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天在下著雨。我披著雨衣,沿著新生南路,緩緩的向“那邊”走去。我的步伐滯重,心裏充滿迷茫和落寞的情緒。街燈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兒在前,一忽兒在後。雨點不大不小的落著,是夏天常有的那種雨,飄一陣,又停一陣,大一陣,又小一陣。我讓雨衣的帽子垂在腦後,也沒有扣起雨衣前麵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濕就讓它淋吧,淋著雨,反而有種清涼的感覺,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腦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邊”,我沿著花園中的水泥路向客廳走,透過客廳的玻璃門,我可以看出裏麵的人影幢幢,很難得,客廳中彷佛燈光很亮,好久以來,這客廳都隻亮一盞小壁燈了。或者,是夢萍出了院?我知道不會的,因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訴我,夢萍情況很壞,可能要開一次刀。那麽,是什麽事值得他們大亮起燈呢?我不經意的向前走著,一麵嗅著園裏的玫瑰花香……忽然,我站定了,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見何書桓的時候?人影、燈光、笑語喧嘩……所不同的,那是冬天,這是夏天。那時我還沒有去敲愛情的門,現在我卻從愛情的門裏退了出來。日夜遷逝,人生變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我腦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還沒有從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脫出來。可是,當我一腳跨進了門,我就感到像有一個人對我迎頭來了一下狠擊,頓時使我頭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發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這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震動過去之後,我搖了搖頭,使自己鎮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還是出於我的幻覺。不錯!這一切都是真的。何書桓正和如萍並坐在一張沙發上,手握著手,他們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夢的,是那種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沉浸於愛情中的女孩臉上找得到的笑。她臉上還不止笑,還煥發著一種光采,使她原來很平凡的臉顯得很美麗。至於何書桓,當我勉強壓製著自己,眯著眼睛去看他的時候,他也正望著我,在初見麵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震動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複到他的嘴邊。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來精神愉快。望著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著如萍的那隻手對我搖了搖,招呼著說:“嗨!依萍,你好?好久沒見了!”


    他說得那麽輕鬆,那麽悠然自在,他笑得那麽寧靜,那麽安閑。我覺得我的五髒全被撕裂了,我的膝蓋在打顫,使我不得不在沙發椅裏坐下去。於是,我發現房間裏還有好些人,雪姨、爾傑和爾豪。隻缺了爸爸和夢萍。這時,他們全都注視著我。我努力使自己鎮定,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是受了打擊,尤其不能讓雪姨和書桓看出來。於是,我竭力想裝得滿不在乎,竭力想在臉上也擠出一個微笑來,可是,我失敗了。我四肢發冷,喉嚨發幹,胸口像火燒一樣。我聽到自己幹而澀的聲音,正吃力的在對書桓說:


    “是——的,好久——沒見了!”


    “依萍,”爾豪說,嘲謔的望著我:“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書桓要和如萍訂婚了。你看他們是多好的一對,簡直是老天安排好的!”我腦子裏轟然一聲巨響。靠進沙發裏,我對何書桓和如萍看過去,如萍正含羞而帶著點怯意的望著我。當我看她的時候,她立即對我抱歉的笑笑。何書桓仍然握著她的手,也仍然帶著那個滿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觸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對我說:


    “剛剛爾豪告訴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們嗎?”我努力想說話,但我的舌頭僵住了,我深深的望著何書桓,記起他說過的幾句話:


    “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複給你!你等著瞧吧!”


    是的,這就是他的報複!夠狠!夠毒!夠辣!我深深吸了口氣,想說話,想很灑脫的講幾句,表示你何書桓我根本就沒放在心裏,表示以前我隻是玩弄他。但,我灑脫不起來,幾度努力,我都沒有辦法開口。雪姨叫了我一聲,她臉上布滿了勝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來,她沒有這麽開心過了。她笑著,故示關心的說:“依萍,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色不大好!”


    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費了半天勁,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冷冷的說:“謝謝你,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說,對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懷好意。“你知道,有一陣我們以為書桓會和你……哈哈,可見得姻緣前定,人力是沒有辦法的!”


    我咬緊牙,一語不發。好了,現在是他們對我全力反擊的時候。我環視這屋子裏每一個人,他們全是我的敵人,現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圍,而我是孤立無援的!在這一次作戰上,他們已大獲全勝,我是一敗塗地!


    爾豪繼續對我嘲謔的笑著說:


    “依萍,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呢!如萍大約十月裏結婚,我們考慮了好久,認為還是請你當女嬪相最合適,怎麽樣?沒問題吧!”“好!”我幹脆的說,站了起來,我的血管已在體內僨張,我必須趕快離開這間屋子。我說:“我很願意作你們的女嬪相,預祝你們白頭偕老!”我望著雪姨說:“爸爸呢?”


