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幼子身死,林家老爺頓時悲傷得不能自已,哭得死去活來。


    而當那具殘破又焦黑的屍骸被他那縣令女婿帶著送回到林家,他更是完全不顧女兒林麗娘和梅利堅的勸慰,堅持穿上粗麻的上下衣裳,係了麻繩腰帶,繩纓為冠,腳上還穿上了草鞋。


    喪有五服,而像林老爺這樣的穿著打扮是五服中最為隆重的,名曰:“斬衰”。


    然而,他的這副打扮在女婿梅利堅眼中,卻處處透露著鄙陋和粗俗。


    按照大周的禮製,“斬衰”是子女在父母或祖父母孝期內的穿著規範。唯一的例外情況,那也是家中有嫡長子喪命,父母在為其守“子期”的時候,才會著此“斬衰”之服。


    乘祧繼嗣,非嫡長不可!


    而像林老爺子這樣,為家中幼子穿如此規格的喪服,其實也就是一種不懂禮數的表現。


    當然,梅利堅不會將鄙夷展露在臉上,也沒心思同自己嶽父論論“禮”為何物。


    看破,但不說破,才能繼續處。


    更何況,這事情上麵,還有梅利堅沒能堪破的蹊蹺之處——


    “輕忽長子而溺愛幼子,這分明就是正兒八經的胡俗!


    而且,不像喜好和習慣,風俗和禮節這兩樣講究的是‘因地製宜’和‘時過境遷’。


    我這嶽父就算祖上是雜胡出身,可他家畢竟幾代人都紮根東山。


    如此風格明顯的胡人風俗,經過幾輩人的洗刷,不早該被他家忘幹淨才對?


    但是,他既然能作出如此奇怪的舉動,裏麵多半有一些我還不知的緣故。”


    故而,來林家吊唁,梅利堅全程大多數時候都保持著靜默。他最多隻是偶爾開口勸慰一下林老爺子,以及自己的發妻林麗娘不要哭得太狠,說些什麽“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之類的話。


    等到梅利堅夫婦離開時,林家老爺隻是送到門前便返回了中院,接著就用沙啞的嗓音喊來一個同樣披麻戴孝的商鋪管事。


    “啖狗腸的賊奴兒,老夫要讓爾等死無葬身之地!”此時,他的眼神充滿了悲痛和憤怒。


    約莫一炷香過後,被林老爺前那個管事就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其實鮮少在林家出現的“林家人”。


    看著出現在中院的灰衣男子,林老爺立刻揮了揮手,讓那管事以及所有穿著縞素的奴仆們離開了中院。


    他開口打了聲招呼:“袁紇俟斤。”


    “袁紇”是姓氏,也是部落名,而“俟斤”則是胡人部落“酋長”的稱呼。


    林家老爺對這個灰衣男子表示了尊重,不過對方卻似乎並不怎麽領情。


    那人竟直接道:“林老爺,你還是叫我‘袁白柳’吧。敕勒川已久未回過了,往昔的記憶也都淡薄了許多。”


    如果趙無咎在這裏,他一定能認出來這個灰衣男子是誰。因為每次他去鬼市時,這位“袁爺”都會抱著刀躺在鬼市前院小憩。隻有人壞了鬼市規矩的時候,才會惹得“袁爺”動手。


    總去鬼市做買賣的人都知道:袁爺一般不動手,動手則必抽刀,而抽刀必要見了血之後才會收刀入鞘。


    對於袁白柳的態度,林家老爺表現得倒是不以為忤。他隻是將左手的袖子褪了上去,露出腕上用一條細繩串著的手串。


    這條手串上既沒有串玉石,也沒有串瑪瑙,而隻是串了兩塊潔白如玉、方方正正的麅子骨。


    此物名曰:喀赤哈。


    喀赤哈通常四個一組,一般使用牛羊等動物的膝蓋骨製作,多為塞外稚童的玩物。


    塞外諸部落的俟斤、頭人行軍,有時打仗之前也會用它們來占卜,又或者當成軍棋來參謀戰術。


    林家老爺解開手腕上的皮繩,小心翼翼地將最後兩塊喀赤哈中的一塊取了下來,然後又將皮繩仔細地拴好,再重新拉下了袖子。


    他把喀赤哈遞向袁白柳。


    袁白柳將其接了過來,拇指輕輕一彈,喀赤哈就“歘”地一聲升起數尺之高。而當它再度落下時,袁白柳已經並攏了五指,令其穩穩落於自己手背之上。


    “林老爺,你還剩兩次使喚我的機會,你現在確定要用掉一次?”


    袁白柳開口問道。


    雖然這麽說似乎是為林老爺著想,但在說話的同時,止一翻手腕,那枚喀赤哈就從他手背上消失了,不知道被他藏到身上何處。


    林家老爺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家三郎含冤慘死,我要你替我去殺盡我的仇人,為我家三郎報仇雪恨!”


    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分外猙獰,就好像一頭欲擇人而噬的餓虎。


    對此,袁白柳不由得稍稍感到一絲詫異。當然,堂堂七品武者不可能是被一個老頭子給嚇到了,他隻是對林家老爺的這個要求感到奇怪。


    “你家大郎前兩日不是被綠眉軍的人綁了嗎?你用掉一塊喀赤哈,我還以為是讓我跑一趟,將你那個大兒子給救出來呢。”


    袁白柳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頗有些古怪,似是戲謔,又似是有些詰責。


    “袁先生,你隻要按照在盟約,幫我去斬殺仇人即可。其它的事情,老夫都可以自己來做。”


    袁白柳點點頭表示同意,隨後又道:“你的仇人都有誰,一並說出來吧。”


    “第一,就是昨夜在馮家賭檔裏僥幸活下來的那群爛賭鬼,還有二馬幫的無賴漢們。沒有他們勾搭,我家三郎也不會流連於賭檔,我兒死了,他們怎可能活?


    第二,我女婿梅利堅已經命縣尉翟青去徹查這件縱火案,他保證在我兒下葬前後就能有個結果。我要你把那縱火的奸人全身的皮都剝了,令其活活疼死,以告慰我家三郎的在天之靈。


    第三,若是沒有那縣尉翟青去馮家賭檔攪擾,我兒說不定也不會窩在後院裏麵博戲。而要是那啖狗腸的馮文宇沒有開這狗屁賭檔,我更不會去那裏博戲。所以,翟青和馮文宇,這兩人也得給我兒抵命!”


    林家老爺一邊說,袁白柳一邊聽。直到他全部講完,袁白柳才搖了搖頭,淡淡說道:“那可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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