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辰桓登基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封了陸闔國公爺的身份,還試圖把最鄰近皇宮的一處巨大的豪宅撥給他住,卻被陸闔謝絕了,這位新鮮出爐的天子寵臣逛了一圈皇城,最後還是回了原先的威遠侯府。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住得習慣了。當場皇帝的臉色便多少有些不好看,新朝的臣子們麵上雖不顯,也頗有些微詞——所謂身份尊卑,本就是最不能亂的東西,您這麽一尊國公身份的大佛,還是開國最大的功臣之一,還擠在侯爺規製的院子裏,叫我們可如何自處?謙虛是好事,可當麵回了論功行賞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就叫不識抬舉。陸闔也確實不識抬舉,威遠侯身居高位這麽些年,從舊朝便手握重權,坐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憑借的就從來不是“識抬舉”。傅辰桓拿他沒辦法,畢竟他自己前日也親口說過欣賞侯府的擺設,陸闔下朝以後跟他說一句“就當留個家的念想”,好哄的年輕人便又美滋滋起來,覺得他陸大哥是真把自己放在了心上。算了算了,他愛住哪兒便住哪兒,自己拚到現在,總卻不過就為了他能自在隨性,若是因為尊卑一應無聊之事令他不舒坦,豈不是得不償失?這是件小事,在新朝建立的曆史洪流中不過不起眼的一片小雪花,可有時候造成最後那場天崩地裂的雪崩的,也就是這麽輕飄飄一粒雪罷了…朝中看不慣陸闔的人其實挺多——這些新朝的臣子多是與傅辰桓一起從微末奮鬥起來的老人,而在許多人的心裏,他們在朝廷的追剿下朝不保夕艱苦奮鬥的時候,他威遠侯還在邊城舒舒服服地做著土皇帝。他們不會去想自己之所以能在江南可勁兒折騰,是因為有人用血肉護住了北疆,他們隻是看著這舊朝頂尖的掌權者搖身一變,竟在起義就快成功的時候突然轉身加入,似乎不費半點力氣就坐在了他們的頭頂上。偏偏皇上顯然不隻是顧個麵子情……這仿佛被人摘了桃子的酸爽感就別提了。至於陸國公,他從不是長袖善舞的性子,甚至還有點不容於俗的傲氣,讓他去跟那些蠅營狗苟的小角色打成一片……還不如指望大家都幡然醒悟,攜手並肩共創美好明天。矛盾就這樣在當事人的默許下以飛快的速度滋生起來。新皇登基三個月,戰亂已久的龐大國家在各司努力下逐漸走上了充滿希望的正軌,每個人也都開始適應了自己的新角色,如今被命名為“梁”的國家一派欣欣向榮,除了失蹤的舊皇帝始終沒有找到之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夏摯實在找不到,傅辰桓也沒有辦法,隻得匆匆宣告天下廢帝已然伏誅,並暗中祈禱那個惡魔真的如陸闔所說,再也別出現在他的麵前。除此之外,另一件事也很讓他心煩意亂——關於為前朝丞相、也就是他的父親傅嘉沉冤昭雪的事。平反是一定要平的:哪怕不考慮皇帝的身份,傅嘉當年聲名極為顯赫,傅家的滅門慘案也是舊朝震驚天下的極惡罪行之一,甚至連這支義軍最開始打的旗號都與老丞相有關,於情於理來說,這都是新的國家機器運轉起來之後,應該做的第一件大事。隻是一點多少有些麻煩——當年那案子雖是夏摯下的令,可率軍去抄家的,卻是他們如今依然權柄煊赫的陸國公。事情變得有點尷尬起來。對,明事理的人都明白,當年陸闔身為人臣,難免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可那其中的血淚掙紮與明槍暗箭普羅大眾又看不見,他們隻知道當年跪在宮門前,泣血訴冤的人群中沒有陸闔;大喪之後,冒死為老丞相扶靈送葬的隊伍裏沒有陸闔;甚至當年為了保護傅辰桓,連他這個傅家獨子是如何得以幸存的理由,在外界的傳言都語焉不詳。即使後來傅辰桓幾次公開言明陸闔對他有恩,早已形成固化的印象卻也很難改變了。