧?!」馮姑姑皺起眉頭往後退了一步。「沾了血的衣裳可是洗不幹淨的!我的大姑娘,-到底救了什麽人?白白糟蹋-那身好衣裳了!」


    無夢翻了翻白眼。嗬,這身縫補了無數次的衣裳是好衣裳?


    「那人我不認識,不過還好有賞錢喔!」她想起官差丟下的銀袋還係在她腰裏,便扯下來塞給馮姑姑,反正那男人家裏看起來似乎滿有錢的,這袋銀子就當是她的賞銀吧!


    「還好有賞錢,要不然誰來賠-這身好衣裳!」馮姑姑打開銀袋瞧一眼,頓時眼睛一亮。「不錯嘛,夠咱們『育嬰堂』一個月的飯菜錢了-怎麽沒問問那是什麽人?說不定以後咱們有難還得靠人家接濟呢!」


    「說的好聽,是要我藉救命恩人的身分去向人家勒索吧?」無夢嘀咕著。


    「-說什麽?」馮姑姑沒聽清。


    「沒什麽。」


    「快去把身子洗洗幹淨,順便把丫頭們統統叫出來吃飯了。」馮姑姑把銀袋收進懷裏,渾身透著欣喜。


    無夢感到後悔,她應該把銀袋先交給安嬤嬤的。


    進後院前,她先繞過去瞧瞧安嬤嬤。安嬤嬤睡著了,呼吸低沈急促,不時夾著幾聲暗咳,她轉過頭深吸一口氣,強忍下心酸的淚水。


    安嬤嬤是個快六十歲的老婦人了,十八年前,她的丈夫病死,獨生女又嫁到遙遠的南方,隻剩下她孤單一人守著京裏一幢大房子生活著。


    有天,她在河岸邊看見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女嬰,上前察看發現尚存一息,心中憐憫疼惜不已,便把女嬰救了回來,取名無夢,後來又撿到和無夢相同命運的晨星,她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民間有著可怕的溺女惡習。因為貧困人家生計不好維持,加上社會風氣重陪嫁,女孩兒若沒有豐厚象樣的嫁妝,到了婆家便會被瞧不起,甚至還要受公婆、妯娌、小姑的氣,為了女兒不受苦,不破費辦嫁妝都不行,所以與其到那時候破產陪嫁,倒不如一生下女兒就忍痛溺斃,不養活算了。


    見溺女陋習漸成風氣,安嬤嬤便捐了全部家產創建了這間「育嬰堂」,把所有貧困人家不要的女嬰收到「育嬰堂」裏養起來,接著請來新寡的馮姑姑幫忙照顧孩子,自己則四處奔走請求大戶員外捐錢,就這樣一直將「育嬰堂」維持到現在。


    但是一個月前,安嬤嬤忽然染上了肺病,就這樣一病不起,吃藥也不見成效。王大夫告訴無夢,安嬤嬤的病恐怕好不了了。


    無夢心很痛,看見安嬤嬤逐漸消瘦蠟黃的臉,她的心更痛。


    今天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幾乎死在她眼前,她都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要是最愛的安嬤嬤離開了人世,她不知道自己會難過到怎樣的地步?


    「無夢,-怎麽到現在才回來?可讓馮姑姑罵慘了吧?」


    她悵然發呆時,看見圓潤豐滿的晨星緊張兮兮地朝她跑了過來。


    「那沒什麽,一天要是沒聽到姑姑罵人,還真覺得渾身不對勁呢!」她打起精神,無所謂地聳肩笑笑,轉身往井邊走去。


    「-怎麽回來得那麽晚?是不是偷偷溜去玩了?」晨星跟在她身後,一臉懷疑地問。


    「才沒有!」無夢喊冤。「我今天可做了一件大事情,累得我差點沒命。」


    「什麽大事情?」


    「今天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失聰的男人,他沒聽見身後的馬蹄聲,結果硬生生被馬撞倒在地,還讓馬蹄給重重踩了幾腳!」


    「真的?」晨星瞪大了雙眼。「後來那個人怎麽樣了?」


    「他傷得很重,一直吐血,我本來想扛著他進城看大夫,可是他又高又重,我根本背他不動,幸好後來有輛烏篷車經過,趕車的老伯幫著我把他送進城去,所以我才會弄到現在才回來呀!-瞧,我身上這些都是他吐的血。」無夢指了指胸前已經幹掉的褐色血漬。


    「什麽?!那是血呀!」晨星驚訝地倒怞一口氣。


    「是啊,那人吐了這麽多血,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無夢從未如此真實地麵對過生死的問題,那男人帶給她的震駭太大,讓她覺得人的生命如此渺小脆弱,隨時都有可能在天地間化為煙塵。


    「別想那些了,還是快把衣服換下來吧,萬一那個人現在已經死了,可他的血卻還留在-身上,想起來就怪可怕的。」晨星一臉見鬼的表情。


    「別詛咒人家了,說不定人家命長得很呢!」無夢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最好是這樣。」晨星心中可不這麽認為,一個吐了那麽多血的人還能活下來,那真的是要菩薩保佑了。


    「開陽、搖光,-們怎麽還在洗衣裳呀!」來到井旁,無夢笑著喊。


    「無夢姊,-回來啦!」坐在井邊洗衣裳的兩個十二、三歲小女孩兒無力地抬頭苦笑。


    「-們都去吃飯吧,衣服我來洗就好了。」無夢邊說邊脫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丟進水盆裏,僅著肚兜在井旁坐下,一邊揮手把兩個小女孩趕去吃飯。


