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知自那一日疏長喻病後, 便對自己是這般態度, 直到今天都沒改變。這讓他不由得覺得,疏長喻從前那般待他,不是因為他這個人, 而是因為他二皇子和傀儡皇帝的身份。  有利可圖,故而虛與委蛇。  如今他成了一步廢棋,疏長喻便沒這個同他廢話的必要了。  想來,自己前世所做的便是錯的。給疏長喻自由,讓他做能讓他快樂的事,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給他。  如今看來,他心裏恐怕海納了整個天下,唯獨沒有他。  既然如此……就不該重蹈覆轍了。疏長喻不該重蹈覆轍,他景牧自己……也不應當重蹈覆轍了。  他麵上卻也不動聲色,隻默不作聲地聽疏長喻將課程講完,再送他離開。  疏長喻隻管壓抑著自己,並沒注意到景牧有些許的異常,更沒見到他目中積蓄的情緒,正逐漸累積,裹成風暴。  隱隱有壓製不住、傾瀉而出的趨勢。  ——  第二日早朝後,疏長喻剛出永和殿,便被大皇子景焱攔住了。  “景牧如今的去處,疏大人可還滿意?”景焱笑著問他。  疏長喻側目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出聲。  “如何,從前我同你說,良禽擇木而棲,你並不將我的話當一回事,還走那老路,隻和景牧親厚,如今如何?”景焱麵上帶笑,頗為得意。“我而今供職吏部,景牧卻隻去得那大理寺管刑獄。他出了宮,被封了個‘敦’字,我卻仍是宮中的大皇子。如今看來,疏三郎,你的抉擇如何?”  他連問了幾個人“如何”,在疏長喻眼裏,像是急於證明什麽一般。  疏長喻又看了他一眼,麵上似笑非笑,躬身行了一禮:“微臣自是知道大殿下高瞻遠矚,料事如神。不過微臣乃胸無大誌,安於現狀之人,故而沒覺得有什麽如何。”說到這兒,他看向大皇子,頓了頓,笑道:“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語畢,疏長喻轉過身去,便先行走了。  景焱愣愣地看他走遠,接著便後知後覺地暴跳如雷了起來。這個疏長喻,不僅不識抬舉,還陳腐至極!最讓他生氣的卻是,景牧失勢,他沒了靠山,居然一點不見慌張,更是一點不著急。  他難道以為他背後有一個疏家,便可以萬事大吉了嗎!  就在這時,他身後有一人笑眯眯地叫住他,躬身向他行了一禮。  他轉過身去,麵前這人赫然就是錢汝斌,疏長喻的頂頭上司。  景焱看了他片刻,麵上就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扶著錢汝斌的胳膊將他扶起來,道:“錢尚書客氣了。既然今日有緣相遇,不如一起找個地方小敘如何?本皇子知道一家酒樓,女兒紅最是正宗。”  ——  疏長喻無論重生前還是重生後,都覺得乾寧帝的這幾個兒子又好笑又辛苦,平日裏看戲一般看他們爭來鬥去,偶爾也覺得這些人生在帝王家,是件極不幸的事。  一邊要想方設法地留住乾寧帝的寵愛,一邊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拉攏朝中各方勢力,兩邊都不敢丟開,更是一時都不能鬆懈。  累是真的累,比他當權相的時候都累。  疏長喻自己無心涉足哪一方勢力,甚至避之不及。但因著他現在的身家背景,身後有三個手握重兵的將軍,無論哪一方都不可能將他繞過去。  威逼利誘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是,疏長喻卻沒有料到,這大皇子不僅蠢鈍,就連拉攏人的方式都這麽……  “此番修繕官道,疏大人著實費心了。”這日下午,疏長喻方到工部,便見錢汝斌笑眯眯地來尋自己,說。“之後的後續工作,便不必疏大人親力親為了。今日便可將人員和賬冊交接一下,好好歇一陣了。”  工部各項事宜,向來分配給誰就由誰全權負責,從沒有半途交接的。  疏長喻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口,便又聽錢汝斌說道:“至於前些日子原要交給疏大人的北行宮修葺一事,本官思慮再三,還是覺得交給左侍郎合適。故而此事也不必疏大人再勞心費力。”  疏長喻怎麽會聽不出,這人是突然起了意要排擠他,將從前交由他辦理的差事都分給了別人。  