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翔夫婦是很開明的,他們愛兒子,也尊重兒子的愛情。


    對潔-,他一度也有疑懼,他們並不喜歡任何的"謎",他喜歡所有的事和物都清清楚楚。但是,展牧原對潔-的一往情深,和潔-本身的談吐風度……把展翔夫婦所有的疑懼都一掃而光。他們仍然堅信潔-之謎,必然有個殘忍的故事,可是,他們也堅信,英雄不論出身低,那謎底是什麽,彷佛並不太重要了。


    但是,這種心情,並不妨礙他們去打聽一下潔-那個"謎底",最初被追究的,是何院長,這老院長證實了潔-的說法,說是在"醫院門口"撿到的孩子,而且,就開始像生身父親般,吹噓讚美起潔-的諸多長處,一講就講了兩小時都沒完,弄得展翔夫婦簡直無法再開口。事後,他們覺得老院長涉世經驗豐富,他是故意在“堵"住他們的問題。然後,展家開始向醫院方麵調查。他們一上來就錯了路,把年代弄錯了起碼十年,"棄嬰"兩個字指向"嬰兒",他們在二十年前的檔案和醫生護士中打聽,沒有一點點線索找到。隻有位內科護士長說了句:“那時候,常有孩子被送到醫院門口來,無名無姓又無身分,老院長心懷仁慈,就報他的姓,給他們取了名字,然後交給醫院中同仁去養育,也有的送給別人收養。不過,這些事,關係孩子的幸福和未來,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老院長不喜歡我們知道。”


    展翔夫婦並沒料到這位護士長和寶鵑是姐妹交,第二天寶鵑已知道展家在打聽潔-的一切,從此,醫院中更是一點點口風都找不到了。本來嘛,二十年來,醫院中人事變遷就很大,很多人都調走了。展翔也曾進一步推算,二十年前,秦非才多大,怎會願意"養育"這個"棄嬰",直到有天和潔-閑談,潔-說她是讀中學以後,才搬去跟秦非夫婦住的。一切又都吻合了。


    總之,潔-除了"出身"問題之外,應該沒有其它問題!


    展翔雖對這"身世"二字,多少有點忌諱,但看那小兩口恩恩愛愛,牧原愛得瘋瘋癲癲,一本攝影集又出得轟轟烈烈,再加上,父母隻是父母對小兒女的戀愛,最好睜一眼閉一眼。既然打聽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展翔夫婦也就不再追究了。於是,日子也選了,婚期也定了。


    展翔發現家門口常有個流浪漢在晃來晃去,也是最近幾天的事,除了覺得有些討厭以外,展翔根本沒有去留意他。


    但是,這天……就是潔-嚇得生病的這天,展翔大約下午五點半鍾回家,才下了車,就赫然發現那流浪漢站在車外麵。手裏拿著幾張揉得縐縐的紙,用手指蘸了口水在翻閱著;展翔不禁愣了愣,因為那幾張紙居然是潔-專輯中的幾頁!看到這樣一個形容猥瑣,衣衫襤褸,麵目可憎,酒臭衝天,而又肮髒無比的糟老頭,在看潔-的照片,好象都是侮辱!尤其,那糟老頭的眼中,還流露出一種猥褻的、曖昧的、饞涎欲滴的、色迷迷的神情來。展翔皺皺眉,心想,這就是出專輯的好處!任何下三濫都可以捧著照片流口水!


    他繞過那流浪漢,想往家中走,展家也是住的大廈公寓,在敦化南路南星大廈十二樓上。他還沒走出停車場,那流浪漢就攔了過來,口齒不清的咕噥著:“您老真福氣,有電影明星當兒媳婦!”


    展翔一怔,不禁對那流浪漢深深的看了兩眼。再一想,這些大廈中的司機、管理人員、清潔公司……誰不知道潔-和牧原的關係。別理他!展翔嫌惡的往旁邊一閃,生怕衣角碰上了他,會洗都洗不幹淨。誰知,他才閃開,那家夥卻如影隨形的追上一步。


    “十萬元!"他低聲說:“十萬元我就什麽都不說!到南部做做小生意去!十萬元!”


    展翔呆住了,再次去看那流浪漢。


    “瘋子!"他說:“走開!”


    那流浪漢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嘿嘿嘿的笑了起來。


    “我不瘋。"他說:“你們展家是有名有姓的,你最好考慮考慮。豌豆花那丫頭一毛不拔,你們展家可是大戶人家,聽說是做官的呢!"他搖著手裏的照片。”我會等,我會等。”


    “你等什麽?展翔惱怒的扯出自己的袖角,好了,這套西裝非要馬上送出去洗不右。但是,那流浪漢的話中有話已引起他直覺的注意。"什麽叫豌豆花?”


