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南山在唱完了最後一段詞曲後,拿著手中芭蕉扇對著台下眾人用力一揮,大笑著走下了台階。


    和之前一樣,長隊跟著他走下橋,穿過橋洞,再次來到了換衣服的地方。


    呂南山把現在穿著的這一身行頭一脫,整個人的氣息也隨之一束。


    “真的太奇妙了,連性格和行為特征都與平時完全不一樣,而且沒有任何的重複……甚至有可能還擁有著對應八仙的法術。”


    顧時看著“變”回正常的呂南山,內心的好奇心與求知欲正在蓬勃地生長,催促著他去探索出這背後的真相。


    他的靈性不自覺地開始躍動,眼睛裏的世界逐漸出現一層層的虛影。


    顧時立刻意識到,這是靈視正在打開的信號。


    不對不對,冷靜一點!


    他趕緊閉上雙眼,一個勁兒地在腦海中勾勒出灰霧鍾塔的形狀,拚命地收束注意力,強行把靈性給壓製了下去。


    幸好他還沒有開啟靈視,否則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麽東西。


    呂南山現在在做的分明就是請神降身,如果他用靈視去看,有很大概率會看到呂南山身上那來自其他八仙的氣息,甚至可能以此順藤摸瓜,直接看到八仙們的本體也說不定。


    神不可直視,這是阿蒙留給自己的知識裏尤其標紅加粗的一點。


    雖然說八仙可能並沒有到達阿蒙所謂的神的概念,但是危險性還是存在的,而且還不小。


    想想看,之前在夢境世界裏,他目睹了爺爺被仙家的力量詛咒,瀕臨死亡的時候,得到了來自呂祖的庇佑。


    當時的他,也同樣在被呂祖注視著,而自己的靈性預警也在不斷地向自己發出警報,就像一台報廢的廣播,聲音刺耳且嘈雜,又充滿了危險意味。


    靈性預警是人體最內核的“精神體”的反射,也就是人對於危險最本能,最直接的感受反饋。


    有的事情人本身沒能察覺到,但是靈性卻能從環境中感受到那些危險的因素,在它們擴大到足以威脅自身生命安全時,靈性就會對人的潛意識發出警告,讓人遠離這些危險。


    可以說,你什麽都能不相信,但是你不能不相信你的靈性。


    這是顧時對於靈性預警的理解,事實上他本人對靈性預警的態度也正是如此。


    既然呂祖都能達到觸發自己靈性預警的層次,那麽八仙裏的其他存在恐怕也不會低於祂,甚至還要可怕。


    在這種情況下,開啟靈性去直視那來自祂們的力量,完全就是自殺行為。


    “我這是怎麽了,好奇也不能這樣子啊……”


    顧時用手捏了捏眼睛,懷疑自己可能是最近仗著阿蒙賜予的力量有些飄了,在怪談世界裏為所欲為,以至於什麽都想知道一點。


    “我對仙家和爺爺的事情就已經執著得越界了,如果再把別的東西放進探索目標裏非免也太不識好歹了。”


    他搖著頭,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才重新睜開眼睛,抬頭朝前看去。


    這一看,就正麵對上了一個目光。


    隻見隊列前方的呂南山不知何時就已經換上了一套新的打扮。


    他彎腰佝背,穿著一件老氣橫秋的袍子,嘴巴上貼著一把長長的白色胡須,手裏還拿著一把魚鼓。


    即使姿態像個垂垂老者,但呂南山的目光卻依舊犀利。


    他的視線很是隨意,但每一下的注視都仿佛可以直接穿透顧時的身體,把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從陰暗的穀底撈出,扯到陽光底下來。


    被他這麽看著,顧時對剛才自己想要開啟靈視一探究竟的想法產生了極大的愧疚與羞恥,一時間,他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去麵對呂南山的目光。


    可他剛心虛地扭過頭,又忽然想道。


    “不對啊,我也沒做什麽壞事啊?就算是想要開啟靈視,那也被我主動刹住了呀。”


    對自己心裏冒出的這份羞愧的情緒很是迷惑的顧時又回過頭看向呂南山。誰知呂南山對他隱然一笑,摸著花白胡子就轉身向前走去。


    隊伍因此也開始移動,被迫跟隨著隊伍前進的顧時也隻好在心裏自己跟自己內耗。


    等到呂南山走上橋,顧時從下往上得以一覽他的背影,他才開始細細品味對方的氣質。


    “花白胡子配魚鼓,彎腰駝背一老頭……八仙裏麵隻有一個老頭吧,現在是張果老?”


