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後,在狄君璞的書房裏,心虹把昨夜和心霞的談話內容都告訴了狄君璞。用一種略帶責備和埋怨的眼光,她瞅著他,有些憂愁的說:“你為什麽不把雲飛墜崖的事告訴我呢?君璞?”


    他望著她。“你太善良,心虹。所以你會患上失憶症,我何苦告訴你,再引起你的傷心呢?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記起了一切,不是比較自然嗎?”“其實,告訴我也好,”她深思的說。“我初聽到的時候震驚而難過,但是,現在,我卻覺得像心靈上解除了一層負荷似的。奇怪,我真不了解我自己。那還是個我愛過的人,為什麽我知道他死了,並不像你們想像那樣大受刺激,我竟能平靜的接受這件事。為什麽呢?是因為我有了你嗎?”她看著他:“君璞,你不認為我這人很可怕嗎?有了新的愛人就丟了舊的?”“嗬!你的毛病就是思想太多了,又太善於責備自己了!”狄君璞說,攬住她,吻著她。“忘了這一切吧,你答應過我不再提了,是嗎?”“我隻是覺得對那個老太太很有歉意,我想為她做點什麽事,君璞,我能為她做點什麽事嗎?”


    狄君璞深思的望著她,點了點頭。


    “我想我們可以的,心虹。”


    “是什麽呢?”“讓我慢慢再告訴你吧!現在,如果你有心情的話,”狄君璞笑望著她:“我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


    “真的?”心虹高興了起來。“是什麽?”


    “伸出手來,閉上眼睛!”狄君璞命令著。


    “君璞,你可不許使壞嗬!”心虹懷疑的。


    “人格擔保!”心虹閉上眼睛,伸出了手。狄君璞看著她,那垂著的長睫毛在那兒不安靜的顫動著,唇邊微微的帶著個輕顰淺笑。伸出的手掌白細修長,仿佛托著一個美麗的夢。


    他不自禁的用唇壓在那手掌上,心虹低低的驚呼,仍然閉著眼睛,她問:“這就是你的禮物嗎?”


    “不。還有別的!”一樣涼沁沁的東西輕輕的落進了她的掌心中,接著,是一條鏈條細碎的滑入了她的手掌,她忍不住了,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所托著的,竟是一顆光彩奪目的星星,她不禁驚叫了。拿起來,她細細的看著,那是一個k白金的胸飾,上麵垂著k白金的鏈條,胸飾是個星形,上麵綴著水鑽,因此,整個星星閃爍而奪目,璀璨而晶瑩。她抬起眼睛來,怔怔的看著狄君璞。“這……這是什麽?”她結舌的問。“那顆從星河裏墜落下來的星星,我不是答應過要把它送給你的嗎?每顆星星裏包著一個夢,你要知道這顆星星裏包著什麽夢嗎?打開它!心虹!”


    原來那星星和普通的雞心胸飾一樣能夠打開來,裏麵可以放張照片或是什麽的。她打開了它,立即,她看到那裏麵鐫刻著細小的字跡,她低低念著,卻是那首“星河”的第一段:


    “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裏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


    心虹驚喜的揚起頭來,那樣興奮,那樣喜悅,那樣難以相信!她嚷著說:“你從哪兒弄來的?”“天上!”他笑著。這是他在珠寶店中定製的。合起了那顆星星,他把它掛在她的頸項上,那顆星星垂在她胸前,剛好她穿了件黑色的洋裝,襯托得那顆星星分外閃亮,像暗夜中第一顆升起的星光。“嗬!君璞!”她叫著。“這多美嗬!隻有你才想得出這種花樣!


    誰知道我真的把星河裏的星星摘下來了!還連帶著那個夢呢!”她用手圈住了狄君璞的脖子,熱情的吻他,說:“我們是不是會永遠並肩看星河呢?”


    “永遠!”他反複的吻她,每吻一下,就說一句:“永遠!”然後,他審視著她,問:“高興嗎?”


    “高興!”“快樂嗎?”“快樂!”“心情愉快嗎?”“愉快!”“不難過了嗎?”


