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年過去了。一個很平靜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媽靜靜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邊”度過。然後,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把許多人都逼在房裏。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穿著厚厚的毛衣,嗬著凍僵了的手,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伴著我的是,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何書桓。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


    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鬥室裏作畫,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她穿著一件白圍裙——這是她的工作服,上麵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她的頭發零亂,臉色蒼白,看來情緒不佳。看到了我,她動也不動,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隻說了一句:“坐下來,依萍,參觀參觀我畫畫!”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象派的畫,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麽,終於忍不住問:


    “這是什麽?”“這畫的題目是:愛情!”她悶悶的說,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摔上一筆鮮紅,油彩流了下來,像血。我聳聳肩說:“題目不對,應該說是‘方瑜的愛情!’”


    她丟掉了畫筆,把圍裙解下來,拋在床上,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拍拍我的膝蓋說:


    “怎麽,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沒有什麽,”我說,“我正在俘虜他,你別以為我在戀愛,我隻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是嗎?”方瑜看看我:“依萍,別玩火,太危險!何書桓憑什麽該做你報複別人的犧牲者?”


    “我顧不了那麽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她說。


    “怎麽,你又道學氣起來了?”


    “我不主張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複,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說:“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別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說:“我看著你怎麽進行!”


    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各想各的心事。然後,我覺得沒什麽意思,就起身告辭。方瑜送我到門口,我說:


    “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壓在冰山底下,為他冷藏著,等他來融解冰山。”


    “夠詩意!”我說:“你學畫學錯了,該學文學!”


    她笑笑說:“我送你一段!”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但,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橋,沿著橋邊的欄杆,我們緩緩的走著。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輕聲說:“依萍,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


    “什麽話?”我說:“你怎麽了?”


    “依萍,我真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會兒,突然間又笑了起來:“得了,別談了!再見吧!”


    她轉身就往回頭走,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間,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台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來,血液加快了運行,瞪大眼睛,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


    橋上的車輛很擠,這正是下班的時間,這輛黑色的小轎車貌不驚人的夾在一大堆車輛中,向前緩慢的移動。司機座上,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在這男人旁邊,卻赫然是濃裝豔抹的雪姨!那男人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頭傾向他,正在敘說什麽,看樣子十分親密。車子從我身邊滑過去,雪姨沒有發現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況,車子已開過了橋,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車站前。雪姨下了車,我慌忙匿身在橋墩後麵,一麵繼續窺探著他們。那個男人也下了車,當他轉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麵貌:一張瘦削的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細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這一瞥之間,我覺得這人非常的麵熟,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我距離太遠,當然一句話都聽不見。然後,雪姨叫了一輛三輪車,那男人卻跨上了小包車,開回中和鄉了,當車子再經過我麵前的時候,我下意識的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


    雪姨的三輪車已經走遠了,我在路邊站了一下,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情況,於是,我也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信義路。到了“那邊”,客廳裏,爸正靠在沙發中抽煙鬥,爾傑坐在小茶幾邊寫生字,爸不時眯著眼睛去看爾傑寫字,一麵寥落的打著嗬欠。看到我進來,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興的說:


    “來來,依萍,坐在我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爸身邊,爸在煙灰缸裏敲著煙灰,同時用枯瘦的手指在煙罐裏掏出煙絲。我望著他額上的皺紋和胡子,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憐憫的情緒。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吒風雲的往事都已煙消雲散,在這時候,我方能體會出一個英雄的暮年是比一個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著我,嘴邊浮起一個近乎慈祥的微笑,問:


    “媽媽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說,剛剛從心底湧起的那股溫柔的情緒又在一瞬之間消失了。這句話提醒了我根深在心裏的那股仇恨,這個老人曾利用他的權柄,輕易的攫獲一個女孩子,玩夠了,又將她和她的女兒一起趕開!媽媽的憔悴,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那種無盡的憂傷是為了什麽?望著麵前這張驗,我真恨他剝奪了媽媽的青春和歡笑!而他,還在這兒虛情假意的問媽媽好。“看了病沒有?”爸爸再問。


    “醫生說是神經衰弱。”我很簡短的回答,一麵向裏麵伸伸頭,想研究雪姨回來沒有。


    蓓蓓跑出來了,大概剛在院子裏打過滾:滿身濕淋淋的汙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鈴,逗著它玩,爸爸忽然興致勃勃的說:“來,依萍,我們給蓓蓓洗個澡!”