    “這個!"他把照片在展翔麵前一揚。"啊哈!小丫頭改了姓,換了名,人還是長得那麽風騷,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展翔的注意力集中了,他的心髒猛的緊了緊,有股冷氣直透心底。他很快的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百元大鈔,他在那流浪漢眼前一揚:“說!"他命令道。"你知道些什麽?”


    流浪漢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疊鈔票。


    “說!"他退後了一步,停車場已有別的車子進來了,必須速戰速決:“快說!給你一分鍾!”


    “去找十三年前的某某報!一月份的!她姓楊,我姓魯!小丫頭害我坐了三年半牢……"他在展翔發呆的片刻中,搶了那疊鈔票。"嘿嘿嘿……"他倒退著走開:“我會再來的。十萬元,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元,我就什麽都不說……嘿嘿嘿………”


    展翔呆了幾秒鍾,他沒有回家。重新坐進車子,他直接駛往某某報大樓。


    大約六點半鍾,展翔回到家裏,全家正在等他吃晚餐。但他已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你們吃吧!"他還不想破壞齊憶君母子的晚餐。"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快點吃,吃完了到我書房裏來,我有事情想和你們談談。”


    齊憶君看看展翔的臉色,多年夫婦,默契已經太深,她立刻知道有事發生了,也立刻知道展翔不可能在六時半就吃完晚餐,她簡單明了的說:“有事,現在就去談!談完大家再吃飯!”


    “也可以,"展翔說:“如果談完你們還有胃口吃飯的話!”


    “別嚇人!"齊憶君說:“你身體沒有什麽不舒服吧?別賣關子,我心髒不好,禁不起你嚇……”


    “不,不是我的事!”


    “難道是我的事不成?"牧原笑嘻嘻的問。


    “是,"展翔一本正經的。"正是你的事!”


    展牧原不笑了。他們一起走進了展翔的書房,展翔細心的把房門關好,不願傭人們聽到談話的內容。他的嚴肅使整個氣氛都緊張起來,展牧原心頭小鹿亂撞,心想大約學校把他解聘了,不過,即使解聘,也沒這麽嚴重呀!


