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久雨之後的陽光,比什麽都可愛,天藍得發亮,雲白得耀眼,那楓葉上的雨珠在陽光下閃爍。整個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刹那間恢複了生氣,連鳥啼聲都特別的嘹亮,門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間盛開了。


    小蕾小病初愈,看到陽光就手舞足蹈了。從早上起,她就鬧著要上街,說她好幾個月都沒有上過街了。姑媽也說需要添購冬裝。於是,午飯之後,狄君璞自願留守,姑媽帶著阿蓮和小蕾,一起去台北了。


    偌大一棟農莊,隻剩下狄君璞一個人,聽不到小蕾的笑語喧嘩,聽不到老姑媽的嘮嘮叨叨,也聽不到廚房裏阿蓮的鍋鏟叮當……四周就有種奇異的靜,靜得讓人心慌。坐在書房裏,狄君璞怎樣也定不下心來寫作,他無法讓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陽光下飛旋。於是,他走出了農莊,站在那廣場上。陽光下,空氣仍然寒冷。他四麵眺望著,山穀裏,那些楓樹似乎更紅了,柵欄邊,紫藤的葉子綠得像滴得出水來,那些木槿花,並沒有被風雨摧殘,一朵朵紫色、黃色、白色的花朵,倔強的盛開在寒風裏。


    他在空地上隨意的踱著步子,一層孤寂之感靜悄悄的掩上了他的心頭,他繞到農莊後麵,走進了楓林。不由自主的,他一直走到懸崖邊。倚欄而立,他看著懸崖下的巨石嵯峨和雜草叢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絕無生還的可能的。再看著那一片蔥草的霧穀,和那幾棵挺立在綠色植物中的紅楓,他靜靜的出著神。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根本沒有固定的思想,他隻是呆呆的站著,一任陽光恣意的曝曬。他的情緒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蕭索裏。然後,他忽然震動了一下,依稀仿佛,他看到霧中有個人影一閃,是誰?又是那瘋狂的老婦嗎?他極目望去,似乎看到草叢的蠕動和偃倒,有人在那裏麵穿梭而行嗎?接著,那穀中的小徑上清晰的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太遠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著,隻一忽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他依然憑欄而立,這人影並沒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蕭索感在逐漸加重,他又想起了美茹,無助的、無奈的、絕望的想著美茹,心中在隱隱作痛。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然後,他聽到有人狂奔著跑到農莊來,他驚愕的側耳傾聽,那奔跑的聲音已直撲楓林而來,有個人竄進了楓林,喘息著,興奮著,一下子停在欄杆前麵。長發飄拂,烏黑的眼珠好深好大,熱氣從她嘴中呼了出來,她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狄君璞詫異的喊:“心虹!你幹嘛?”“怎麽——怎麽——”她喘著,一臉的困惑和茫然。“怎麽——是你?”“當然是我,”狄君璞不明所以的說:“還可能是誰嗎?”


    他顯然問了一個很笨拙的問題,心虹的眼睛裏,困惑更深了,她慌亂的後退兩步,用手扶著欄杆,不知所措的、迷茫的、呐呐的說:“我在霧穀裏,看到——看到這兒有人,我——一直——一直跑來,我以為——以為——”


    “你以為是什麽?是誰?”他追問著,他又看到那記憶之匙在她麵前轉動。“我……我不知道,”她更加慌亂和不知所措,眼光迷亂的在附近搜索著。“我不知道,有個人……有個人……他在等我。”“誰?是誰?”她用手扶住額,努力思索,她本來因奔跑而發紅的臉現在蒼白了,而且越來越蒼白,那顫動的嘴唇也逐漸的失去了顏色,她看來憔悴而消瘦,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如弱柳臨風。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著,眼神深邃,越過楓林,越過農莊,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裏。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邊,低沉而有力的說:“不許昏倒!記住,不許昏倒!”


    “我冷……”她顫抖著,可憐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好冷。”“但是,你已經記起了什麽。不是嗎?那是什麽?告訴我!”


