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搏殺不是在下象棋,還得分出個楚河漢界,仆倒在地也還得涇渭分明。


    武縣尉家裏這情況,與其說是遭了細作的夜襲,倒不如說是先是被人闔家圍殺,然後屍身又被擺放到院裏逐一陳列。


    不過,翟青就算心裏跟明鏡似的,可嘴上依舊沒有說出半個字。他隻是讓手下去尋得那武縣尉的屍體,對其驗明正身。


    連帶家仆和一家老小,武家上下,共計二十三口人。


    男人們的身上基本上都遭了重擊,而且多半都是一下就被斃命的重傷;而有幾個丫鬟,以及疑似武縣尉妻妾等女子身上的衣裳則全都有些撕扯拉拽的痕跡,多半是死前還受了賊人的淩辱。


    在和其他人一起檢查屍身的過程中,趙無咎注意到一個大約十歲出頭的女童。


    這孩子臉上除了有遭到掌摑而留下的巴掌印,嘴唇還被扯開個口子,似乎還因為死前用力咬過什麽東西,所以崩斷了幾顆牙齒。


    其死因是被人用鈍器砸中腦袋,太陽穴上還紮著幾根折斷的尖銳燧石。這孩子一側的臉龐高高腫起,即便死後,她的眼皮也都繃得緊緊的,難以合攏。


    “早日往生。”


    趙無咎在心裏默念道。同時,他亦伸出手掌,為這死不瞑目的孩子合上了雙眸。不過,趙無咎此時的臉色依舊如常,無喜無憂,看不出有什麽變化。


    “造孽啊!”


    旁邊的魏三郎也注意到這個小女孩的死相,不由得歎了口氣,嘴巴裏也嘟囔了一句。


    “啪!”


    翟青抬腿就從後麵踹了魏三郎屁股一腳,不過用的力道很輕。


    他隻是在提醒這夯貨別滿嘴胡唚,省得給自己引火燒身。而提醒完魏三郎,翟青又問向趙無咎道:“無咎,你沒什麽事吧?頭一回當值出外差就看到這堆血呲呼啦的東西,你要是……”


    “我沒事兒,翟叔,您放心吧。”趙無咎淺笑了一下,回答道:“您忘了我家之前是做什麽營生的了?我不怕這些的。”


    翟青愣了下,旋即也點點頭。“也對,也對。你從小肯定沒少見那殺豬宰羊的場麵,見慣了血,對於當捕手捕快也是好事。”


    而就在這時,正好有差役翻到了武縣尉的屍身,於是立馬向翟青稟報。翟青立刻走向發現武縣尉屍身的位置,同時擺了擺手示意趙無咎和魏三郎跟上,剩下的事情交給其他人。


    趙無咎還是頭一回看到東山縣原先那位縣尉,不過,他依舊還是不知道這人到底長什麽模樣。


    因為這個武縣尉死法有點古怪:他的屍體上沒有利刃加身的痕跡,而隻是在臉部,有個像是被人用鐵錘又或者蒺藜骨朵之類的東西砸出的大坑。


    這人的整張麵孔都被砸得塌陷下去,扭曲成一團,碎肉和骨茬交錯,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五官。


    也正是因為如此,差役們找了半天才敢大致確認是這具屍身。而就算這,還是由於這幫差役知道那武縣尉的身量大致多少,繼而猜測比對出來的結果。


    翟青先是翻看了一下手掌,又撕開衣服檢查了下這人的肩膀,最終也確認這具難辨五官的屍身確實是那武縣尉本人。


    “掌心和虎口處有習練刀劍、長槍留下的繭子;右手拇指關節粗大,是年輕時經常引弦拉弓留下的;肩膀有長時間披掛裲襠甲留下的胼胝紋……”


    翟青細數了屍身上的確定性證據,得出了一個結論:“……沒錯了,這具屍身確實是那武縣尉。”


    往日,翟青雖說對這武縣尉的確是有幾分看低,但今日見其闔家死絕的慘象,心裏也難免升起一陣兔死狐悲之情。


    明明剛剛還是他提醒的魏三郎,要管好兩片嘴唇,可此時他自己卻不由得唏噓得說禿嚕了嘴。


    “舊曆三年,朝廷募兵,征討西域諸不臣之國。少年熱血,應募出塞,十年從軍,百戰敘功。可回到家鄉東山縣之後,憑軍功當上了縣尉,便日日呼盧喝雉,夜夜酒饌佳肴。又是十年過去,之前那意氣風發的勃勃少年,早已被酒色財氣掏空了身子……”


    翟青這一席話,雖一字未提那“武縣尉”的名諱,但是卻將其生平概略講了個清清楚楚。


    魏三郎這時又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道:“翟頭兒,今天出這趟公差,咱們是循例落袋,還是說……”


    他說的‘循例落袋’,指的是一種在公門裏,名為“落袋為安”的潛規則。


    差役緝捕犯人,進到賊人家裏拿人,一定要大索一通。


    雖不至於說刮地三尺吧,也至少得在賊人家裏翻箱倒櫃,將能榨的油水全都榨幹淨。


    哪怕就算是起到了賊人藏匿的賊贓,除非是上麵特別交待要上繳的“抄沒”,其它一應值錢的事物都會被差役們放進自己的夾袋裏——故謂之曰:落袋為安。


    而要是去了苦主家,正好碰到賊人作亂致使苦主家死絕,差役們也同樣會行這“落袋為安”之舉。


    就像趙無咎的鄰居、前些日子被綠眉細作於夜半時分殺死的王老儒生,他家的浮財就是被當時上門收殮其屍體差役們找到並帶走的。


    而類似“落袋為安”之類的做法,公門之中其實還有許多,它們也被統一稱為情弊。


    衙署的上官,基本都知曉種種“情弊”,可他們能做的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這些灰色的收入,才是差役們真正占大頭的收入來源。除了縣令、縣丞和縣尉三個有官員品級的,以及捕頭、押司、節級三個吏員中的頭頭之外,衙署之中其它的差役全都沒有俸祿可領,一年到頭最多隻有不到兩貫的年節賞錢。


    可就算如此,想吃公門裏這碗飯的人依舊趨之若鶩。之前,翟青手裏攥著幾份空白告身,上門討好、送禮想要謀個差事的人,都快踏破了他家的門檻。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之所以想要當差役的大有人在,就是因為利用這種種“情弊”,公門中人相較於尋常百姓,實際上的收入其實相當可觀。而且,還有種種隱形的福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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