    “牧原,坐下!"展翔冷靜的、柔聲的命令著。


    牧原呆呆的坐下了,呆呆的看著父親。


    “事情是有關潔-的!"展翔說。


    牧原整個人驚跳起來。


    “哦哦,爸爸!"他緊張兮兮的說:“如果有人說了潔-什麽壞話,我寧願不聽!我知道世界上就有無數的人,看不得別人幸福快樂……”“牧原!"展翔阻止了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檔案夾。"你們先看一段舊的剪報好嗎?我剛剛從報社影印回來!看完再說話!"牧原和齊憶君擠著一起看過去:那是則並不太大的社會新聞,標題是這樣的:繼父連續強暴繼女成孕虐待毆打並燒約成傷經地院偵查證據確實魯森堯判刑三年半新聞內容,報導得十分詳細,從豌豆花怎樣渾身著火逃出木屋,被某醫院醫生秦非所救,怎樣發現豌豆花已懷孕四個多月,怎樣報警追查魯森堯,並緝捕歸案,直到宣判為止。報導中並強調豌豆花隻有十二歲,因傷痕累累引起醫院公憤,而且豌豆花獲知懷孕後,幾乎瘋狂,正接受該院精神治療中雲雲。這新聞下麵,還附了張豌豆花在法院作證的照片,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短短的頭發,憔悴的麵頰,憤怒的眼神。可是,那清秀美麗的麵龐,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潔。"老天!"齊憶君倒進了沙發深處,動也不能動了。展牧原呆住了。他把那新聞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好象不相信那白紙黑字,也不相信那張照片似的。他的臉色隨著他的閱讀時間,而越來越白,越來越白,終至慘無人色。“好了!"展翔重重的咳了一聲。"這就是謎底。"他盯著兒子。"牧原,你必須冷靜下來,現在,放在你眼睛前麵的是一件事實,你必須麵對的事實。再有,我今天見到了那個繼父,他居然以這個新聞向我敲詐十萬元!”“什麽?"齊憶君從沙發深處又直跳起來:“那個人居然還在嗎?”“在。不但在,就在我們樓下停車場。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晃來晃去,嘴裏念念有辭。又髒又老又醜又禿……樣子惡心極了……”“哦!"牧原終於抬起頭來了。"一個酒鬼嗎?"他沉聲問,聲音沙啞:“一個禿頭、爛眼眶、全身臭味的酒鬼嗎?”“是。"展翔注視著牧原:“你也見過他了,那麽,顯然我們是被他釘上了。他居然向我敲詐十萬元!我這一生,還沒被人敲詐過!"展牧原靠進了沙發中,驟然全身冰冷。是了,這就是為什麽潔-嚇得生病的原因了!這就是第一次發現酒鬼時潔-就渾身發抖的原因了!這也是為什麽秦非剛剛還特地打電話問他酒鬼的原因了!是的,一切真相大白,他那纖塵不染、至潔冰清的"天堂"原來是這樣的!原來和那酒鬼……他忽然站起身來,衝進浴室去,和潔-一樣,他開始大吐特吐,不能控製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牧原!"齊憶君喊。"媽,"牧原從浴室歪歪倒倒的走出來。"我想要杯酒。”“你……行嗎?"齊憶君擔心的問。"空肚子再喝酒,當心更要吐。”“給他一杯酒!展翔說:“我也需要一杯!"齊憶君幹脆拿了一瓶酒來。他們父子,各倒了一杯酒,坐在那沙發中默默發呆。齊憶君也沒了聲音,這"新聞"把她也震住了。好久好久,他們三個就這樣麵麵相覷,各人想各人的,每個人的臉色都蒼白而凝重。最後,還是展翔打破了沉寂。"牧原"他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們不是保守派的父母,我們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關於潔-的身世,我們也有過最壞的揣測。但是,一個棄嬰和一個孕婦畢竟相差很遠。我早說過,謎的背後,一定有殘忍的故事,這故事對潔-來說是殘忍,對我們家來說更殘忍。我一生做事清白,夜半不怕鬼敲門!現在,我怕了,潔-身後,隱藏著多少不散的陰魂,你知道嗎?現在,是那個不堪入目的酒鬼,以後呢?別忘了,她應該還有個孩子,一個已經十三歲的孩子……”


    “爸!"牧原喊,把酒杯放在桌上,雙手撐著額頭:“請你不要說了!”


    “我不能不說!"展翔固執而堅決。"你要聽完我的看法!我同意潔-身世堪憐,但,憐憫是一回事,娶來作兒媳婦是另一回事,因為娶她而被索敲詐,甚至鬧成社會新聞……不,牧原,這件事太不公平!我不能接受!而你呢?牧原,這事對你也太不公平!知子莫若父,你的一切,我都太清楚,你是個完美主義者,你不止要求別人完美,你也潔身自好。我相信,你至今還是個童子之身!潔-是被強暴也罷,不是被強暴也罷,事實總歸是事實,她非但不是處女,而且生過孩子或墮過胎,這又是個謎。我相信,潔-那麽會保密,當然不會告訴你孩子的下落,可是,有一天,這些陰魂全會出現!婚姻是終身的事,你如果仍然要娶這個謎,我恐怕……”


    “不要說了!"齊憶君喊:“你何不讓他自己去想想清楚!”


    “我隻怕他想不清楚,"展翔說:“潔-一直那麽冷靜,那麽自然,那麽飄逸,那麽純真……誰會相信她有這樣一個故事!如果這酒鬼不出現,我們永遠會被蒙在鼓裏!一本唐詩?一個驚喜?嗯?她倒真是個意外!一個意外中的意外!她嚇住了我!牧原,說真的,她嚇住了我!”


    牧原呆愣著,他又倒了杯酒。


    室內再度陷入沉靜,大家又都各想著心事,那張報紙,依然觸目驚心的躺在桌上。就在這時,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展翔拿起聽筒,是潔-的電話來了。


    展翔蒙住聽筒,看著牧原。


    “是她!你預備怎樣?”


    牧原一仰頭喝盡了杯裏的酒。他走過去,接過了聽筒,電話裏,傳來潔-的聲音:“牧原,是你嗎?”


    “是。"他短促的回答。


    “我想和你談談,"潔-的聲音依然清脆悅耳。"我現在就到你家來,好嗎?”


    他看了看父母。


    “好!"他終於說:“要我來接你嗎?”


    “不需要,我自己來!”


    “好吧!”


    掛斷了電話。展翔夫婦看著牧原。


    “她馬上過來!"牧原說。


    “好,"展翔說:“我們退開,把書房讓給你用!這是你終身的事情,你自己作決定。”


    齊憶君把手放在兒子肩上,緊緊的一握,隻低聲說了一句話:“好自為之!你一直是個有思想有深度,值得父母驕傲的好兒子!”