    “一個——一個人,一個男人,”她像被催眠般的說,聲音低低的,呻吟的,如同耳語。“一個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


    “他是誰?”“他是……”她閉上眼睛,身子搖搖欲墜。“他是……他是……”“是誰?”他毫不放鬆的,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是……是……是一個男人,年輕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他叫什麽名字?”他逼問著。


    “他叫……他叫……”她的臉色蒼白如蠟,身子虛弱的搖擺,她的眼睛又張開了,那深邃的眼珠幾乎是恐怖的瞪視著。那記憶之匙在生鏽的鎖孔中困難的轉動。“他的名字是……


    是……”她的嘴唇嘬起,卻發不出那名字的聲音,她掙紮著,痛苦的重複著:“他的名字是……是……”


    “是什麽?想!好好的想一想!是什麽?”


    “是……是……是……啊!”她崩潰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她啜泣著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那記憶之匙斷了。她抱住了頭。“我什麽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要問我……”


    她的雙腿發軟,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大踏步的走進農莊,一直走進書房,他把她放在火爐邊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頭,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她下意識的在逃避著什麽,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熱茶,扶起她的頭,他強迫她喝,她喝了幾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嗆咳。他放棄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唇邊,她猛烈的搖頭。


    “喝下去!”他的喉嚨喑啞。看她那種無助的模樣是堪憐的。“喝下去!你會舒服一點。”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縮成了一團。他取來一條大毛毯,包住了她。把火燒旺了。“怎樣?”他看著她,焦灼的。“好些嗎?”


    她的四肢逐漸放鬆了,臉色仍然蒼白如死。擁著毛毯,她可憐兮兮的蜷縮在那兒,眼珠浸在蒙蒙的水霧裏,顯得更黑,更深,更晶瑩,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看著他,默默的看著他,眼光中充滿了祈求的、哀懇的神色。他也默默的蹲在她身邊,憂愁的審視著她。然後,她忽然輕喊了一聲,撲過來,把她的頭緊倚在他胸前,用胳膊環抱住了他的腰。一連串的說:“不要放棄我!求你,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我!”


    他不知道她這“放棄”兩個字的意思,但是,她這一舉使他頗為感動,不由自主的,他用手撫摸著那黑發的頭,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蒼白的額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的背立即下意識的挺直了。她離開了他,躺回到椅子裏,有些兒羞澀,有些兒難堪。那蒼白的麵頰反而因這羞澀而微紅了。“對不起。”她呐呐的說。


    他使她難堪了!她沒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動作。小小的、敏感的人嗬!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那大而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她。“你的手熱了。”他說:“好些了,是不?”


    她點點頭,瞅著他。“很抱歉,”他由衷的說:“不該那樣逼你的。”


    “不,”她說了,幽幽的。“我要謝謝你,你在幫助我,不是嗎?別放棄我,請你!我已經知道了,我害的是失憶症,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幫助我恢複記憶。”


    “你怎麽知道你害的是失憶症?”


    “我總是覺得有個陰影在我的麵前,有個聲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逼問高媽,她吐露了一點,就逃跑了,她說我喪失了一部份的記憶。我知道,我那段記憶一定有個男人,隻是,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現在在那裏?或者,”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我曾有個薄幸的男友,因為,跟著那記憶而來的,是那樣大的痛苦和悲愁嗬!”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溫軟的手!這隻纖細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上會染著血腥嗎?不!那蒼白的、楚楚動人的麵龐上會寫著罪惡嗎?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說:“我會幫助你,心虹。但是,現在別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今天已經夠了。”“你知道多少關於我的事?”她忽然問。


    “一點點。”他回避的說。


    “告訴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訴我!”她熱烈的,激動的,抓住了他的手臂。“隻有一點點,”他深思的說:“你生了一場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如此而已。”他站起身來,走到桌邊,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點茶,別再想它了,你很蒼白。而且,你瘦了。”“我病了好些天。”她說。


    那麽,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過一抹怛惻的溫柔。


    “現在都好了嗎?”他問。


    “你沒想過我,”她很快的說:“我打賭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沒到霜園裏來。”他的心不自禁的一跳,這幾句輕輕的責備裏帶著太多其他的意義,這可能嗎?他有些神思恍惚了。站在那兒,他兩手插在口袋裏,眼睛注視著爐火,唇邊浮起了一個飄忽而勉強的微笑。


