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側,沈子昱看著前頭黑壓壓的軍隊,冷汗都冒了上來。他緊張地問道:“景將軍,他們的人明顯比我們多,這可如何……”說到這兒,他閉上了嘴。 景牧卻不以為意,抬手在他的頭盔上敲了一下,道:“把自己的命留好了,定然帶著你活生生地回湖州去。” —— 景牧帶去的那隊士兵半夜裏斷了消息。 疏長喻此時已經帶著兵馬趕到河邊,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一黑。 景牧入京是把腦袋送到了對方手裏。他帶著區區八萬人馬,送到人家占領的四個州郡裏。那邊城防是人家的,掩體也是人家的。 他此去,便像是送死似的。 旁邊那個五大三粗的黑麵副將見這個身形瘦弱的大人身體晃了晃,連忙抬手去扶他。 疏長喻站定,看著夜色中滾滾東去的江水,沉聲道:“傳下令去,現在渡江。” “疏大人……”那副將愣了愣。 如今景大人隻帶了八萬人去,可疏大人這兒隻剩下五萬。對方雖主力折損不少,但那邊占著四個州郡,人數總歸是占了絕對優勢。 這將主力一分為二還不算,兩邊之間都沒有聯係,這可是兵家大忌。 疏長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副將登時一個激靈,立正道:“是!” 他轉身之前,還不忘對疏長喻道:“疏大人,您一定要對我們將軍有信心!我們將軍戰無不勝,從未打過敗仗,想必這次,也不會讓那老賊占了便宜!” 疏長喻嗯了一聲,麵上卻絲毫沒有輕鬆下來。 如今那賊人想必正在京中,可接線之人是誰,疏長喻卻拿捏不準。如今敵暗我明,他們手中握著這麽丁點的兵力,疏長喻根本放不下心來。 他緊盯著滾滾的黃河水,雙拳緊緊地收在身體兩側。 那副將效率極高。不過半個時辰,河上的船隻便已經停在了河岸上。疏長喻立在河邊,看著一隻隻船載著士兵渡過河去。 春日裏湖州天氣尚有些涼,冷風簌簌地吹著,攜著河麵上的冷氣。疏長喻心思重,顧不上這些,便站在那兒任憑風吹,隻顧著想自己的事情。 就在這時,有一隻笨拙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將一個手爐塞到疏長喻手中。 疏長喻抬頭,沒想到是那個身高八尺、麵黑如碳,眼如銅鈴的副將。這副將長了張門神似的臉,手裏卻捏著一個精致小巧的手爐。 看到疏長喻看向自己,這大漢嘿嘿一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解釋道:“這是將軍之前寄給大人的,說是河風吹人,疏大人怕冷。結果這玩意被疏大人退回去,這次不小心給裝上來了。我看這晚上的風吹得確實有點狠,就替將軍給您拿來了。” 這大漢人高馬大、皮糙肉厚的,自然是感覺不到江風襲人。但是看著這修長單薄的大人站在風裏,就覺得像要乘風歸去了似的。 疏長喻聞言卻是皺眉:“退回去了?” 那大漢愣了愣:“是呀?” 他跟著景牧跟了兩年多,當時這玩意兒還是他跟景牧的那年冬天他替景牧寄的。當時景牧正在京畿剿匪,冬天盔甲上都結的冰。有次到京畿的一個小城鎮裏歇腳,將軍就看見了這玩意。 將軍平日裏對人不假辭色,見到這小東西便停了腳,盯著苦大仇深地看了半天。待將軍買了,便一把塞給他,讓他到驛館去,寄到湖州給疏長喻。 “河邊風大,尤其到冬天。疏大人生來怕寒,自己卻從不當回事。”當時將軍破天荒地對他這個小將領說了好幾句話。“寄去就寄去,不要寫我的名字。” 可是大漢粗心,去了驛館便吩咐是景將軍寄的。結果一個月,東西便原樣退了回來,送去了王府。 當時將軍叫他去,問他怎麽會如此,他才想起來自己不小心報了將軍的名頭。 當時將軍握著那東西半天沒出聲,便叫他退下了。 大漢見疏長喻一副不明情況的模樣,便覺得驚奇,便將此事一股腦兒全告訴了他。 疏長喻緊緊捏著那個手爐,抿嘴沒有出聲。 難怪……難怪景牧一來,便像是篤定了自己拋棄了他一般。原來當時那個自己沒有收到、便被知情的空青退回去的手爐,已經告訴了景牧自己的“態度”。 可是,他仍舊奔襲千裏趕來湖州救他,仍舊放不下自己,即使那個手爐表明了他一刀兩斷的態度,他卻還是放不開自己。 ……當真是個傻子。 疏長喻垂眼。那個手爐是銀製的,外頭包了一層淡藍色雲紋綢緞。那雲紋在夜晚微弱的光亮裏,流轉著光澤。 疏長喻抬頭,看向那個副將。 “上船。”他道。第79章 待渡過了黃河, 還有十餘裏,才到涿郡。 疏長喻在黃河邊整合了部隊, 便按照去涿郡最近的那條路,布好了陣,便指揮著部隊全速往前行進。 那副將聽他這般安排還有些猶疑:“疏大人, 萬一將軍不走這條路呢?” 疏長喻眼都沒抬:“他肯定走這條路。” 能夠腦子一熱被人家騙到涿郡來,想必這人也不知道在急什麽。他若要急, 定然會做這種直線衝去、直搗涿郡的事。 疏長喻想都不用想。 副將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也放下了心, 騎著馬跟在他身後。 