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常州刺史裴鯉才剛剛從睡榻上醒來,又喝了一碗下人奉上的鯽魚湯,這才緩過勁來。


    放下空碗,裴鯉不由得感慨了地搖了搖頭,說道:“匆匆歲月,從來不饒人半分。”


    昨晚宴飲,郎官清和羊羔酒輪番來過,三巡未到,已過知天命之年的他就敗下陣來。


    而宴會主人,那位剛至而立之年的玄撼將軍,自始至終與眾賓客把酒言歡,據說宴後還無需他人的攙扶,亦能縱身一躍跨上那匹新得的特勒驃,前往折衝府大營,把例行巡營事務幹完。


    喝了醒酒湯,裴鯉倚靠著榻上的軟囊看了會兒書,覺得腦袋徹底清醒了這才起身。


    “來人,更衣。”


    裴鯉吩咐了一聲。


    很快就有仆僮步入臥房,伺候他穿上了直裾長衫和十方鞋,又為其頭上戴了頂硬角的襆頭。而隻瞧這身打扮就能看出來,這位裴刺史並不是想要去衙署正堂處理公務,反而更像是要去叢林寺廟禮佛求緣。


    事實也的確如此。


    裴鯉一個人從後門離開了刺史府,騎了匹棗色的良駒,一路打馬向西,不多時便來到了常州府城裏香火最旺盛的玉佛寺。


    進廟燒香,他同樣走的是後門。而不像那些虔信居士們似地,進門就先去參拜大雄寶殿。


    進了寺廟之後,裴鯉照例先樂捐了一些布施,然後便在知客僧的熱情帶領下,一路來到了大香客才能踏足的廟後小院,享受著寺廟為其奉上的一頓齋飯。


    清粥、小菜、豆腐,裴鯉吃得就好像是在吃什麽美味珍饈一樣,那叫一個細嚼慢咽。


    而用過了齋飯,知客僧人也被裴鯉打發離開了,他這才放下碗就走向小院裏單獨為那間廚舍。


    “嘎吱”一聲,推開了廚舍的門扉,裴鯉就看見一個身材佝僂的老廚子仍守在灶台邊上,正在用長柄的湯勺小心翼翼地在鍋裏攪拌著,似乎還在整治著什麽菜肴。


    “楊公,還忙著呢?”


    那身材佝僂的老人回頭看了裴鯉一眼,隻是“嗬嗬”一笑,卻也不回答什麽。然後,他就又扭過頭繼續攪拌起鍋裏的羹湯,時不時還會用勺子舀起一點,嚐嚐滋味。


    見狀,裴鯉也不惱怒,而是直接幹脆地說出了此次前來玉佛寺的因由。


    “昨日酉時,飛鴿來報,鄭櫎、鄭楠二人已於昨日未時進入了東山縣城。”


    聽裴鯉講完,那個被其稱為“楊公”的老頭點了點頭,然後總算是開口了。


    不過,他口中說出來的第一句卻是:“熬了這麽久,這湯才算是剛剛入了點味道。”


    裴裏就站在廚舍門前耐心聽著,連門都沒進去,仿佛是在向先生求學問道的弟子一般。


    而說完這第一且唯一與“湯”有關的話,接下來,那位楊公說的也隨即進入了正題。


    “羨泉。”


    楊公以表字稱呼裴鯉,這是與裴鯉極為親近的人才知道的表字。


    “你和我那癡兒玄撼以三州之地作為棋盤,以那些綠眉小賊作珍瓏生死題,邀請鄭家人入局一試,可想過……如果你們這盤棋下輸了該怎麽辦?”


    麵對質疑,裴鯉斬釘截地回答道:“我等此舉上順天意,下應民心,豈有不成之理?”


    他之所以會這麽說,弦外之音其實還有一個大背景需要補充:


    自更始元年,鄭家女以姿容侍天子,鄭家一應外戚便逐漸盤踞於朝堂之上。


    去年春天,鄭家女誕下皇子,天子欣喜之下抱著那小嬰兒上朝,並且對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當眾說了一句‘此子竟類朕至此’。


    群臣皆震怖不已。


    於是當即諫言天子,說萬萬不可行那廢長立幼、廢嫡立庶的倒行逆施之舉,可隨即就有三人被暴怒的天子斬首,遭貶謫者更多達十數人。


    而裴鯉正是那十數人之一。


    他從原本四品的尚書左丞、少府監、領戶部侍郎職,被貶來了常州府,當了一個度支使。


    後經累功,再加上家世煊赫,數年之後又升遷成了常州刺史,官職也晉升回了四品。


    但區區一個州刺史,無論是權柄還是前途,又怎能比得上有著“儲相”之稱的尚書左丞?


    “嗬嗬。”


    聽到裴鯉的這個回答,楊公輕輕一笑而不置可否。


    接著,他又開口道:“既然羨泉執意如此,那老夫便與你分析分析這天下大勢,之後再授你三策。至於說最後如何選取,就由你和玄撼自行定奪。”


    裴鯉連忙俯首作揖:“鯉謹受教。”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也不會認為,聖人欲換太子僅僅因為過於寵溺那鄭家女生的小子吧?


    你不用回答和表態,這答案就由老夫替你說了。


    他主要還是因為擔心儲君已年近而立,可能會威脅到自己的權柄,所以才想行那廢立之舉。


    而既然要換儲君,最好的選擇自然就是鄭家女生的兒子,僅僅因為那小子最年幼。


    不過,即便再怎麽想立幼子為太子,可聖人也得考慮自己大行之後那小子能否撐起天下這座大廈。


    年紀越小,皇帝就越得依靠兩類人——少了二兩肉的內侍和外戚——來把持朝政,抑製權臣。


    內侍的問題,我不清楚當今聖人有沒有後手,不過外戚這方麵……


    鄭家那一家子雖然富貴了好幾百年,但也僅僅是比一般人家富貴一些罷了,至少他們肯定就不如我楊家,也不如你們裴家——朝堂內外,天下九州,比鄭家有能力、更尊貴的門閥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若是鄭家女生的小子,日後真成了這天下之主,鄭家真有能力輔弼其治理天下嗎?


    聖人必須去考慮這個問題。


    而鄭家的人也必須要傾其全力,不放過一切機會地向聖人和天下人證明,他家有這個資格和手腕。


    所以當你們擺出了珍瓏棋局,鄭家無論知不知道對手是誰都要欣然受邀,以身入局。


    而且,鄭家唯一的勝法便是速勝、大勝,如果拖延得太久又或者險勝,那其實也算是他們告負。


    你和玄撼應該也料到這一點,所以才敢布置下這盤棋,並且對於己方最後能獲勝有著足夠的信心。


    畢竟,你們的‘勝’,比鄭家要容易得多——隻需要讓他家的嫡子不斷出醜即可——哪怕在鄭家的支持下,那兩頭豬子十有八九最後能平定綠眉賊叛亂。


    可是,他們一旦被試出成色平平,那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和聖人就難免產生一些想法:鄭家的嫡子都這樣了,其族內其他人豈不更加不堪?他們會覺得,這個家族恐難托付大事。


    羨泉,我說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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