    「謝謝無夢姊!」小女孩如獲大赦,歡天喜地地手牽著手跑出去。


    「無夢,-也真是的,現在天涼,穿這樣洗衣服,要是病了還得了。」晨星忙進屋去替她取了一件衣服過來。


    「謝謝-了,晨星。」無夢笑著穿上。


    「安嬤嬤病著,花了不少藥錢,現在咱們都要當心一點兒,要是誰病了,馮姑姑肯定不理的。」晨星在她身邊坐下,幫著她洗衣裳。


    「安嬤嬤的病一直沒有起色,我有點擔心……」無夢咬住唇,不敢把「死」字說出口。


    「是啊,安嬤嬤病了那麽久,也吃了那麽多藥,卻怎麽好不起來?」


    「王大夫說安嬤嬤得的是肺病,肺病很難醫的。」


    「那就麻煩了。」晨星煩惱地皺眉。「-沒聽馮姑姑最近都在叨念著嗎?說安嬤嬤每天吃藥,都快讓咱們『育嬰堂』斷糧斷炊了,要是真沒錢了,見哪個不乖的丫頭就要把她賣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馮姑姑那人才不管別人的死活呢!」無夢把沾血的衣服在盆中搓了搓,看著清水漸漸染了紅。「我聽說原來資助咱『育嬰堂』最多的丘員外,已經舉家搬往江南了,『育嬰堂』少了丘員外的資助,加上最近被丟棄的女嬰愈來愈多,『育嬰堂』養不起那麽多孩子,隻好把大的往外送了-跟我是『育嬰堂』裏最大的孩子,我看第一個被賣的就是-跟我。」


    「不會吧?」晨星一驚,整個人呆住。


    「一定會。」無夢舉著木棒搗衣,一下、一下,很用力。「既然被賣是遲早的事,隻能期望馮姑姑把我們賣給好一點的人家。」


    「賣人為奴嗎?」


    「我們這種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孤女,當然隻能賣人為奴了,我想馮姑姑不至於壞到把我們賣進娼門吧?」


    「無夢,離開這裏我會害怕。」晨星一想到要跟從繈褓中就一起長大的好姊妹分開,她就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什麽好怕的,我們在『育嬰堂』裏做的事,跟人家家裏的奴婢所做的其實沒什麽兩樣,隻不過換了個地方住,換個人管,就這樣而已呀,沒什麽好怕的。往好的地方想嘛,也許離開這裏以後,可以住進豪華大宅院也說不定喔!」她安慰晨星,也是安慰自己。


    「可是豪華大宅院裏沒有安嬤嬤和-呀!」晨星哽咽。


    無夢把衣裳從水中一把提起來,呆呆地任水順著手臂滑下。


    「晨星,咱們本來是一出生就要被溺死的命運,不過安嬤嬤救了我們,讓我們多活了十八年,這十八年來我們雖然吃不飽、穿不暖,可是卻可以活得很快樂,這是上天多給我們的十八年,我已經很滿足了。」她怔怔地盯著衣上那片確定洗不掉的血汙。哎,最好的衣裳毀了。


    「這麽說是沒錯啦,可是這樣的快樂會不會隻有十八年而已?離開『育嬰堂』以後的日子會不會隻剩下痛苦?」晨星一臉慘澹地說。「無夢,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跟-分開。」


    「我也不想跟-分開呀,晨星。」無夢轉過頭,看著晨星淒然的麵容。「未來會怎麽樣,我們沒有人知道,不要事情還沒發生就淨往壞處想嘛!既然能活得下來就要勇敢走下去,再害怕也沒有用啊!」


    「無夢,我有-的一半勇敢就好了。」她無助得快掉淚。


    無夢知道晨星的毛病,她的情緒要是往下跌,就要立刻把她拉起來,否則她會一路跌到穀底去。


    「好了,別想那麽多了啦!想太多會變胖喔!」她振作起精神,伸出濕淋淋的雙手輕擰晨星圓呼呼的臉頰。


    「啊──-的手好冰!」晨星尖叫地往後縮,一個重心不穩,從小凳子上跌下來,一屁股坐在濕地上。「啊──臭無夢!-害我屁股濕了啦!」


    無夢見狀,抱著肚子大笑。


    ***bb***bb***bb***


    那夜,無夢和晨星手牽著手蜷睡在床上。


    晨星夢見自己在一座豪宅大院中來回奔跑著,隻有她一個人。而無夢夢見自己站在滿天星鬥的夜空下,有人站在她身旁與她手牽著手,她轉頭望,那人不是晨星,而是一個看不清麵貌的男人。


    自幼在隻有女人的「育嬰堂」裏長大的無夢,對一個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感到有些不自在,不過她並沒有畏怯的感覺,甚至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熟悉。他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仰望著滿天星光。


    無夢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卻感覺得到他的眸光很溫柔、很溫柔,就像陪伴著燦爛星光的那一輪明月,無聲地高掛在夜空,用柔和幽淡的月色極盡所能地照亮黑夜,令人安心。


    她不知道他是誰,但他溫柔的眼眸奇異地撫平了她惶惑不安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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