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非和展牧原趕回家裏的時候,正是家中亂成一團的時候。寶鵑一看到秦非,就撲奔了過來,用緊張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說:“秦非,潔-不見了!”秦非的心髒驀然"咚"的狂跳了下,就從胸腔中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似乎墜到了一個無底無邊的深淵裏。他回頭看牧原,後者臉色如死般灰白,眼裏流露著極端的恐懼與焦灼。


    “不忙,"秦非勉強鎮定著自己。"你說她不見了,是什麽意思?不見多久了?”


    “大概一小時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學說要運動褲,我不過帶珊珊去青年商店,買了條運動褲回來,前後隻有二十分鍾,但是潔-已經不見了!”


    “她……她……"牧原聲意帶著震顫:“會不會去買什麽東西?會不會餓了?會不會隻到街角走走,馬上就會回來?”


    “有誰看到她出去嗎?"秦非緊張的問。


    “是,中中看到了。"寶鵑忽然眼底充滿了淚水,她咽聲說:“你最好問問中中,我覺得……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中中被叫到客廳裏來了,張嫂也來了,所有的大人都圍著個小中中。中中卻眉飛色舞,若無其事的說:“潔-阿姨去找展叔叔了!”


    牧原蹲下了身子,握住中中的胳膊。


    “沒有!"他嚷著。"中中,你看,我在這兒,潔-阿姨沒有去找我,她有沒有告訴你去哪裏?”


    中中看著牧原,閃了閃眼睛。


    “奇怪,"他說:“如果她不是去找你,為什麽穿得那麽漂亮呢?”


    “中中,"秦非迫切的盯著他。"她穿了件什麽衣服?快說。”


    “白顏色的。”


    “要命!"秦非喊:“潔-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說漂亮是什麽意思?”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邊呀,裙子上也有花邊呀……”


    “聽我說!"寶鵑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潔-那張照片穿的那件!我剛剛去檢查過她的衣櫥,確定是那件!你們看,現在是下午兩點,她中午一點鍾出去,如果隻到街頭走走,為什麽要穿上自己最心愛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襯衫白牛仔褲出去,那件衣裳,長裙拖地,隻有赴宴會才用得著。”


    “或著拍照片!"牧原說:“她會去拍照嗎?”


    “你不要傻了!"秦非對他吼:“她拍照幹什麽?再出版一本專輯嗎?”


    “中中,"寶鵑又抓住了中中。"潔-阿姨出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氣中的緊張,他也不笑了。"我要潔-阿姨帶我一起出去,她說:中中,這次不能帶你了!我說要她帶玩具回來給我。她想了想說:我會帶一朵火花回來給你!”


    “什麽?"牧原問:“火花?”


    “是啊!"中中挑著眉。"上次菜市場不是也有人在賣嗎?一根棍子,上麵會嘶嘶嘶的響,一直冒著火花,有藍的、紅的、綠的……好漂亮啊!我要張嫂買給我,張嫂就是不肯。”


    “是手裏拿的焰火啦!"張嫂說。"不過,我不懂大家為什麽那麽著急啊,潔-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會回來!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潔-小姐穿什麽反正都漂亮!”


    “寶鵑,"秦非說:“你查過她的房間嗎?有沒有留條什麽的!”


    “沒看到!"寶鵑說:“不過,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進潔-的房間,房間整整齊齊,連床都鋪好了。他在枕頭底下、床單下麵看了一遍,什麽都沒有。衝到書桌前,他看著書桌,幹幹淨淨的,拉開抽屜,筆墨、稿紙、小說大綱……也都整齊的放著……看不出絲毫零亂。是的,可能隻是大驚小怪,可能她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鍾就會走進家門……他想著,看到牧原一臉憔悴、焦灼、懊惱,與悔恨,他反而不忍起來:“別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氣想再找你談談清楚……"他咬咬牙,潔-太傲了,這可能性實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經整個臉都發起亮來。他拍著膝蓋說:“對呀!怎麽那麽傻!”


    他衝到電話機旁邊,立刻撥回家,才問了兩句,就頹然的掛斷了電話,說:“沒有。她沒有去過!”


    秦非徒勞的瞪著室內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說上,他曾和潔-討論過的小說……芥川龍之介。打開來,他立刻看到潔齡用紅筆細心勾劃出來的幾句:“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麽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聲把書闔攏,眼色慘淡。是了,火花。她所謂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那一刹那的美!對她而言,這一刹那的美已經得到又失去了,以後的生命不會再美了。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潔-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一本本翻過去,有一頁稿飄了下來,上麵是潔-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精神被輕視,肉體被侮蔑。歡樂易逝去,喜悅變了質,淫蕩非我願,純潔何所覓?易感的心早已磨鈍,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


    這首詩的後麵,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當美麗不再美麗,當詩意不再詩意,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當未來隻剩下醜陋空虛,那就隻有……安詳的沉沉睡去。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歎息,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讓一切靜止、靜止、靜止。結束悲劇才是永恒的美麗!潔-寫於一九七六年春"秦非閉了閑眼睛,把紙條塞進牧原手中。他心裏已經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潔-的預感,一向強烈,一九七六年春,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退路!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麵臨到今天的局麵,逃不掉生命加諸於她的各種"無奈",而讓所有"重建"的美麗都又化為醜陋。她會結束自己,他會去追尋那"永恒的美麗"!世界上隻有一種"美麗"是"永恒"的,那就是在"風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幾秒鍾,什麽都不必懷疑了!潔-連他會到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中來找她,都已經事先料到了!他回頭去看牧原,後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絕望、和恐懼!他也懂了!