    “我這幾天很忙。”他低低的說。


    “哦,當然哪!”她說,語氣有點兒酸澀。“你一定寫了很多,一定的!”“唔。”他哼了一聲,事實上糟透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小說幾乎毫無進展。“雜誌社向我拚命催稿,弄得我毫無辦法。”她瞅著他,然後她垂下頭來,輕輕歎息。這聲歎息勾動了他心中最纖細的一縷神經,使他的心髒又猛的一跳。不由自主的,他望著她,這可能嗎?這可能嗎?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燒起來嗎?這細致嬌柔的少女,會對他有一絲絲感情嗎?是真?是幻?


    是他神經過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驚弓之鳥,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現在,他為什麽會有這種反常的心跳?為什麽在他那意識的深處,會激蕩著某種等待與期盼?為什麽那樣熱切的希望幫助她?那樣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為什麽?為什麽?


    “我想,我打擾了你吧!”她說,忽然推開毛毯,想站起來。“哦,不,不!”他急促的說,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麵,用手按住了她。“別走!我喜歡你留在這兒!我正……


    無聊得很。”“真的,姑媽和小蕾呢?”


    “她們全去台北了。”“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著他,半晌,她說:“你剛剛還沒告訴我,你對於我知道多少?”


    “我已經告訴你了。”“不止這樣多,不止。”她搖搖頭。忽然傾向他,用一對熱切的眸子盯著他。“你答應幫助我的,是嗎?”


    “是的。”“那麽,告訴我,是不是真有那樣一個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有?還是我的幻覺?”


    他凝視她。“是的,”他慢慢的說:“真有。”


    她顫抖了一下,眼睛特別的燃著光采。


    “怎樣的?怎樣的?”她急促的問:“他到哪裏去了?告訴我!”他心中有陣微微的痙攣和酸澀。她那熱切而燃燒著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種微妙而難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麽美麗嗬!他咬了咬牙,含糊的說:“走了。我想。”“走了?走了?”她嚷著:“為什麽?走到哪兒去了?怎麽!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快!請你!是他不愛我了嗎?是嗎?所以我生病了,是嗎?所以我失去了記憶,是嗎?哦,你告訴我吧!”“我不能。”他憂愁的說。


    “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等著你來告訴我。”“哦,是嗎?”她頹然的垂下了頭。好沮喪,好迷茫。有好一會兒她沉默著,然後,她歎息著說:“這些日子來,我時時刻刻在思索,在尋覓,但是我總是像在濃霧中奔跑,什麽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腦子裏有個黑房間,許多東西在這黑房間裏活動,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一直希望給那黑房間開一個窗子,或點一盞燈,讓我看清那裏麵的東西。但我沒有這能力!沒有!每當那黑房間裏有一線亮光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頭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來,然後;我就昏倒了。”她重新抬起眼睛來,盯著他,祈求的,懇切的說。“幫助我吧!讓我把這個黑房間交給你,你給我點上一盞燈吧!好嗎?不知道為什麽,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我不相信霜園裏的每一個人!甚至高媽。我都不相信!”


    他注視著麵前那張臉,那張迫切的、渴望的,而痛苦著的臉,和那對哀哀欲訴的眸子。


    他被折倒了,他心中湧上了一股熱流,一股洶湧著、澎湃著的熱流。握住了她的手,一些話不受控製的衝出了他的嘴:“你放心,心虹,我將幫助你,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幫助你。讓我們合力來打開那個黑房間吧!我相信這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會的!”“或者,那黑房間裏有些可怕的東西,你有勇氣嗎?你能接受嗎?”“我會的!真相總比黑暗好!”


    “那麽,你有一個助手了!讓我們一起去揭開那個謎吧!第一步,我要找回那本小冊子。”


    “小冊子?什麽小冊子?”


    “慢慢來,別急。明天下午,你願意來我這兒嗎?”他問,完全忘記了梁逸舟的囑咐。


    “我一定來!”“好,會有些有趣的東西等著你,我想。”


    她側著頭看著他,那驚奇的眸子裏洋溢著一片信任的、崇拜的、期待的,與興奮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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