畢竟當年那些晦暗沉重的往事,絕不足為外人道。金鑾殿中,陸闔站在群臣之首,雍容華貴的朝服將他襯得更如仙人下凡,他靜靜聽著開國以來第一份言辭鑿鑿不加掩飾彈劾自己的奏章,臉上一分表情都沒有。倒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險些給氣得打哆嗦。傅辰桓抓著龍椅的手都快將那雕刻給掰斷了,座下的臣子卻像看不懂上位者的臉色,仍在那裏滔滔不絕,祈求今上嚴辦。傅辰桓深深吸了一口氣,直接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此事不必再提,當年若不是陸卿手下容情,朕今日也不會坐在這裏了。”可彈劾者既然敢捋這虎須,自然不會毫無準備:“皇上,切莫被蒙蔽啊皇上,以昔日威遠侯的地位,保下一個孩子不過是舉手之勞,可他竟對老丞相冤案無動於衷,甚至親手將往昔恩師送上刑場,這是多滅絕人性的無恥之徒才能幹出來的事!”“你……”“是啊是啊,誰知此人當時安的什麽心。”“哼,說不定隻是想左右逢源兩邊討好,如今來看,效果倒是很拔群。”“嘖,卑鄙……”傅辰桓還未及出言反駁,下麵的竊竊私語便亂做了一團,他氣得頭昏,不期看見陸闔沉靜的似乎早有預料的眉眼,猛然之間意識到,這分明是一場籌謀已久目標明確的狙擊!從來一朝天子一朝臣,陸闔這舊朝重臣如今立在這朝堂上,擋了多少人的路,又是多少人心中的一根刺?傅辰桓緊緊地咬著下唇,憤怒地沉默下來。他不能容忍這種刻意而卑劣的抹黑,他要他的陸大哥名聲清清白白,流芳史冊……但是,也許這不失為一個,一個契機?讓這個人,永遠都不可能再有機會背叛他,讓自己從夜夜被他一箭穿心的噩夢中解脫,還有,他心底最深處的願望……想到近來愈發頻繁的噩夢和心慌,皇帝燃燒著怒火的眼睛漸漸沉凝,他眼中像是卷起了深刻的漩渦,將一應波動遮掩得再不可見。他是一個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若用旁的事達到目的,陸闔有可能會寒心,會恨他怨他,但唯獨這件事……這麽多年他也是知道的,對於當年未救下丞相闔府,陸闔一直都心存愧疚得恨。傅辰桓這樣想著,挺直了身子,見下麵吵成的一鍋粥,也不再出言製止。陸闔抬眼瞟了他一下,滿意地對000說:“‘夢為執念’的效果不錯。”“那當然,”000少有這樣能夠光明正大表功的機會,“我們係統出品,必屬精品。”陸闔含笑點頭,他的心情不錯,難得沒有懟回去的想法,傅辰桓的野心和欲|望都如他判斷的強烈,這時候隻需再添上幾把火,距離他一石三鳥的計劃實現便不遠了。陸闔回頭隱秘地看向一個精瘦的官員,那個中年人垂頭站在眾人之後,看上去毫不起眼,卻麵色紅潤呼吸急促,顯然興奮極了。他手裏握著這次進攻中最重要的一張底牌——還是陸闔悄悄給他們的。“皇上!”見氣氛愈發火熱,那男人終於越眾而出,他的聲音尖銳,像被掐了脖子的雞般刺耳。傅辰桓銳利的目光沉沉掃過來。男人打了個哆嗦,還是頑強地伏跪在地,雙手高高舉起奏章:“臣有密折奉上!”“……”傅辰桓眯著眼睛沉默片刻,看了一眼仍是無動於衷的陸闔,開口道,“呈上來。”內侍小跑著下去接過奏折送到皇上手裏,傅辰桓打開那薄薄的冊子,一目十行地掃過去,臉上看不清喜怒。攥著奏章邊緣的指關節卻已用力到發白了。——不奇怪,任誰看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曾經一邊言辭鑿鑿要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一邊卻私下練兵、秘密準備退路的鐵證,都不會表現得比他更鎮定了。他猛然從奏章上抬起頭來,目光如利劍直射向群臣之首的陸闔,陸闔適時露出坦然而微微困惑的表情,接著仿佛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臉色一白,禁不住稍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