    “不難過了!”“那麽,我要帶你出去一趟。”


    “去哪兒?”“去看一個朋友。”心虹不再說話,隻是用一種驚奇的眼光看著狄君璞。


    狄君璞從架子上拿了兩罐包裝好的奶粉,和一大盒的香腸及食品,說:“好了,我們走吧。”“要去台北嗎?你要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嗎?我需不需要換一件衣服?”“停止你那許許多多的問題吧!跟我來,但是,答應我永遠保持你的好心情。來吧!”


    他帶著心虹走出了書房,告訴姑媽不一定趕得及回來吃晚飯,就走出農莊,沿著那條通往鎮上的路走去。心虹不再問問題了,她對狄君璞是那樣信任,即使他將帶她走入地獄,她也會含著笑去的。


    很快的,他們來到了鎮上,走完了一條街,轉進一條狹窄的巷子,他們來到一家裁縫店的門口,心虹愕然地說:“你要給我做衣服嗎?”


    “問題又來了!”狄君璞微笑地說。“跟我來吧,你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帶著她走到那狹隘的樓梯口,他卻又站住了,深深的望著心虹,他說:“你答應過我要永遠保持好心情的,是不?”“是的。”她說,有點兒不安。“你在弄什麽花樣?別嚇唬我,君璞。”


    “不會嚇你,心虹。”他說:“我早就想帶你來了,這兒住著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她需要友誼,需要安慰。自從我發現她之後,就常到這兒來,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你願意給她一份友誼嗎?”“當然!君璞!”她說著,驚異而狐疑的看著他。


    “那麽,來吧!”他領先走上了樓梯,一麵上樓,一麵揚著聲音喊:“有人在家嗎?客人來了!”


    蕭雅棠立即衝到樓梯口來,手裏抱著孩子,高興的說:“是狄先生嗎?怎麽……”她一眼看到心虹,就張口結舌的愣在那兒了。狄君璞上了樓,笑著說:“我說過要帶心虹來。你們見見吧,我想,總不必我再介紹了!”心虹站在樓梯口,也呆住了。兩個女人麵麵相覷,都怔在那兒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蕭雅棠先恢複神誌,振作了一下,她陡的叫了起來:“啊,梁心虹,你讓我太意外了!”


    “我和你一樣意外,”心虹這才呐呐的說出話來。“君璞隻說帶我來看一個朋友,並沒有說是你。你怎麽……怎麽搬到這兒來住了?”“這裏房租便宜。”蕭雅棠毫不掩飾自己的窘況。“生了寶寶之後,就搬到這兒來了,雲揚給我租的房子。”


    “寶寶?”心虹困惑的看著她懷裏的孩子。


    “是的,就是……我告訴過你我有孕了,不是嗎?那晚在山穀裏的時候。這就是那孩子,雲飛的兒子——我叫他寶寶。”


    心虹是更困惑了,不止困惑,而且驚慌,在她的記憶中,這一環始終沒有和前麵的連鎖到一起。她瞪視著那孩子,茫然不知所措。蕭雅棠也愕然了,半晌,她才怔怔的說:“怎麽……你……原來你仍然沒有記起來!”她求助似的看了看狄君璞,後者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眼色。她恢複了自然,對心虹靜靜的微笑著。“這是雲飛的兒子!”她如同是第一次告訴她一樣的說著。“我的日子曾經很艱苦,但是,現在已經好多了,狄先生和雲揚都很照顧我。你看!這就是那個混蛋給我留下的!”她把孩子遞到心虹麵前:“願意幫我抱抱他嗎?我去倒茶!”


    心虹下意識的接過了孩子,依然茫然而困惑,她呆呆的瞪著孩子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


    孩子很乖巧可愛,一到了心虹手中,就咧著小嘴對她嘻笑,又伸出胖胖的小手來,碰觸著心虹的麵頰,嘴裏咿咿唔唔的訴說著沒有人懂的語言。蕭雅棠到後麵去倒茶了,心虹掉過頭來,看著狄君璞,低低的說:“你一點都沒告訴我,有這樣一個孩子!”