疏長喻正想著這每日腆著臉巴結自己的錢汝斌為何轉性了的時候,他又聽錢汝斌說道:“這般,疏大人便可以將全副精力都放在敦親王的開蒙教導上了。”  他故意將敦親王三個字壓得很重,念起來眉飛色舞的,連麵上的肥肉都抖了幾抖。  疏長喻這下心中便了然了——這錢汝斌許是受了大皇子的點化,學會了“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順便就棲在了大皇子這塊“良木”上,來對付他這個不解風情、不識抬舉的呆子了。  疏長喻聞言笑了起來,垂了垂眼道:“那便多謝錢尚書體恤了。”說完,便接著垂眼,看手裏的治河卷宗去了。  他原本就沒想在工部做什麽事業,撈什麽油水,隻打算寫好了治水方略遠遠地躲到南邊去。之前錢汝斌為了巴結他,給他塞了不少事到手裏,害得他終日東奔西跑的,隻得在夜裏閑下來時抽出功夫來修書。  此番錢汝斌要對付他,倒是真合了他的心意。這樣下來,他便可以安心修書,早些呈給乾寧帝去。  他前世身居高位,雲淡風輕慣了,這輩子也沒改掉這份習慣。卻沒想到,他這幅氣度落在錢汝斌眼裏,竟是生生將他惹惱了。  原本他就覺得疏長喻不識抬舉,但奈何他家底太硬,自己若哪天惹著他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大禍臨頭了。故而他雖討厭疏長喻那副做派,更是因為將肥差交到了他手裏而分毫油水沒有撈到,但錢汝斌仍舊忍著,就等著有一天能用得上他。  結果今日大皇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巴結這種迂腐不上道的人,正如向瞎子拋媚眼,送出去的好處,全都是打水漂。  與其這樣,不如重投到大皇子的麾下。  如今看來,他將疏長喻手中的好處全都收走了,他竟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更是證實了大皇子所言非虛——自己從前的示好,全都是對牛彈琴。  他瞥了疏長喻一眼,冷哼了一聲,便扭頭走了。  疏長喻隻顧著低頭看書,並沒多注意他的反應。  他手頭的手稿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再有些許時日,便可以成書。他這兩日從頭整理起來,又在手稿之中增添了不少題注和圖示,想來遞到乾寧帝手中時,他看到了也會覺得這份方略可行。  他將注意力皆放在了南下治河這一件事上,就懶得再管著京中其他與自己不相幹的事了。  隻是偶爾想起景牧時心中會略感不安和沉悶。  ——  第二日疏長喻去鍾酈宮時,意外地沒看見景牧。  他一路走到書房之中,將書箱放在書桌上,都沒見到景牧的身影。就在這時,絲絛端著茶盞進來,看到他在,連忙迎上來:“疏大人來啦?二殿下今日匆匆出去了,聽說是大理寺中有事。二殿下吩咐奴婢,待您來了便告訴您一聲。”  疏長喻噢了一聲,心裏不太舒服——你若是要出門,何不遣人去告訴自己一聲?還讓自己白跑一趟。  他便一邊翻著桌麵上景牧寫的功課,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麽不見你們宮裏的菡萏姑娘?”  絲絛聞言皺了皺眉,小聲說:“……菡萏姐姐,被二殿下送給皇後宮裏的順喜做妻子了。”  疏長喻聞言手一抖,抬頭皺眉看向絲絛:“他不是……對菡萏有意嗎?”  絲絛連忙搖頭:“奴婢也不知為何。”  就在這時,疏長喻又頓住了。  方才,隨著他手下的動作,景牧的課業之下飄出了一張紙,落在疏長喻腳邊。  那紙上赫然是一幅小像。畫上之人穿著一品文官的深色冕服,神情冷肅,腰背挺拔,一雙劍眉眉心擰緊。縱是這人五官清俊而雅致,但仍舊壓抑不住那通身不怒自威的氣勢。  赫然便是前世權勢滔天的……疏長喻本人。第28章   景牧桌上, 怎麽會有自己的畫像?  不僅是自己的畫像,而且畫像上還是自己前世的模樣。  疏長喻一時間心頭大亂, 第一反應竟是像隻鴕鳥一般,將那畫像急匆匆地撿起來,塞回了那一摞功課之中。  “那我便先回了。”他對絲絛說完, 拿起桌上的書箱,便轉身走了出去。  絲絛看著疏大人溫潤平和一如往昔, 卻不知為何,轉身離去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疏長喻不願去想景牧為什麽會畫那樣的畫, 或者說,他隱約知道, 但是不願相信那是真的。  