    我詫異的看看爸爸,給小狗洗澡?這怎麽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興致很高,他站起身來,高聲叫阿蘭給小狗倒洗澡水,我也隻得帶著滿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後麵走。爾傑無法安心做功課了,他昂著頭說: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課!”爸爸說。


    爾傑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說:


    “不嘛!我也要給小狗洗澡!”


    我看看爾傑,他那抬下巴的動作,在我腦中喚起了一線靈感。天哪!這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腦中立即浮起剛剛在橋邊所見的那張臉來。一瞬間,我呆住了,望著爾傑奔向後麵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張臉的記憶,瘦削的臉,短下巴,是嗎?真是這樣嗎?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測的!雪姨會做出這種事來嗎?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樣,我完全被震懾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爾傑是雪姨和另一個男人的兒子!“依萍,快來!”爸爸的聲音驚醒了我。我跑到後麵院子裏,在水泥地上,爸和爾傑正按著蓓蓓,給它洗澡。爸爸還叼著煙鬥,一麵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頭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來。爾傑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惡作劇的扯著它的毛,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無法克製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懷疑,他沒有陸家的高鼻子,也沒有陸家所特有的濃眉大眼,他渾身沒有一點點陸家的特性!那麽,他真的不是陸家的人?爸爸顯得少有的高興,他熱心的刷洗著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熱心得像個孩子,我對他的憐憫又湧了上來,我看出他是太空虛了。黑豹陸振華,一度使人聞名喪膽的人物,現在在這兒傴僂著背脊給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風正在爸身上退縮消蝕,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給小狗洗完澡,我們回到客廳裏,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伸頭進去喊了一聲。如萍正篷著頭蜷縮在床上,看一本武俠小說。聽到我喊她,她對我勉強的笑了笑,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身上那件小棉襖揉得縐縐的,長褲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她十分蒼白,關於我和何書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幾分,大概她並不知道得太多。事實上,我和何書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階段,所謂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誼的最高潮,而尚未走進戀愛的圈子。我明白,隻要我有一點小小的鼓勵,何書桓會立刻衝破這道關口,但我對自己所導演的這幕戲,已經有假戲真做的危險,盡管我用“報複”的大前提武裝自己,但我心底卻惶惑得厲害,也為了這個,我竟又下意識的想逃避他,這種複雜的情緒,是我所不敢分析,也無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廳中,蓓蓓縮在沙發上發抖,我說:


    “我們剛剛給蓓蓓洗了個澡。”


    如萍意態闌珊的笑笑,顯得心不在焉。我注視著她,這才驚異愛情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個月,她看來既消瘦又蒼白,而且心神不屬。我知道何書桓仍然常到這兒來,也守信在給如萍補習英文,看樣子,如萍在何書桓身上是一無所獲,反而墜入了愛情的網裏而無以自拔了。大約在晚飯前,雪姨回來了。我仔細的審視她,她顯得平靜自如,絲毫沒有慌亂緊張的樣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飾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點點頭,對爸爸說:


    “今天手氣不好,輸了一點!”


    爸看來對雪姨的輸贏毫不關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麽,她是以打牌為藉口出去的,我知道雪姨經常要出去“打牌”,“手氣”也從沒有好過。是真打牌?還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裏”吃晚飯,飯後,爸一直問我有沒有意思考大學,並問我要不要聘家庭教師?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師,大學還是要再考一次。正談著,何書桓來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給如萍補習的日子,怪不得如萍這樣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書桓對我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高興的說:“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裏?”“我怎麽知道!”“在你家,等了你一個下午,和你母親一起吃的晚飯!”何書桓毫不掩飾的說,我想他是有意說給大家聽的,看樣子,他對於“朋友”的這一階段不滿了,而急於想再進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麵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臉色變白了,雪姨也一臉的不自在,看到她們的表情使我覺得開心。何書桓在沙發中坐了下來,雪姨以她那對銳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何書桓,又悄悄的打量著我,顯然在懷疑我們友誼進展的程度。然後,她對何書桓綻開一個近乎諂媚的笑,柔聲說:“要喝咖啡還是紅茶?”接著,又自己代他回答說:“我看還是煮點咖啡吧!來,書桓,坐到這邊來一點,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樣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邊的沙發。我明白,她在竭力施展她的籠絡手段,帶著個不經意的笑,我冷眼看何書桓如何應付。何書桓隻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說:


