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鍾鳴鼎食的來曆,講到三牲六畜的擺法;從太廟裏的祭祀儀軌,講到鄉間祠堂裏的拜門規矩,承議郎高以適為了拖延時間,可謂是搜腸刮肚,把自己知道的和祭禮有關的東西全都講了一個遍。


    可是,看趙無咎一直保持著那種穩健的躬身靜聽姿態,這位高承議也有點發愁了。


    還得繼續?


    這少年郎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能講的,該講的,我全都講了。


    我隻是在禮部當官,可又不是編纂《大周禮製》的鴻儒,再要講那就隻能編……


    “著火了!”


    九塬坡上火光衝天,黑煙滾滾。


    被困在這小山穀裏麵的挽郎,很快也就有人發現了這個意外。


    隻是因為受困於地勢,他們分不清起火的地方在何處,可是看那從天邊飄來的滾滾黑雲,還有那嗆人的焦糊氣味,隻要是個正常人都能判斷出這火勢必然不小。


    眾人紛紛鼓噪起來。


    他們這幫挽郎,可全都是為了那簟蒲宴才來的北邙山。山上起了大火,簟蒲宴肯定就要告吹,他們也就白來了。起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這豈能叫人甘心?


    “都給我安靜,別吵吵了!”


    剛剛還一副謙謙君子模樣,大談周“禮”的高以適,驀地就紅了眼睛,也不顧什麽君子風度,開口厲聲喝止住了眾人。


    相比於這幫從“外地”來洛京當挽郎的官宦子弟,他更清楚北邙山上起了山火,這是一樁多麽嚴重的事情——都知道“祖墳冒青煙”或許是一個好兆頭,可恐怕誰也不願自己家的祖墳被燒,看著自家老祖宗的骨殖被一把火燒成骨灰吧?


    更何況,在這北邙山上埋著的,多半可不是什麽尋常百姓。此地古來就是福地,千年以來埋了不知多少王侯將相。


    這一場大火下來,洛京朝堂之上那些位居三公九卿的大人物,不知道要呶呶不休多久。而這幫大佬一火力全開,下麵又不知有多少小官小吏會因言獲罪。


    “都吵吵個屁啊,現在哪裏還是擔心那邊簟蒲宴參加不了的時候?癡兒輩!現在該擔心的應該是你們那阿爺、阿翁的官位還能不能保住,你們各家會不會流徙千裏!”


    高以適急得太陽穴“嘣嘣”直跳,他也在擔憂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而就在這時,之前一直不作聲、“安心受教”了好半天的趙無咎突然開口了。


    “我—要—下—山——”


    短短幾個字,趙無咎說得咬牙切齒,這的確是他強忍著劇痛擠出來的。


    可是,聽在高以適耳中,這話卻有了幾分鄭重其事的意味在裏邊。


    這位高承議馬上醒悟過來。


    對啊,趙無咎說得對。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畢竟,山火都燒起來了,繼續留在這裏自怨自艾下去又對解決問題於事無補。


    更何況,他心裏已經斷定,這把火泰半是那“輕薄公子”薛承譽的又一輕薄之舉。


    現在的北邙山上,除了薛承譽的人之外,剩下的人應該就隻有二皇子府內的下人以及他帶著的這批挽郎。


    事後若是調查起來……


    放火燒山對澤王殿下沒好處,他的嫌疑第一時間就可以排除,最多就是落個“監察不嚴”的罪名。


    而給薛承譽定罪,以當今聖人對這位外甥和未來駙馬的疼愛,以及薛承譽他爹總督一道、節度一方、在域外為大周開疆擴土的赫赫威勢,高以適覺得隻要是個腦子沒壞掉,大理寺的寺丞決計是做不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這樣一來,適合去背負這口天大黑鍋的人選,不就隻剩下他和眼前這批挽郎了嗎?


    甚至可以說,他們在此地待得越久,也就會越適合背負這口黑鍋。


    “趙小郎君說得有理啊,雖然死局已成定勢,但‘速速下山’卻是我等此時能下的最好一手棋……”


    高以適腦筋轉得飛快,他馬上又“理解”了趙無咎簡單話語裏的深意。


    “……趁著山火沒有徹底燃起拉來,我等速速下山去,反正禮部文書裏麵寫的隻是讓我帶人灑掃郡王陵寢,又沒有明文規定要讓我帶這幫挽郎去澤王的簟蒲宴幫忙。


    隻要速度足夠夠快,在山火燎原之前,我等若是能原路返回到建春門,並且在城門郎那裏簽過入城文書,日後就算被大理寺調查起來,也能多一分脫罪的希望。”


    想通了這一點,高以適趕緊向趙無咎抱了抱拳,行了半禮來感謝這個少年郎的出言提點。


    接著,顧不上在意趙無咎仍舊保持著的、那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態,他趕緊招呼眾人牽馬從來時的山穀小路原路出去。


    令其感到驚喜的是,那隻堵在峽穀口發出陣陣嘶鳴的瘋象,此時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跟著我,回洛京城,路上一停都不帶停的!馬匹要是累倒,人就跟著隊伍跑,不許抱怨,不許說話,誰要是再敢聒噪。哼……本官是進士出身的禮部正六品官員,說不定比爾等阿爺、阿翁的官職還要高一些,本官定要在其考評上寫個大大的‘過’字,再附上一句‘門風有礙,管教不嚴’,給他的阿爺、阿翁看看!”


    走出峽穀,講完這段話,這位高承議隨即就用鞭子催動胯下那匹淮西大青騾,一騾當先的沿著下山的北邙古道跑了出去。


    被這位禮部六品官突然爆發出的威勢所嚇,來洛京當挽郎的這幫官宦子弟連大氣也不敢喘,紛紛跟著揚鞭打馬,緊隨其後。


    回城途中,接連有挽郎的馬因為不堪長途奔跑而累趴下,可是高以適真像他說的那樣連等都不等,隻是伏在騾背上,埋著頭繼續趕路。而那些沒了馬的挽郎,也隻能跟著馬蹄印和路上的馬糞 ,沿著官道靠兩腿緊追。


    來的時候走了足足兩個時辰,可回去的時候,以丟下七八匹坐騎為代價——甚至就連高以適自己從烏氏馬坊賃來了的那頭以耐力見長的淮西大青騾都累趴了,被其狠心丟在路旁,日後還得去馬坊賠錢——他們隻用了半個時辰多點就跑回了洛京城的建春門。


    而一到城門,高以適根本顧不得其它,拿出自己的注色經曆和魚袋就去找城門郎簽注過所。


    半分也不敢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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