    他們退出了書房,把房門留給了牧原。


    二十分鍾後,潔-已趕到了展家,是秦非開車送她來的,到了南星大廈門口,秦非說了句:“祝福你,潔。”


    “我不需要祝福,"潔-說:“我需要禱告。”


    “好,"秦非正色點頭。"我會為你禱告!進去吧!不論談到多晚,我和寶鵑都不會睡,我們會在客廳中等你!"他看了她一會兒。"不要太激動,嗯?”


    潔-點點頭,緊握了一下秦非的手,進去了。


    她立刻被帶進了展翔的書房,傭人送上了一杯熱茶就退出去了,室內靜悄悄的。桌上,那張剪報已被牧原收了起來,酒瓶仍然放在那兒,牧原一杯在手,臉色相當蒼白,眼光直直的看著她。潔-立刻敏感到有些不對勁,她坐定了,狐疑的看著牧原,心髒像捶鼓似的敲擊著胸腔。為什麽他臉色怪怪的?為什麽他眼光陰沉沉的?為什麽他不說話而一直喝酒?


    難道他已經預感到她要告訴他的事嗎?


    “牧原,"她潤著嘴唇,喝了口熱茶,雖然帶著滿腔的勇氣而來,此時仍然覺得怯怯的。他的神情怎麽那麽陌生呢?他怎麽那樣安靜呢?她再看看他,低聲問:“你怎樣了?不舒服嗎!”


    “今天大家都不舒服!"展牧原的聲音,澀澀的。"你下午就不舒服了,我也不舒服!我父母都不舒服?”


    “哦?"她怔怔的,不解的瞅著他,"怎麽呢?怎麽全家不舒服?吃壞東西了嗎?”“可能撞著了鬼!"展牧原說,又喝了一口酒。


    潔-坐到他身邊的位子上去,仔細的伸頭看他。


    “你為什麽一直喝酒?”


    “壯膽!"他簡單的說。


    “哦?"她有些暈頭轉向起來。怎麽回事呢?他怎麽變得這樣奇怪?這種情況怎麽談話呢?難道他已經醉了?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手,低喊了一聲:“牧原!”


    他慌不迭的閃開她的手,好象她手上有細菌似的。


    “坐好!"他說:“坐好了談話!”


    她困惑已極,瑟縮的退回到沙發深處去。然後,她低歎了一聲,不管他是醉了還是病了,她總是逃不掉那番坦白,逃不掉那番招供。她開了口:“牧原,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他悶悶的說。


    “哦?"她神思恍惚的看著他。"那麽,你先說。”


    他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她愣愣的看著他,看著那酒瓶,看著那酒杯,再看向他的臉。他眼神陰鷙,眉峰深鎖,臉上堆積著厚而重的陰霾。空氣中,有某種她完全不熟悉的、風暴來臨前的氣息。她幾乎可以感到那風暴正襲向她,撲向她,卷向她,而且要吞噬她。


    “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平平的,直直的,死死的。


    “沒有婚禮了,潔-,沒有婚禮了!”


    她腦子裏轟然一響,像有個雷在身體裏炸開,全身都粉碎著爆裂到四麵八方去。但她的意識依然清醒,她努力挺直背脊,眼光怔怔的,迷惑的,帶著怯意的盯著他。她的聲音像來自深穀的回音:“為什麽呢?我……做錯了什麽嗎?”


    他一語不發,站起身來,他走到書桌前麵,打開書桌的抽屜,他取出了那個檔案夾。然後,他把那剪報攤平在桌麵土,一直推到她麵前去。


    她低頭看著剪報,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得幹幹淨淨。她並沒有很快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那張報紙,除了蒼白以外,她似乎沒有什麽反應。好半天,她才低語了一句:“我不知道報上登過,秦非他們把報紙藏掉了。”


    “哦!"他頓時暴怒了起來,他拍了一下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的頭向她湊近,他大聲的、惱怒的、悲憤的喊了出來:“你不知道報上登過,就算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是不是?就算你生命裏根本沒有過,是不是?你預備欺騙到什麽時候?隱瞞到什麽時候……”


    “我警告過你的,"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被他的凶惡和暴怒嚇住了。"我說過我……沒有資格戀愛的,我一直要……逃開你的,我一直要……和你分手的,我說過我的故事很……很殘忍的……”


    “你說過!你說過!你說過!"他拍著桌子,逼視她。"你到底說過些什麽?你是棄嬰?還是棄婦?你說過!你說過!你說你有個未婚夫,結果是有個私生子!你怎麽敢對我說你說過?你怎麽敢這樣欺騙我,玩弄我?”