    “沒關係,我一點都不冷。”說著,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雪姨臉上的不自在加深了,她眯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就走到裏麵去了。這兒,何書桓立即和爸爸攀談了起來,爸爸在問他有沒有一本軍事上的書,何書桓說沒有。由此,何書桓問起當時中國軍閥混戰的詳情及前因後果,這提起了爸爸的興趣,近來,我難得看到他如此高興,他大加分析和敘述。我對這些曆史的陳跡毫無興趣,聽著他們什麽直軍奉軍的使我不耐,但,何書桓卻熱心和爸爸爭論,他反對爸爸偏激的論調,堅持軍閥混戰拖垮了中國。爸有些激怒,說何書桓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妄想論天下大事。可是,當雪姨端出咖啡來,而打斷了他們的爭論的時候,我看到爸爸眼睛裏閃著光,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雪姨端出咖啡來,叨何書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爾傑就鑽進她懷裏,扭股糖似的在雪姨身上亂揉,問雪姨要錢買東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觀察爾傑,越看越狐疑,也越肯定我所猜測的,我記得我看到那個男人時,曾有熟悉的感覺,現在,我找到為什麽會覺得熟悉的原因了!“遺傳”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爾傑簡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來嘛,陸家的孩子個個漂亮,爾傑卻與生俱來的有種猥瑣相。哦,如果真的這樣,爸爸是多麽倒楣!他一向寵愛著這個老年得來的兒子!我冷冷的望著雪姨,想在她臉上找出破綻,可是,她一定是個做假的老手,她看來那樣自然,那樣安詳自如。但,我不會信任她了,我無法抹殺掉我親眼看到的事實,這是件邪惡的事,我由心底對這事感到難受和惡心。卻又有種朦朧的興奮,隻因為把雪姨和“邪惡”聯想在一起,竟變成了一個整體,仿佛二者是無法分割的。那麽,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惡”的證據,對我不是更有利嗎?


    雪姨正在熱心的和何書桓談話,殷勤得反常。一麵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談話,如萍則乞憐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書桓,一股可憐巴巴的樣子。於是,雪姨采取了斷然的舉動,對何書桓說:“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裏去給她上課吧,客廳裏人太多了!如萍,你帶書桓去,我去叫阿蘭給你們準備一點消夜!”


    如萍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我房裏還……還……沒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裏的淩亂相,和那搭在床頭上的奶罩三角褲,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卻毫不考慮的說:


    “那有什麽關係,書桓又不是外人!”


    好親熱的口氣!我看看書桓,對他那種無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覺有趣。終於,何書桓對如萍說:


    “你上次那首朗菲羅的詩背出來沒有?”


    如萍的臉更紅了,笨拙的用手擦著褲管,吞吞吐吐的說:


    “還……還……還沒有。”


    “那麽,”何書桓輕鬆的聳聳肩,像解決了一個難題。“等你先背出這首詩我們再接著上課吧,今天就暫停一次好了,慢慢來,不用急。”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紅著臉,像個孩子般把一塊小手帕在手上繞來繞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幾乎叫了起來,皺緊眉頭,噘著嘴,愣愣的坐著。雪姨還想挽回,急急的說:“我看還是照常上課吧,那首詩等下次再背好了!”


    “這樣不大好,”何書桓說:“會把進度弄亂了!”