    呂南山現在的氣息和之前兩次都不一樣,甚至還不如他平時的樣子。


    如果不是對他知根知底,顧時都會以為現在在往橋上走的人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


    呂南山一步挨著一步,要等到兩隻腳都站在同一層台階上才肯再往上走出下一步。這就樣緩步折騰了許久,他才站到了橋的頂端。


    背景中的樂曲換成了一段輕緩的小調,似是在配合呂南山現在舒緩的動作。


    他把手從厚厚的袖子裏抽了出來,摸了幾下胡子,張開嘴用蒼老的聲音說著。


    “哎呀這幾步路真是累死老頭子我了。唉,唉,諸位鄉親,你們有看到我的毛驢嗎?”


    呂南山拖延又滑稽的聲音惹得橋下一眾人哈哈大笑了起來,甚至還有幾個孩子一臉認真地回答道。


    “沒有驢沒有驢,馬路上不能騎驢。”


    這童趣的發言自然又引起了一陣歡笑,橋上的呂南山也笑眯眯地指了指那些個孩子,然後接著說道。


    “沒有驢可真是苦死我了,你們說我這一把年紀怎麽能走那麽遠的路呢?”


    “累死了,老大不中用嘍。”


    “誒但是啊,如今也有一個老頭子,他的本領可比我要大。”


    “他用一雙手造出了一片家,養育了那麽多可愛的孩子。”


    “慚愧啊慚愧,我老張頭終於是沒用嘍。”


    說著,呂南山還像模像樣地擦了擦眼角,就像是在抹眼淚一樣。橋下的眾人見此,又被逗得笑了起來。


    隻是站在旁邊的顧時覺得有些不對。


    雖然“呂南山”是在作戲沒錯了,但他說的話似乎並不完全是台詞。


    繼續歎了幾口氣,呂南山搖頭晃腦地說道。


    “雖然老頭子我沒用了,但是我也得把有用的人送上天庭呀。”


    “本來我那毛驢就是用來接人的,可現在不在了,這接人可就麻煩了。”


    “要不,諸位親朋幫個忙,大家一起來送咱們的呂公佑升上天庭好不好?”


    在幾個異口同聲的叫“好”聲裏,呂南山把他那本來就彎著的腰更加彎了一些,從地上撈起那個裝著山楂片的袋子。


    “誒,那這幫忙也不能白幫。來,請你們吃好吃的怎麽樣?”


    說著,呂南山抓起山楂片,朝著下麵一丟。


    早就準備好的小孩連忙衝了過來,歡聲笑語地接著那些山楂片。


    不得不說雖然呂南山雖然外貌扮做老者,但力氣卻是一點也不小。扔出去的零食比前邊的鐵拐李和鍾離權飛的都要遠,幹脆直接丟進了那排坐在椅子上的老頭老太太懷裏。


    這袋山楂片本來就不剩多少,呂南山丟了三把,袋子裏麵就沒東西了。


    三外公剛把新的小零食放到橋上,呂南山卻沒有繼續拿。


    “這還有好多好東西,不過老張頭我就不丟了。”


    “好東西要留給後麵的人嘛,咱們做長輩,就要看護著點小輩。”


    “咱們長輩升了天,小輩可也要好好供著他呀。”


    “哎喲我的毛驢,我還是得去找我的毛驢。”


    呂南山“慌慌張張”地走下了橋,雖說是慌張,但也隻是在橋上做了些動作。一走到下坡的台階,他又變得慢慢吞吞,一步變作三步,讓圍觀的人在吃著山楂片的同時,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怎麽感覺……他是在刻意扮醜?”


    “莫非怪談世界的張果老就是這個性格?不會吧……”


    顧時一點也沒覺得好笑,心裏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可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他倒不是認為對方在掩蓋什麽,比起掩飾,反而更像是一種無奈,好像他不得不這麽做。


    但是他的擔心也有些杞人憂天,不說他能對此做些什麽,如果說張果老本身真的存在問題,同為八仙的呂祖不可能毫無察覺,祂也不會在這樣重要的法事上冒風險。


    或許隻是他不知道其中的信息,產生了認知偏差而已。


    不行不行,不要再去想這幫子神仙的事情了,我要專注的應該是仙家,爺爺還有“四外婆”。


    控製自己跳躍的思維安穩下來後,顧時也跟著隊伍又走回了原點。


    呂南山很快地換下張果老的打扮,從那已經小下去一些包袱裏拿出了一件青色袍衫,往身上一套,又戴起一個束著發冠的假發,拾起一支長笛,身體一正。


    頓時,呂南山的氣質又突顯了出來。


    隻見他端立中央,儀態有節,恰如一翩翩公子,渾身散發著飽腹學識的斯文氣息,若隻瞧那背影,怕不是會認為那青衫玉笛的人是一俊朗文生。


    “不敢想不敢想,呂道長你居然會做出這樣的姿態。”