他們便這麽在夜裏默默行軍,一直走到天將明。 “還有兩裏路便要到涿郡了, 如何仍舊一點動靜都無?”那副將心裏打鼓。 既然對方能甕中捉鱉地將景牧引來這裏, 難道說……又將疏長喻引到涿郡,好一箭雙雕,將這兩個將領全都騙來涿郡圍殺? 疏長喻聽到他這話, 並不作聲。 就在這時,他一拉韁繩,將馬停在了原地。周圍的士兵見狀連忙停下腳步, 那副將連忙舉旗, 示意後頭的人停下來。 接著, 借著早上剛泛起白的天色, 副將看到了疏長喻停下馬蹄的原因。 那地上,刀槍劍戟遍地散落,隱隱還剩下幾個沒拖走的屍體。地上的泥土若是細看, 便能看到上頭染著的血色。 此地經過了一場惡戰。 副將愣愣地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借著,抬頭看向一側馬上的疏長喻。 光線並不是很亮,隱約之間,好像疏長喻……眼睛紅了? 下一刻,疏長喻便一鞭催在馬上,騎著那馬朝涿郡奔去。 “哎……哎!疏大人!” 那副將連忙催馬跟上,連帶著身後長長的士兵隊伍。 這主將自己衝鋒陷陣也便罷了,可問題是顯然現在景將軍他……生死未卜呢。疏大人帶的人馬還比景將軍的少了兩三萬,這麽貿然便要去攻城,可如何…… 就在這時,涿郡的城門出現在他們麵前。 涿郡竟然城門大開,門上早已豎起大啟的旗子。門口歇著的盡是玄甲的士兵,還有士兵牽著一長串的俘虜,朝著城裏走。 副將:……? 這便是……攻克了涿郡? 一眾人馬停下來愣神的功夫,隻見景牧已經騎馬帶著一隊人從城中出來了。他馬上拽了根繩子,繩子下頭捆著跟在馬後跑的人,赫然便是卓仁嶽。 兩邊人隔著涿郡城門前長長的一片空地,皆停了下來。 疏長喻站在那裏,副將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他是什麽神情。 就在這時,他聽到疏長喻聲音平靜地說道:“撤軍,回湖州。” 那副將連忙應下,指揮部隊掉頭。可是他一回頭,卻見疏大人沒一同後撤,反而打著馬,朝著景牧走去。 景牧那邊誰都沒動。 經曆了一夜惡戰,在景牧的帶領下攻克敵軍生擒了卓仁嶽的沈子昱此時跟在景牧身後,看著獨自騎著馬來的疏長喻,愣了愣,接著對景牧說:“將軍,疏大人帶人來救我們了呢!” 景牧低喝了一聲:“閉嘴!” 接著沈子昱便聽到他低聲咒了一聲:“身上的傷還沒好,便到處亂跑!”接著,景將軍便騎著馬,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二人在中途麵對麵停了下來。 景牧冷著臉,站在疏長喻麵前,道:“誰將消息告訴你的?” 接著,他冷哼一聲,接著道:“疏大人消息得的倒是快。不過,涿郡那些士兵本就沒有要被坑殺,皆是那探子被策反傳回來的假消息。如今疏大人大可以放心了,也不必……” 下一刻,對麵的疏長喻便從袖中拿出一物,直接擲到了景牧身上。景牧下意識便伸手接住,口中的話也停了下來。 手裏那東西暖暖硬硬的,竟然是……兩年前被疏長喻退回來的手爐。 “從前隻道你是個傻子,如今看來,分毫沒有長進。”疏長喻冷著臉坐在馬上,看著他。“三年前我走本就是迫不得已。你陷害前任湖州知府的事讓三皇子知道了,我唯有聽從母親的話,才能借疏家人先行除掉樊俞安父子。原怕你當時阻撓,做出自損的事,才一直沒告訴你,誰道你這豎子便鑽了三年牛角尖,仍把我當成前世那般了?” 景牧愣愣地看著他。 “如今教人一煽動,便說風就是雨,帶著這麽點人便跑到人家的地盤來。若是我一直不說,你是不是要恨我恨到自己死了才……你做什麽!” 疏長喻懸著一夜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方才看著滿地狼藉,原想著景牧凶多吉少。他不願想不好的後果,隻要親自到涿郡去看那處的情況。此時,他看著毫發無傷的景牧,心裏可謂大悲大喜。 可他教訓的話說到一半,卻見景牧翻身從馬上跳了下來,大步走到他身側。 “下來。”景牧仰頭看著他。 疏長喻不解地皺眉:“下去幹什麽?” “你先下來。”景牧抬頭道。 疏長喻皺眉,但也未同他多糾纏,便翻身下了馬。 卻不料,他腳還沒落地,整個人便落入了一個溫暖堅硬的懷抱。景牧站在馬邊,死死地摟住他,將他按進懷裏。 “疏長喻,你怎麽……你到現在才同我說實話!”他緊緊抱著疏長喻,渾身都在顫抖。他低頭,臉緊貼在疏長喻耳側。“你嚇死我了,你他媽真的嚇死我了!” 他咬牙道:“你就讓我這般煎熬了三年。我想相信你,可又怕你是真的嫌棄我沒用!你一走了之倒好了,多同我講一句都不願意!疏長喻,你……” 下一刻,他便猛地抬起頭來,盯著疏長喻。 “你方才說的話,不是騙我的?” 疏長喻:“是,我是騙你的。” 下一刻,他便見景牧紅著眼睛,咧開嘴露出那一口大白牙,衝著他笑了起來。那傻兮兮的模樣,頓時和三年前的景牧重疊在一起。 “你胡說,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