    “我說,”爸爸突然插進來說:“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沒什麽分別,不學也罷!”說著,他用煙鬥指指我說:“要念還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點名堂來!”他看看何書桓說:“你給我把依萍的功課補補吧,她想考大學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貫的命令味道,可是,何書桓卻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飛揚的說:


    “我十分高興給依萍補課,我會盡力而為!”


    我瞪了何書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來了!但,我心裏卻有種恍恍惚惚的喜悅之感。


    “告訴我,”爸爸對何書桓說:“你們大學裏教你們些什麽?我那個寶貝兒子爾豪念了三年電機係,回家問他學了些什麽,他就對我嘰裏咕嚕的說上一大串洋文,然後又是直流交流串連並連的什麽玩意兒,說得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好像他已經學了好高深的學問。可是,家裏的電燈壞了,讓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書桓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可是,雪姨卻很不高興的轉開了頭。何書桓說:


    “有時學的理論上的東西,在實用上並沒有用。”


    “那麽,學它做什麽?”爸爸問。


    “學了它,可以應用在更高深的發明和創造上。”


    爸爸輕蔑的把煙鬥在煙灰缸上敲著,抬抬眉毛說:


    “我可看不出我那個寶貝兒子能有這種發明創造的本領!不過,他倒有花錢的本領!”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的說: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學什麽的?”爸爸問何書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聲,不大同意:“時髦玩藝兒!”


    何書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說:


    “英文現在已經成為世界性的語言,生在今日今時,我們不能不學會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學得很好,然後吸收外國人的學問,幫助自己的國家,我們不能否認,我們比人家落後,這是很痛心的!”


    爸審視著他,眯著眼睛說:


    “書桓,你該學政治!”


    “我沒有野心。”何書桓笑著說。


    “可是,”爸爸用煙鬥敲敲何書桓的手臂說:“野心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它幫助你成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很可能帶給你滅亡!”何書桓說。爸爸深思的望著何書桓,然後點點頭,深沉的說:“野心雖沒有,進取心不可無,書桓,你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直接讚揚一個人。何書桓看起來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這種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動心,我發現,我是真的在愛上他了。又坐了一會兒,爸爸和何書桓越談越投機,雪姨卻越來越不耐,如萍則越待越無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將近十點,於是,站起身來準備回家,爸爸也站起身來說:


    “書桓,幫我把依萍送回家去,這孩子就喜歡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對我似乎過分關懷了!可惜我並不領他的情。何書桓高興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別,如萍結巴的說了聲再見,就向她自己的房裏溜去,在她轉身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她眼睛裏閃著淚光。雪姨十分勉強的把我們送到門口,仍然企圖作一番努力:


    “書桓,別忘了後天晚上來給如萍上課哦!”


    “好的,伯母。”何書桓恭敬的說。


    我已經站到大門外麵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問的望著爸爸。爸爸轉頭對雪姨說:“雪琴,拿一千塊錢來給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說:


    “可是……”“去拿來吧,別多說了!”爸爸不耐的說。


    我很奇怪,我並沒有問爸爸要錢,這也不是他該付我們生活費的時間,好好的為什麽要給我一千塊錢?但是,有錢總是好的。雪姨取來了錢,爸爸把它交給我說: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說一聲。”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錢,和何書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對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為了挫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間,拋給了她一個勝利的笑,看到她臉色轉青,我又聯想到川端橋頭汽車中那一幕,我皺皺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麽?”我身邊的何書桓問。


    “沒什麽。”我說,豎起了大衣的領子。


    “冷嗎?”他問,靠近了我。


    “不。”我輕輕說,也向他貼近了一些。


    “還好沒下雨。”他說。


    我看看天,雖然沒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團,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風很冷,我的麵頰已經冰冷了。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何書桓說,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圍巾纏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的手從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際,就停在那兒不動了。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接著,有股朦朧的喜悅由心中升起,溫暖的包圍了我。於是,我任由他攬住我的腰。我們默默的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後,他低柔的叫我。


    “什麽?”“對你爸爸好一點。”他輕聲說。


    “怎麽?”我震動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愛你!”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並不愛我,我是個被逐出門的女兒!”“別這麽說,他愛你,我看得出來。依萍,他是個老人,你要對他原諒些,看到他竭力討你歡心,而你總是冷冰冰的,使人難過。”“你什麽都不懂!別瞎操心!”我有些生氣。


    “好,就不談這些,你們這個家庭太複雜,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書桓說。迎麵來了一輛自行車,以高速度衝了過來,我們讓在路邊,車燈很亮,車上是個穿著大紅外套的少女,車墊提得很高,像一陣旋風般從我們身邊“刷”的一聲掠過去。我目送那車子消失在黑暗裏,聳聳肩說:


    “是夢萍,她快變成個十足的太妹了!”