    顧時總覺得想笑,倒不是他覺得呂南山不帥,但是他真的不適合這種氣質。


    可下一秒,這股端得有度的氣質就被破壞了。


    呂南山忽然撐開雙手,往天一伸,重重得打了個哈欠。


    “哈——好累,為何凡塵俗事如此之多。”


    說著,呂南山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隊伍,快速掃視過每一個人,最後在顧時身上停了幾秒,發出了輕輕的“哦~”的聲音。


    然後,他就帶著一抹樂見其成的笑意,毫不收斂地向前邁開大步,等都不等身後的隊伍一下,就朝橋頭走去。


    “這……這是在幹什麽?這是八仙裏那位的做派?我不記得八仙裏麵有李白啊?”


    簡單地排除法後,呂南山現在所飾演的仙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韓湘子!”


    對於韓湘子本人的事跡顧時並不清楚,但是有個相關的人物卻記得很清。


    那就是韓愈。


    韓愈寫過一首詩,叫做《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也就是寫出“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這句名句的詩。


    而韓湘子和韓愈的關係,就很明白地寫在了詩的開頭。


    不過顧時也因此去查過,曆史上確實有一個叫韓湘的人,他也確實是韓愈的侄孫。


    他是唐穆宗長慶三年的進士,最高官至大理寺丞,是一個汲汲於功名的成功書生。


    按照正常曆史來說的話,韓湘和韓湘子之間的關聯就跟李逵和李鬼差不多,可偏偏又有傳言說韓湘後來出家修道,受呂洞賓和鍾樓權點撥,成為了八仙的韓湘子。


    但顧時怎麽都覺得這很扯,就是不知道這個世界裏的韓湘子是個什麽情況。


    呂南山悠悠然地踏步走上橋頭,輕輕鬆鬆地來到了橋上,笑著昂首挺胸,看著橋下的眾人。


    背景中的樂曲傳來輕鬆的音調,像是漫遊西湖湖畔的小曲一般。


    呂南山閉眼凝氣,片刻後,他輕聲念誦道。


    “我話浮生輕平樂,步塵微染天涯間。臭金一擲玉為食,花燈揭紗紅影倩。朝朝夢回點日醒,暮暮覺累枕月眠。實非不愛凡俗戲,清露南山更為憐。”


    “唉,早早脫離了凡塵也好,早日做個快活神仙,一同巡山遊水,樂哉快哉。”


    呂南山將身體向前靠去,靠在橋麵的欄杆上,調笑著問道。


    “你們想不想當神仙呐?”


    “想!”


    眾人笑著回應。


    “你這價值觀好像很有問題啊……”


    顧時糾結地撓著額頭。


    呂南山滿意地點了點頭,拿起腳邊的袋子,解開來後,從裏麵抓了一大把桂圓出來。


    “桂圓桂圓,香如初秋之桂,美如中秋之月。”


    “想要做神仙啊,可得先過好當下的生活。來,吃個桂圓,大家一起富貴團圓!”


    雖然前邊有些涉嫌價值觀問題,但呂南山的口才實在是沒話說。


    這就一句,又把現場人的情緒調動了起來。這下不隻是小孩子了,不少叔叔阿姨也湊到了橋下,伸手去接桂圓。


    顧時不愛吃桂圓,或者說,到目前為止也就砂糖橘合他口味,他也就吃了一點。


    更多時候,都是複雜的分析思考在占領他食欲的高地。


    “怎麽感覺越往後,八仙們的狀況就越來越奇怪了。”


    “鐵拐李和鍾離權都好,從張果老開始就不太對了。”


    “阿蒙之前說呂祖的狀態也不好,那看來隨著八仙名次的排列,八仙的狀況也在逐漸下滑。”


    “不過現在還沒有到呂祖,這幾位又都在呂祖之前,說明他們的情況是比呂祖要好的,應該不會太糟。”


    就在顧時這樣想著的時候,一雙手伸到了他的麵前,抓著一把桂圓。


    顧時目光一凝,定眼看去。


    呂南山眼中藏話地笑著,對他說道。


    “來,你不想做神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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