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城東馮宅,燈火通明。


    華美庭院之中,一個中年男人手裏拿著把單刀,縱橫揮舞,颯遝如流星。


    這庭院占地極廣,四處假山藤蘿,錯落有致,其間還間雜植著些蒼鬆。


    等到那人舞刀舞得累了,將單刀甩手一拋,立馬有健仆將其淩空接住,然後又小心送入懷中抱著的魚皮刀鞘之中。


    又有兩名婢女走上前去。


    一名婢女替主人除下被汗水洇濕的缺胯衫,摘下襆頭,護臂,靴子之類的雜物。


    另一名婢女則趕緊送上擦汗的汗巾,又為主人換上幹的褻衣和新的綢布直袍,外加一雙舒適的絹絲平履。


    若非這隻是東山縣城的一座小小宅邸,單瞧主人家的做派,不知道的人說不定都會將其誤以為是哪家的皇親貴胄。


    隻不過,在東山城內,私底下稱這馮家老爺一句“土皇帝”……倒也不是不行。


    至少,馮家一大院子人的生殺大權,確實都在這馮文宇的掌心裏捏著。


    練完一趟刀,換好了衣衫,馮文宇隨即就大馬金刀地坐上一張特殊的“軟塌”。


    “給我搬碗漿子來!”他大手一揮,很快就有仆人為其奉上一碗羊羔酒。


    這酒是用嫩羊煮熟後的肉汁,再混在糯米飯之中,經過陳釀發酵而製成的豉酒。


    前兩年,這種酒才慢慢開始流行於大周京城貴人的酒宴之中。


    在東山縣,這羊羔酒不說是絕無僅有吧,至少也可以說是一壇難求。


    馮文宇豪飲的這一碗羊羔酒,若是換成米糧,足能令城中尋常三口之家飽腹三五日之久。


    “痛快!”


    一碗酒下肚,打了個酒嗝,馮文宇隨即就將酒碗扔給了為其奉酒的仆從。


    “馮二,某家大郎今日從府城送什麽信回來了嗎?”


    旁邊替他抱刀的健仆立馬上前,這人同時也是馮文宇的管家,以及他手下最聽話的一個族弟。


    “老爺,大公子隻托了一個驛卒連夜兼程送來一則口信,說是逛馬市的時候看上一匹千裏駒,要您再給他送些銀錢過去。”


    “唔,孩子在外,多半是手裏沒錢花了。”馮文宇點點頭,又問向馮二道:“他帶手信了嗎?”


    馮二立刻會意,連忙拿出驛卒一起帶回來的、用以取信收信人的信物。


    那是一塊玉貔貅。


    這東西用料普通,並無稀奇,而且工匠還畫蛇添足地多雕了一刀——貔貅後麵多了個孔。


    看起來就更不值錢了。


    隻不過,在懂得其寓意的人眼裏,這塊玉貔貅可就大有不同了。


    馮文宇一看就明白了,他那好大兒買馬不是為了自己騎,而是為了孝敬給某個大人物。


    送兒子去府城謀前程時,他就為其帶上了“多一孔”的玉貔貅和木貔貅各一塊。


    需要給四品以下官員送禮,又或者跟同僚們人情往來,手頭錢不夠就給他送木貔貅。


    有機會向四品或四品以上的大人物投獻,那就趕緊把玉貔貅送回來,而就算把家底掏空,他爹馮文宇也定會傾囊襄助。


    隻是,這兩塊貔貅的寓意,隻有他和自己好大兒兩人清楚。整個馮家就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就連和他一起睡覺的老婆,馮文宇都瞞得死死的。


    “四品或四品以上的貴人,整個州郡都是沒有的,估計是外來的……”


    大周官場上三品官職均極為貴重,輕易不會授予,即便授予往往也隻是虛職。


    領受實權的官員,就算京城裏的中書令或坐鎮一方的節度使,能有個三品封賞也就基本上算是封頂了。


    東山縣所在州郡,一州之地的最高長官的官職也不過是正四品下,下州刺史,散領通議大夫。


    “……再加上吾兒是要獻馬。


    那豈不是說,要來的大人物多半不是替天巡遊的欽差文臣,而是一員武官?


    朝廷派遣武官來河北道,結合現今局勢,那便隻有是督戰剿匪這一種可能了。”


    想到這裏,馮文宇不由得暗暗倒吸一口冷氣,不過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異樣。


    他有點害怕了。


    令馮文宇產生這種情緒的原因也很簡白:他和那即將遭到朝廷大人物出麵清剿的綠眉賊存在著瓜葛!


    這瓜葛的起源,便是江湖。江湖的水很深,也很廣闊。稍微蕩漾起幾圈波紋,就能漫過幾個同為江湖客的涉水者。而遵照江湖規矩,至少在明麵上,他們這些涉水者須得守望相助。


    綠眉賊在東山城藏了細作,馮文宇非但很清楚這件事,甚至那些人還是他幫忙藏的。


    從微末的牙人,一步步走到今天,馮文宇自然也不會少了麻煩江湖朋友的時候。


    讓他幫忙藏幾個人,便是綠眉賊裏的一些江湖朋友,向他討要的回報。


    憑心而論,馮文宇大概知道一些那幫人的想法,知道他們要做的事情是在東山城裏殺人放火。


    可礙於江湖規矩,又反複權衡了利弊之後,他還是幫了那些綠眉賊一次。


    他覺得這樣做“無傷大雅”,而且他相信僅僅靠著殺幾個人、放幾把火,綠眉賊無法輕鬆撬開東山縣的城門。


    且不說那老奸巨猾的林家老匹夫,就是他那便宜縣尊女婿梅利堅,馮文宇都覺得不是好相與的狠角色。


    二馬幫在收取靖安費時,曾腆著臉對趙無咎他們說過,現在的靖安費都要歸梅利堅統一調配,優先撥給縣裏的備賊軍使用。


    那小頭目並非滿口胡沁。


    因為梅利堅確實是這麽做的!


    備賊軍組建於一年之前。那時,綠眉賊才剛剛發軔,大周朝廷中樞也隻是下了令旨讓河北道各州郡自行處理,可酌情調撥銀錢組建少量用於剿匪的武裝。


    東山毗鄰的縣城,那些縣尊老爺們隻是做了做樣子,錢財是花了,可大部分卻進了他們自己的夾。隻是隨便擴編了點捕快、差役的人頭,就平賬了事。


    可那梅利堅不同,他真的是精心組建了備賊軍,人馬總計四五百人,分為五哨,甚至都稍稍超過朝廷所允許的人數上限。


    馮文宇因為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林家那對翁婿——他擔心這支軍隊名為備賊,但實際卻是為了清剿他那二馬幫的——所以就偷偷塞了一些心腹手下,應募加入了這隊行伍。


    可以說,東山城內對這支軍隊了解得比他還詳細的人,絕不會超過一手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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