    何書桓沒有說話,我們又繼續向前麵走。走了一段,我試探的說:“你覺得如萍怎麽樣?”


    “沒有怎麽樣,很善良,很規矩。”他說,望著我,顯然在猜測我問這句話的意思。“你沒看出雪姨的意思嗎?”我單刀直入的問。


    “什麽意思?”他裝傻。


    “你別裝糊塗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如萍愛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是嗎?”他問,緊緊的盯著我。


    “我為你想,”我故意冷靜而嚴肅的說:“這頭婚事非常理想,論家世,我們陸家也配得過你們何家。論人品,如萍婉轉溫柔,脾氣又好,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無窮。論才華,如萍才氣雖不高,可是總算中上等,何況女子隻要能持家,能循規蹈矩,能相夫教子,就很夠了……”我們已經走到了我的家門口,我停在門邊,繼續說下去。“如萍有許多美德,雖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卻沒有一點奢華氣息,又不像夢萍那樣浪漫,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種典型是最好的……”他把手支在門上,靜靜的望著我,冷冷的說:


    “說完了沒有?”“還有,如萍……”我底下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就突然吻住了我。他把我拉進他的懷裏,嘴唇緊貼著我的。由於事先我絲毫沒有防備到他這一手,不禁大吃了一驚。接著,就像有一股熱流直衝進了我的頭腦裏和身體裏,我的心不受控製的猛跳了起來,腦子中頓時混亂了,他的手緊緊的抱著我,他的身子貼著我,這種令人心慌意亂的壓迫使我窒息。我聽得到他的心跳,那麽沉重,那麽猛烈,那麽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覺得我在回吻他,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這一刻,天地萬物,全已變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從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世界裏拉回來。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對霧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視著我。


    我不能說話,心裏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嚐試著對我微笑。我也想對他笑,但我笑不出來,我的心激蕩著、飄浮著,悠悠然的晃蕩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注視我,蹙著眉,然後深吸了口氣說:


    “依萍,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的話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陣巨大震動,他的臉距離我那麽近,使我無法呼吸,於是,我急急忙忙的打了門,一麵對他拋下一聲慌張的:“再見!”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著注視我。門開了,我閃了進去,立即把門碰上。媽媽不解的望著我說:


    “怎麽回事?依萍?”“沒什麽。”我心慌意亂的說,跑上了榻榻米,走進房裏,一直衝到梳妝台前麵,鏡子裏反映出我緋紅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我把手壓在心髒上,慢慢的坐進椅子裏。我的手碰到了他的圍巾上的穗子,我緩慢的把圍巾解了下來,這是條米色的羊毛圍巾,上麵角上有紅絲線刺繡的“書桓”兩個字。望著這兩個字,我又陷進了飄忽的境界裏。


    這晚,我的日記上隻有寥寥的幾個字。


    “我戰勝了如萍和雪姨,我獲得了何書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亂。”


    我猜,我是真的愛上何書桓了,在我的複仇計劃裏,這是滑出軌道的一節車箱,我原不準備對他動真情的,可是,當情感一發生,就再也無法阻遏了。這天深夜,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媽媽也在床上翻身,於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媽媽房裏,鑽進了媽媽的被窩。


    媽媽用手撫摸我的麵頰,輕輕的問我:


    “你和何書桓戀愛了嗎?”


    “恐怕是的。”我說。媽媽抱住我,低聲說: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會得到幸福的。”


    “媽媽,你曾經戀愛過嗎?”我問。


    媽媽默然,好半天都沒說話,於是我又問:


    “媽媽,你到底怎麽嫁給爸爸的?”