    他終於也了解潔-了!隻是,恐怕他已經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寶鵑!"秦非沙啞的喊了出來:“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單,雖然是大海撈針、總比不撈好!張嫂,去報警!再有,醫院……醫院……"他抓住了寶鵑:“寶鵑,如果她安心想死,她會采取什麽方法?”


    “靜……靜……"寶鵑的牙齒打著戰。"靜派注射!”


    是的,靜脈注射!她早就學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秦非放開寶鵑,衝到隔壁的配藥間去。好半晌,他出來了,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


    “寶鵑,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他問。


    “記錄上不是有嗎?”


    “是的,我查了記錄。少了一瓶!"他瞪著寶鵑。"一瓶生理食鹽水,當然還有注射針和橡皮管,另外,她帶走了三公克的p……!”


    寶鵑的臉立即變得和秦非一樣慘白了。


    “她帶走了什麽?"牧原睜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麽?毒藥嗎?”


    “麻醉前用的引導劑!"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裏,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前方,臉上毫無表情。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麻木。"不必再慌亂,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會活著回來了。那藥,隻要用○。五公克就足以讓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鹽水中注射,是連失誤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這種藥的藥力太強,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著了,因而會注射不夠量而被獲救!假若用生理食鹽水,她可以隻用半瓶水,那麽,十幾分鍾之內,她就把一切都結束了。"他頓了頓,清晰的吐了出來:“死定了!我告訴你們,她死定了!”


    牧原雙腿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掙紮著,他坐了起來,頭在暈眩著,胃在翻騰著,心在絞痛著。他抓緊了一張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幾句話:“或者,她還沒有動手!隻要找到她在什麽地方,她總要………找一個地方動手!”


    “對!"寶鵑急促的喊:“或者還來得及,隻要她還沒動手!查旅社名單!她一定會去投宿某家旅社……”


    “來不及了!"秦非的聲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幾百家幾千家旅社,來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個荒郊野外,風景優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從地毯上跳起身子,他發瘋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條船!我們漆成白色,租來拍照的那條船!我們叫它潔-號!”


    秦非的眼睛驀然閃亮了,這是發現失去三公克p……之後,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來,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幾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著說:“在哪兒?船在哪兒?”


    “青草湖!”


    “先報警!"寶鵑喊,奔到電話機前麵,先撥一一九專線,再撥青草湖管區警局。


    然後,他們開了車,向青草湖飛馳而去。


    他們沒有猜錯,潔-確實租了那條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麗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給她拍的那張名叫"潔-"的照片……隻是,她沒有打傘。她也帶了好多白色的小花,隻是,在白色小花中,還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為她又要拍照,記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還問她那紫色花朵做什麽用的,她笑著說了句:“世界上沒有純白的東西,純白太幹淨。這是打破純白用的。"她舉起那紫色小花,望著那船老板說:“這種花……有沒有一點像豌豆花?”


    船老板笑著說"像",事實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麽樣子的。


    就這樣,潔-穿著一身白衣,劃著一條白船,帶著許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還有一瓶生理食鹽水、三公克的p……和靜脈注射器具,上了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可能充滿美麗、祥和、詩意、溫柔、仁慈,和愛的世界的小船。


    船沒入煙霧蒼茫中,船老板還在想:“多麽美麗的女孩!劃船的樣子像一張畫!”


    他們在黃昏時分才找到這條船。


    潔-躺在船中,麵容十分平靜,手裏捧著花束,靜悄悄的,就像是睡著了。靜脈中的針頭插得很準確,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槳豎起來,用繩子綁在槳槽上麵,做了個臨時的架子,生理食鹽水再綁在船槳上麵,繩子及工具都是她帶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細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鹽水和裏麵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著,嘴角微向上卷,幾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臉上,使她的麵頰依然反射著紅光,嘴唇依然紅潤,臉孔依然生動。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好寧靜好寧靜,好安詳好安詳。


    她的花束下,壓著一張紙,上麵龍飛鳳舞般、筆跡十分瀟灑的寫著:“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既非純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紅。因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們都忙著救火去了,至於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們實在管不著了。”


    這是潔-最後的留言,以她的筆觸來看,她似乎隻是在講一個笑話而已。就像她唇邊的那朵微笑,她彷佛溫柔的在嘲弄著什麽。無怨,無恨,也無牽掛。


    展牧原一句話也不說,他注視著那小船,注視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對著那小船慢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動也不動,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著,傲然挺立,他仰起頭來,望著天空。


    那是黃昏時分,天空被落日燒紅了,火焰般的紅,一直蔓延到無邊無際。


    ……全書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淩晨初稿完成於台北可園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成於台北可園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編者按:潔-自殺的藥物,作者曾寫出全名。經詢專業醫師,確能致人於死,為安全計,征得作者同意,刪除藥名,僅以"p……"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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