    “假若昨晚心霞沒把雲飛墜崖的事告訴你,我仍然不會帶你來的。你要知道,我無法預測這事在你心中會引起怎樣的反應。”“你怕我怎樣呢?生氣?嫉妒?你以為我對雲飛還有愛情嗎?還會吃醋嗎?”心虹責難的低語:“你早就該帶我來了!可憐的雅棠!想想看,我也很可能變成今日的她!如果我早知道,我可以盡量幫她的忙嗬!”


    “現在也為時未晚,”狄君璞輕聲說:“我不是帶你來了嗎?告訴你,她最需要的幫助是友情!她已經在孤獨和輕視中掙紮了很久了!她真是個勇敢的女孩子!”


    他們在藤椅中坐了下來,心虹不能自已的打量著那個孩子,掩飾不住她對這孩子所生出的一種複雜的情緒。蕭雅棠端著兩杯茶出來了,對狄君璞說:“你怎麽每次來都要帶東西呢?”


    “別提了。”狄君璞說:“最近還好嗎?”


    “總是這樣子。啊,”她忽然想了起來:“上星期雲揚帶心霞來過。”“心霞?”心虹驚異的叫了一聲。她也知道這回事嗬,怪不得昨晚她吞吞吐吐,欲說又止,大概就是這件事了!她看著蕭雅棠,後者對她微笑了一下。


    “你很驚奇嗬!”她說:“我倒覺得雲揚和心霞是很好的一對,你現在總不會還把我當雲揚的女朋友吧?”


    “當然。”心虹急忙說,有點赧然了。


    “你可以對雲揚放心,”蕭雅棠的臉色忽然變得莊重而嚴肅,她的眼光是誠懇的。“雲揚和雲飛完全是不一樣的人,雖然他們是兄弟,但是,在做人和品格方麵,雲揚是高出雲飛太多了!”心虹點了點頭,她的眼底有著感動的光芒。蕭雅棠伸手去抱過孩子,心虹望著那嬰兒,低聲的說:“孩子很漂亮,長得像雲飛。”


    “我本來想拿掉他的,”蕭雅棠說,用手托著孩子的頭,讓他躺在她的手腕上,用一種又憐愛又憂愁的眼光,她注視著孩子。“雲飛死了,這孩子出世就會是個私生子,我恨透雲飛,連帶使我也恨這孩子。我想拿掉他,卻不知該怎麽去拿,也沒有勇氣,我去找雲揚,求他幫忙。但是,雲揚卻對我說,拿掉他是件殘忍的事,孩子何辜?該失去一條生命?他說他負責生產費,要我生下他來,如果我仍然不要他,就送給雲揚,他願意收養這孩子。就這樣,我就把這孩子生下來了。誰知道,一生下來,我就再也離不開他了。”她舉起孩子,深深的吻著孩子的麵頰和頸項。孩子怕癢,開始舞動著雙手,咯咯咯咯的笑了起來。“現在,”蕭雅棠繼續說了下去。“這孩子卻成為我的生命和我的世界,也是我活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意義。”心虹靜靜的聽著,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眼裏充盈著淚。蕭雅棠說完了,室內有片刻的沉靜,她的眼光仍然癡癡的停駐在孩子的麵龐上。然後,心虹開了口:“我很抱歉。雅棠。”蕭雅棠很快的抬起頭來,望著心虹。


    “為什麽?”她問。“因為雲飛的死嗎?”“總之,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是不會死的。”心虹說。


    “那麽,他會在什麽地方呢?我打賭不會在你身邊,也不會在我身邊,不知道他會在那一個女人的身邊,也不知道他會再造多少的孽。說不定還有更多的私生子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呢!抱歉?你不必對我抱歉,心虹,我從沒有為這件事恨過你或怪過你,從沒有。如果我要恨,我恨的是雲飛,不是你。”心虹凝視著蕭雅棠,這篇話完全出手她的意料之外,蕭雅棠說得那樣坦白,那樣誠懇。她沒有責怪她,沒有像那個老太太那樣指責她是凶手。心虹覺得心中有份說不出的安慰和溫暖。她凝視著蕭雅棠的眼光裏立即說出了她心中的思想,同時,蕭雅棠也立即從心虹的眼光中讀出了這份思想。兩個女人禁不住的都相視微笑了起來。就在這相視微笑中,一層了解的、嶄新的友誼就滋生了。


    “孩子多大了?有一周歲了嗎?”心虹問,含笑地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嬰兒。“沒有,才八個月,塊頭很大,是嗎?才能吃呢!將來一定很結實。”蕭雅棠回答。不由自主的流露了一份母性的驕傲、她那看著孩子的眼光是寵愛而得意的。


    “再給我抱抱好嗎?”心虹無法遏止自己對這孩子的好奇,雲飛的孩子!那個差點做了她丈夫的男人!