    媽媽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後慢慢的說:


    “那一年,我剛滿廿歲,在哈爾濱。”她停頓了一下,歎了口氣:“人生,一切都是偶然和緣份。那天,我到我姨媽家裏去玩,下午四點鍾左右,從姨媽家裏回家,如果我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都沒事了,我卻選定了那時候回家,真是太湊巧了。我剛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行人在向街邊上回避,同時灰塵蔽天,一隊馬隊從街上橫衝直撞的跑來。慌忙中,我閃身躲在一個天主教堂的穹門底下,一麵好奇的望著那馬隊。馬隊領頭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經從我麵前跑過去了,卻又引回馬來,停在教堂前麵,高高在上的注視著我,他的隨從也都停了下來。那時我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他卻什麽話都沒說,隻俯身對他的副官講了幾句話,就鞭馬而去,他的隨從們也跟著走了。我滿懷不安的回到家裏,什麽事都沒發生,我也以為沒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隊軍裝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廳裏一放說,陸振華已經聘定我為他的姨太太!”


    “就這樣,你就嫁給了爸爸?”我問。


    “是的,就這樣。”媽媽輕聲說。雖然在黑暗裏,我仍然可以看到她淒涼的微笑。“抬箱子來的第二天,花轎就上了門,我在爹娘的號哭聲中上了轎,一直哭到新房裏……”她忽然停住了,我追著問:“後來怎樣?”“後來?”媽媽又微笑了一下。“後來就成了陸振華的姨太太,生活豪華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獨自住一棟洋房。五、六個丫頭伺候著……”


    “那時爸爸很愛你?”我問。


    “是的,很愛。是一段黃金時期……”媽媽幽幽的歎了口長氣:“那時你爸爸很漂亮,多情的時候也很溫柔,騎著馬,穿上軍裝,是那麽威武,那麽神氣,大家都說我是有福了。但,在我懷心萍的時候,你爸爸又弄了一個戲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爾豪,這以後,你父親起碼又弄了十個女人,但他都沒有長性,單單對我和雪琴,卻另眼看待。心萍長得很美,有一陣時間,你爸爸不拋開我,大概就是為了喜歡心萍,心萍死了,你爸爸哭得十分傷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台灣……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爸爸也不是很無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個哈欠,我睡意朦朧的說:


    “我反對你,媽,爸爸是個無情的人!他能趕出我們母女兩個,就是無情。”“這不能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情的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你現在不懂,將來會明白的。拿你爸爸待心萍來說,就不能說他無情,心萍病重的時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會到她床前陪她說一段話……”媽又在歎氣:“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讓人流淚。心萍的嬌柔怯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強,是那麽不同,但他們父女感情卻那麽好。當醫生宣布心萍無救時,你爸爸差點把醫生捏死,他用槍威脅醫生……”我又打了個哈欠。“他能這樣對心萍,才是奇跡呢!”我說。


    “我和你爸爸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我至今還一點都不了解你父親,可是,我斷定他不是個無情的人,非但不是個無情的人,還是個感情很強烈的人。他不同於凡人,你就不能用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當他打我的時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裏,我覺得他像個沒有人性的野獸。”我說,翻了一個身,濃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簾。“依萍,我為你擔心。”媽媽在說,但她的聲音好像距離我很遙遠,我實在太困了。“一頓鞭打並不很嚴重,為什麽你要讓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這樣下去,你永遠不會獲得平安和快樂……”我模模糊糊的應了一句,應的是什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媽媽的聲音飄了過來: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靈上的擔子比你重,你要學習容忍和原諒,我願意看到你歡笑,不願看到你流淚,你明白我的話嗎?”“唔,”我哼了一聲,闔上了眼睛。隔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的聽到媽媽在說話,我隻聽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剛剛問我有沒有戀愛過?是的,我愛過一個人……真真正正的愛……漂亮……英俊……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他……這麽許多年我一直無法把他從心中驅除……”


    媽媽好像說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話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見了,我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終於,我放棄去捕捉媽媽的音浪,而讓自己沉進了睡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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