景牧對他是什麽心思, 景牧是否也是重生回來的……這些話,他但凡一想,便覺得頭痛心焦, 碰都不願碰。  他心想,幸而今天景牧不在。  他一邊急匆匆地往回走,一邊心想, 待他自己將思緒厘清, 再去問景牧吧。  但是, 他已是沒有這個厘清思緒的機會了。  第二日, 他就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被押下了堂,移送大理寺暫且關押。  錢尚書奏呈皇帝, 說自己在清查疏長喻修葺官道的賬冊時發現,疏長喻不僅貪墨了大筆修路經費,並且從自己管理的宮殿修葺工事上挪用了大筆銀錢,當做修路盈餘上繳給國庫,以邀功請賞。  “疏長喻賄賂微臣不成,便自行挪用款項,來換取陛下的青睞。”錢汝斌在朝堂上聲淚俱下道。“微臣沒想到疏家滿門忠烈,居然出了這麽個朝廷蛀蟲!疏長喻,你於心何安!”  “疏長喻,確有此事?”乾寧帝麵色冷凝地問他。  疏長喻看著錢汝斌的模樣,一時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被這麽一個公飽私囊的貪官,汙蔑為貪汙。  錢汝斌聞言,連忙將賬冊物證並人證供詞全都交給了乾寧帝。他在工部自然比疏長喻根基深厚的多,為了戕害他,倒是將能動用的都動用了大半。  乾寧帝將那些證據大致一翻,心裏便有了底。這賬冊上的確有大筆不明的支出,並頗有缺漏。再加上各類物證人證,疏長喻的罪名基本已是確鑿了。  乾寧帝震怒。  雖說水至清則無魚,官員貪墨一事是各朝各代都無法清除的。但這種京官在天子腳下動土,數額還如此巨大,乾寧帝是從沒見過的。  “疏長喻,你當作何解釋!”他怒道。  從前隻知這人呆板木訥,卻沒想到是個如此貪心不足的人——就連貪汙都這般明目張膽,像是缺心眼兒似的。  疏長喻看著他這模樣,心頭冷笑。  他若是能被這樣的把戲陷害,之前那十多年,肯定早就被從丞相之位上驅趕下去了。官場構陷之事他見得多了去了,自然做事時都慣於留有後手,不給人存下把柄的。  “回陛下,您手中的賬冊有異。”疏長喻道。“臣家中留有修葺官道賬冊的謄抄本,每筆出入賬目都已寫清,並已同其他協助官員核對清楚。陛下遣人去臣家中一查便知。”  乾寧帝手邊各類證據齊全,按說疏長喻此罪是逃不開的。聞言,道:“那便先將疏長喻押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卿著人去將軍府探查。”  新任的大理寺卿,便就是景牧。  疏長喻聞言,已是基本放心了。他手中有一本全然無誤的賬冊,景牧又是絕不可能陷害他的人。  他再沒多說,幹脆地跟著侍衛出了宮,一路去了大理寺的牢房。  這是他總共算起來,第三次進牢房了。  這一次的環境相比之下倒是好了許多。他第一次是以叛將之子的身份進的,是關押要犯的天牢。那牢中連扇窗戶都無,陰冷潮濕,讓人回想起來都膽寒。第二次他是被捉拿入宮,關進了宮裏的地牢。那地牢向來隻進不出,從沒有一個活著從裏麵出來的人。  這次,在疏長喻看來,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他被關進了牢中,還不忘同那獄卒點頭致意了一下。那獄卒也知道他隻是暫時關押,怕是不出半日便要出去,對他也是分外客氣,將他請進去之後,又給他送了兩個靠枕一杯熱茶,生怕這位爺在牢裏待得不舒服。  疏長喻便權當是休沐了,喝了兩口茶,就斜倚在加了靠枕的坐榻上假寐起來。  他這兩日,急著寫治河方略,兩個夜晚都沒睡好。如今這錢汝斌鬧出這件事來,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壞事,他行正坐端,賬冊上記得清清楚楚,想必乾寧帝看到之後,也會對自己加倍放心,之後他自請南下,想必乾寧帝答應得也能更爽快些。  故而疏長喻身心舒暢,沒什麽負擔,不一會就靠在那裏真的睡著了。待他醒來的時候,窗外的日頭已經西斜,他眯著眼,見到眼前站著一人。  正是景牧,正躬著身,往他身上披自己的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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