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鍾以後,他們已經並肩坐在校園一角的一棵大榕樹下麵了。這榕樹有些像家鄉裏那棵神仙樹,有合抱的樹幹,密密的樹葉,如傘如亭如蓋的枝椏,它的下麵,是個很好的隱蔽的所在。對許多大學生來說,校園是情侶們免費的休憩所,這兒有天然的冷氣(夜風),天然的音響(蟲鳴),天然的燈光(星辰)……而且不會受營業時間限製。所以,一到夜晚,校園裏各個角落,常常都有雙雙對對的親熱鏡頭。喬書培每晚散步在校園裏,可以說司空見慣,卻沒料到,今夜,自己也成為其中一對。擁著采芹,他隻是不信任的看著她,不信任的撫摸著她的眉毛、眼睛、麵頰、嘴唇……不信任的去握她那雙柔弱無骨的手,又不信任的撫弄她的頭發,不信任的去觸摸她的衣角,不信任的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樹下,他就這樣神魂顛倒,坐立不安的盯著她,不住口的問:


    “你怎麽這樣神秘?你怎麽每次都像奇跡似的從地底冒出來?你從那兒來的?你怎麽會跟在我後麵?這些日子你都藏到那裏去了?……”她幽幽的看著他,幽幽的歎口長氣,幽幽的說:“還是有幾百個問題啊!”


    “是的,每次見你都有幾百個問題!”他說,瞪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忽然把手指送到她唇邊去,命令的說:“咬我一口,快,你咬我一口!”


    她徊避了一下。驚愕的說:


    “你要幹嘛?”他重重的呼吸,重重的喘氣,又重重的歎息。


    “我不相信呀,”他說:“我實在不能相信是你,這一切,像個神話似的,你忽然就這麽出現了……不行。”他內心煩躁的:“你得咬我一口!證實一下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你得咬我一口!”“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個鬼呢?”她說,聲音虛飄飄的。“我很可能已經死了,現在是我的鬼魂來見你!”


    他盯著她,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麵頰,他的眼睛裏燃燒著火焰:“如果你是鬼,”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會是第一個被‘人’纏住的‘鬼’,我會纏住你,纏得你當鬼都當不安寧!”


    “哦!”她低呼著,眼裏迅速的蒙上了淚影。她投身在他懷中,輕顫著像一隻依人的小鳥。“書培,喬書培!”她熱烈的低呼著。“我多想你多想你嗬,我快要為你死掉了!再見你這一麵,我是死也值得了!再聽你說這些話,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哦,書培,喬書培,你並沒有忘掉我?你還記得我?你還想念我?……”“忘掉你?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他恨恨的罵著,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懷裏的頭,就用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他吻她,用力的吻她,吻得一點也不斯文,吻得既野蠻又粗魯。他的胳膊箍緊了她那小小的身子,似乎想擠碎她。他瘋狂的,悲憤的,惱怒的吻她。然後,在她耳邊咬牙切齒的說:“我是該忘掉你的,你這個殘忍的,沒心肝的傻瓜!你讓我做了一夜的夢,然後你就這樣跑掉了,不聲不響的跑掉了,你不怕我一頭撞死在那岩石上嗎?你這沒心肝的,殘忍的女人,我該殺了你,我該勒死你……”他用手撫摸她的脖子,她那細膩的脖子,然後,又驟然把臉埋進她的長發中。“哦,采芹!”他輾轉的,悲喜交集的,溫柔的,而又恐懼的問著:“你──


    嫁給他了嗎?”她屏息不語,渾身顫抖。


    他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他不敢要那個答案了。抬起頭來,他看到她鬢邊那朵小白花,滾進他的衣褶裏去了。他拾起那朵小白花,那用毛線織成的小白花,他凝視著。擔憂的,小心的問:“你為什麽戴白花?”她的頭慢慢的從他懷中抬了起來,用手拂了拂零亂的長發,她坐在那兒,靜靜的望著他。月步下,她的臉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滑,玲瓏剔透,而綻放著一種奪人的光華。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兩顆掉落在深潭裏的黑寶石。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著,像兩瓣在寒風中輕顫的花瓣,她的聲音低沉而蒼涼:“我媽媽──她死了。”


    他一凜。所有的神智,都從那初見麵的狂喜和昏亂中蘇醒過來。他深深的注視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專注的,關懷的,憐惜的凝視她:


    “你媽媽?”他驚痛而惋惜。“怎麽會?她還那麽年輕!”