    蕭雅棠把孩子交給了心虹,站起身來說:“正好我該給他衝奶了,你抱著,我去衝去。”


    狄君璞以一種感動而欣慰的眼光望著這一切,他坐在一邊,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望著這兩個女人化解了她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尷尬,建立起友情與親密,這是動人的,他不願說任何的話,以免破壞了她們之間的氣氛。但是,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接著一個女性的聲音喊了起來:“蕭雅棠在嗎?我們來了!”


    蕭雅棠驚奇地站住了,狄君璞和心虹也驚奇的站了起來,同時,那剛跑上來的一男一女也驚奇的站住了。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心霞和雲揚。“嗨,怎麽會是你們?你們怎會在這裏?”心霞愕然地叫著。“你能來,我怎麽不能來呢?”心虹笑著說,不由自主的興奮了。


    “狄先生!”雲揚向狄君璞打著招呼,他手裏也拎著許多奶粉和什麽的。狄君璞和雲揚笑著點了點頭,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聚會,他一生沒碰到過比這更特殊的場麵了。這群人彼此間的關係實在微妙,但場麵卻是興奮而熱鬧的。蕭雅棠顯然是驚喜交集,她嚷著說:“到底今天是個什麽特殊的日子?你們會一起跑來了?你們是約好的嗎?”“不是,不約而同而已。”


    雲揚說。把東西放了下來。不住的以驚奇的眼光看著心虹和她手中的孩子。


    心虹的眼光和雲揚的接觸了,兩人似乎都有點兒不安。可是,興奮和歡愉的氣息是富傳染性的,舊恨早已過去,新的關係裏卻有著溫情,雲揚很快就拋開了那困擾著他的一絲兒惱意,他對她大踏步的走了過來,由衷的說:“很高興見到你,心虹。”


    他的唇邊帶著微笑,他的眼底有著友情,他直呼她的名字,像以前他經常出入霜園時一樣,這表示所有的仇恨都已過去了。這一群年輕人,把新的友誼建築起來了,這是一些多麽熱情而善良的人哪!


    “嗨,大家坐吧!不要都站著!”蕭雅棠忽然想起她是主人來了,她把椅子上的東西拿開,高聲的招呼著,又要向樓下跑,“這樣難得的聚會,必須好好熱鬧一下,你們都不許走,我出去買點東西,今晚大家都在我這兒吃晚飯!”


    “等一下!”雲揚說:“你怎麽做得了我們這麽多人吃的?”


    “我可以幫忙!”心虹說。


    “我提議,”狄君璞阻止了大家的吵聲:“假若你們大家不反對,我想請你們去台北吃沙茶火鍋!”


    “沙茶火鍋!”心霞首先讚同:“好極了!就是沙茶火鍋!”


    “孩子呢?帶去嗎?”心虹問,她對那孩子顯然已生出一份微妙的感情。“我可以把他托給樓下的房東太太!”蕭雅棠說,“你們等一等,我先給他喝瓶奶!”她往後麵衝去,又興奮又激動。生活對於她,在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成了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而現在,那屬於年輕人的、活潑的、喜悅的日子,似乎又回來了!這些訪客,這些朋友,她知道,他們都渴望著給她快樂的!她是多麽感激他們嗬,他們何止帶來快樂呢?他們還帶來一份嶄新的生命嗬!片刻之後,這一群人已浩浩蕩蕩的向台北的方向出發了,帶著歡愉,帶著喜悅,帶著無窮無盡的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向前邁著步子,把曾有過的那些烏雲和陰影都拋向腦後了。


    未來,對他們是一條神奇的路,他們都已振作著,準備去探索,去追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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