    她從座位裏跳了起來,身子往後倒退,直退到門邊。


    “我今晚就要來告訴你的……”


    “嗬!"他怪叫:“你今晚要告訴我的!可惜你晚了一步!可惜我都知道了!那個停車場的酒鬼!你……你……"他轉開身子去悲憤的對著窗外的天空喊:“你是多麽玉潔冰清,纖塵不染嗬!你是透明的天堂!水晶般的天堂,不雜一絲汙點的天堂……”


    她望著他,呼吸急促了起來,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頭壓著,但她仍然思想清晰:“你生氣,並不因為我告訴你晚了一步,"她幽幽的說:“而是因的這件事實!因為我破壞了你心裏的完美!因為我有汙點,我不純潔,我失身過,懷孕過……你受不了的,並非我的欺騙,而是這件事實!是嗎?你一直要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孩,結果你要到了一堆破銅爛鐵……哈哈!"她忽然笑了起來,淒楚的笑了起來,她的眼眶幹幹的,聲音苦澀、蒼涼,而絕望至極。"是嗎?牧原?"她逼問著:“是嗎?你被這事實嚇壞了!我和那樣一個酒鬼生過孩子!你沒料到玉潔冰清的何潔-,原來是早被汙辱過的豌豆花!是嗎?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是嗎?是嗎?是嗎?……”


    “是!是!是!"他衝向她,眼珠紅了,酒和悲憤把他完全占據了,他對她的臉大吼:“你怎能在我眼前扮演清高!你怎能讓我對你如此崇拜!你怎能用唐詩用宋詞用天真來偽裝你自己……”


    “牧原!"她打斷了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說:“事實上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走入歧途!不過,沒關係了,是不是?什麽關係都沒有了,是不是?不必對我吼叫!反正沒有婚禮了,反正真相及時挽救了你!反正你並沒有被我汙染!反正你並沒有被我羞辱!反正你依然完美!反正我還沒有弄髒你!牧原……"她盯著他,對他緩緩的點著頭,語氣深刻:“我祝福你!祝你……找到一個真正配得上你的,真正玉潔冰清的女孩!希望在這混沌的世界上還能有你所謂的玉潔冰清!"她一口氣說完,然後,她再也不看他,甩了甩長發,她毅然的掉轉身子,打開房門,就對外麵直衝了出去。


    她沒有乘電梯,衝下十二層樓,她中到大街上去了。然後,她沒有叫車,也沒有回家,她開始在街上盲目的亂逛。她走著,走著,走著……意識依然清明,思想依然清晰,神誌依然清楚。她一直走著……隻是想耗盡自己的體力,平靜下自己那沸騰的情緒,和遏止住自己那刻骨銘心的疼痛。是的,疼痛,她覺得她渾身每根神經都在疼痛,這些疼痛,從四肢百骸向心髒集中,如同小川之匯於大海,最後,那心髒就絞扭著痛成了一團。


    終於,她走回了新仁大廈。


    她打開房門進去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了。


    秦非和寶鵑仍然在客廳中等著她。因為她遲遲未歸,兩人都覺得是種好的預兆,隻要談得久,就證明沒有僵。他們並沒打電話到展家去問,也沒猜到潔-會在街上遊蕩。他們等得越久,信心就越強。在這種信心中,寶鵑撐不住,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中睡著了。秦非仍然坐在那等著潔。


    潔-站在那兒,眼光直直的看著他們,他們呆住了,什麽話都不必多問了,潔-的臉色,已經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了。


    她筆直的向他們走來。秦非坐在沙發中,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他機械的熄滅了手中的煙蒂。寶鵑下意識的往秦非身邊靠攏,感覺得到秦非的身子在發抖。


    潔-在他們夫婦二人麵前站住了。她默立了兩分鍾,眼中依然是幹幹的,臉色慘白,而毫無表情。她就這樣默默的瞅著他們,然後,她對著他們跪了下來,她的身子緩緩的向下仆,仆倒在他們兩人懷中,她的雙手,一隻伸向了寶鵑,一隻伸向了秦非。


    秦非的雙膝猛烈的顫抖起來,他伸手摸索著她的頭發,她的頸項,她的麵頰,他的手指也顫抖著。


    寶鵑驚悸的看著潔-那弓起的背脊,張著嘴,她想說話,卻無法出聲。


    淚水突然像打開了的閘,一下子就湧出了潔-的眼眶,迅速的泛濫開來,濡濕了秦非和寶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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