    “她死了!”她重複了一句,聲音更幽冷了,像空穀裏傳來的回音。“她是自殺的!她……吞了安眠藥,就這樣死了。”


    他緊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問。


    “半個月了。”“為什麽?”她垂下了眼瞼,注視著裙子裏的一片落葉,她坐正了一下身子,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她拾起那片落葉,無意識的玩弄著。她就這樣低俯著頭,慢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輕輕的說了起來:


    “我們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審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裏。我們找了很多門路,求過很多人,花了很多錢,到處碰釘子,到處看白眼,錢也白花了。然後我們認識了那個姓狄的人。他是個律師,已經四十幾歲了,他說他和司法部裏的大官都是朋友,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確實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錢,用錢像倒水一樣。他住在一個豪華的大廈裏,有汽車,有司機,有三個傭人。他說他的太太去世已經三年了,如果我嫁給他,他就負責營救爸爸出獄。”她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瞅了他一眼:“這些,我上次給你的信裏,已經大致都提過了。”


    他點點頭,注視著她。


    “媽媽知道我是愛你的,”她繼續說,又垂下了頭。“她始終知道我是愛你的,比你知道得還要清楚。可是,當時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大媽──就是那個河馬──又一直在逼迫著我們,好話壞話都說盡了。於是,我和那個姓狄的訂了婚,到家鄉去和你見了最後一麵。回到台中,正趕上高等法院要重審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認為很有希望,認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於是,我就被送進了那個姓狄的家裏……”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她的雙手死命的揉搓著那片落葉,把那落葉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進了那姓狄的家裏……”她低低的重複著,聲音裏充滿了淚痕,終於,有兩滴水珠落了下來,掉落在裙褶中,她輕輕抽噎:“我曾經想給你……那晚,在岩洞前麵,我……曾經想給你……那時候,我是……好幹淨……好幹淨的,我……”


    他閉了閉眼睛,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他用胳膊擁著她,輕輕的搖撼著她,他的下巴溫存的貼著她的鬢腳,他的嘴唇溫柔的輕觸著她的前額。他不敢說話,因為他的喉頭哽著一個好大的硬塊,他的心髒像絞扭般痛楚著。他不說話,隻是好溫柔好溫柔的擁抱著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靜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麵頰上的淚痕,又繼續說了下去:


    “案子開庭了,我們才發現希望渺茫,姓狄的隻是敷衍我們,要我們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後來,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島服刑了,我們才知道上了姓狄的當。可是,人已經是他的了,便宜也給他占去了,還說什麽呢?媽媽就嘔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隻好安慰她,告訴她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長大總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對媽媽和大媽都挺照顧,並不缺錢用。然後,我那個哥哥突然出現了,帶了一大夥人,他對那姓狄的說,我妹妹不是賤賣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筆錢出來,不知怎的,就吵起來了。我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著我媽的鼻子說:‘你辦的好事,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媽氣得昏倒了,醒來就逼著姓狄的和太太離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對我媽說:‘你自己是什麽料,你女兒也是什麽料!我姓狄的是什麽身分,怎麽可能娶一個走私犯的女兒,何況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夢了!’我媽這一嘔,當晚就吞了安眠藥了!”


    她停止了敘述,坐在那兒,她的頭俯得低低的。有一綹長發從額前垂了下來,遮著她的麵頰。她就這樣坐著不動。他默默的瞅著她,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翻騰、痛楚,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媽媽死了。”她又幽幽的說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島,我什麽都沒有了,連顧忌都沒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媽媽,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後來,姓狄的發火了,他說他花了錢,弄來了一個哭死鬼。他對我又吼又叫,說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趕出去,讓我在街上餓死。我告訴他,我是寧願餓死的,寧願餓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了我。我罵他是魔鬼,是騙子,是吸血蟲……於是,他把我趕出來了,叫我滾得遠遠的,叫我一輩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遠別讓他看見。”她深吸了口氣,把額前的頭發拂向腦後,她慢慢的抬起頭來了,慢慢的揚起睫毛,她用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我身上隻有兩百多塊錢,當時,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為,我不知道我活著還有什麽價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見你一次。否則,我是死不瞑目。這樣,我就坐火車到台北來了,我知道你在師大藝術係,以為來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來學校等你了,可是,學校裏沒有人,後來我才知道你們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開始上課,我也不敢問人,怕別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這樣一個見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學校來等著,在校門口的那棵大樹後麵等著。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來了,可是,你帶著那個好漂亮的女同學,我不敢上去認你,怕給你丟臉。我又舍不得離開,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就傻傻的跟在你們後麵。你們去看電影,我跟到電影院,你們去喝豆漿,我就守在豆漿店門口,你們出來了,我又遠遠的跟著,一直等到你和她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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