    “出去了!”“告訴他我來過了!”說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廳,幾乎是蹌踉的向大門外衝。在花園裏,如萍追了上來,叫著說: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過來,站在雨地裏,伸手過來拉住我的手,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愛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那股壓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開她的手說:


    “別胡說八道,我一點都不在乎!”


    可是,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純屬於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聲音,急急的說:


    “依萍,我知道你很難過,我自己也嚐過這滋味的,我實在不該搶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對我好……我沒辦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現在你也不怪我,好嗎?我們還是好姐妹,是不是?”我心中冒火,頭昏腦脹,望著她那張怯兮兮的臉,我爆炸的大喊了起來:“告訴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這個大笨蛋!”喊完,我無法控製了,我掉轉頭,衝到大門外麵。在門外,我靠在圍牆上,劇烈的呼吸著,讓突然襲擊著我的一陣頭暈度過去。於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門外發誓要報仇。仰起臉來,我讓雨點打在我臉上,心如刀絞,頭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現在好像又繞回到起點來了。何書桓……我在圍牆上搖著我的頭,無聲的說:


    “何書桓!我恨你!”沿著新生南路,我蹌踉著向前走。雨大了,風急了,我依然沒有豎起雨衣的帽子,風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襯衫和裙子都濕了,水從頭發上滴了下來,管他呢!我什麽都顧不得!頭痛在增劇,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個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這個瘋狂世界,叫這個無情天地!


    到了和平東路,我應該轉彎,但我忘記了,我一直走了過去。心裏充滿了傷心、絕望、憤怒和恥辱。何書桓,這個我愛得發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夠了,他一定得意極了,他該在大笑了!哦,這世界多奇怪,人類多奇怪,愛和恨的分野多奇怪!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羅斯福路,我順著路向左轉走到公館的公路局汽車站,剛好一輛汽車停了下來,雨很大,車子裏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車,完全是沒有意識的。車子開了,我望著車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裏更加迷糊了,頭痛得十分劇烈。閉上了眼睛,我任那顛簸的車子把我帶到未可知的地方去。車子停了又開,開了又停。終於,它停下來不再走了,車掌小姐搖著我的肩膀說:“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裏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終站我就必須下車。我下了車,迷迷茫茫的打量著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車牌上的三個字映進我的眼簾,我才知道這是新店站。我向前麵走去,走出新店鎮,走到碧潭的吊橋上。站在橋上,我迎風佇立,雨點打著我,夜色包圍著我,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麵是一片煙雨蒙蒙。走過了橋,我沒意識的走下河堤,在水邊的沙灘上慢慢的走著。四周靜極了,隻有雨點和風聲,颯颯然,淒淒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陰森的。我的頭痛更厲害了,雨水沿著我的頭發滴進我的脖子裏,我胸前敞開的雨衣毫無作用,雨水已濕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渾身都在發抖。但腦子裏卻如火一般的燒灼著。我走到一堆大石塊旁邊,聽到水的嘩嘩聲,這兒有一條人工的堤,水淺時可以露出水麵。這時,水正經過這道防線,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麵仍然反射著光亮。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靜靜的凝視著潭水。水麵波光,在白天,我曾經和何書桓多次遨遊過。而今,何書桓已經屬於另一個女孩子了,一個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兒!我咬住嘴唇,閉上眼睛,何書桓,他報複得多徹底!何書桓!何書桓……媽媽去找過他,我寫信求過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樣的一顆鐵石之心!但是,我愛他!就在我獨坐在這黑夜的潭邊,忍受著他給我的痛苦的時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憤怒所割裂的愛。可是,這份愛越狂熱,我的恨也越狂熱!何書桓,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髒裏,那黑色的潭水,全像從我心髒中流出的血。我無法再思想了,頭痛使我不能睜開眼睛。我努力維持神誌清醒。我聽到有腳步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微微轉過頭,我眯著眼睛看過去,我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向我走來,穿著雨衣,戴著雨帽,高高的個子……我沒有恐懼,也沒有緊張,隻無意識的凝視著他,他在距離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後,找了一塊石頭,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來天下還不止我一個傻瓜呢!難道他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遙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願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經過了今晚的事,我對什麽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和我一樣凝視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轉回頭,把手壓在額上,如果能夠停止這份頭痛……潭水在我麵前波動,我覺得整個潭麵都直立了起來,然後向我身上傾倒。我皺起眉頭,直視著這亂搖亂晃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起何書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兩劫殘英。


    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現在不就是春去無蹤的時候了嗎?以後,我的生活裏將再也沒有春天了。“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還有一丁點兒痕跡嗎?我低唱著,反複的唱。我的聲音斷續飄搖,然後,我哭了。我把頭埋在手腕裏,靜靜的哭。我是應該好好的哭一哭了。


    有腳步聲走到我麵前,我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是那個男人!黑夜裏看不出他的麵貌,雨衣的領子豎得很高,長長的雨衣隨便的披著,彷佛有些似曾相識。我努力想辨認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亂複雜的思想,可是,我頭痛得太厲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渙散了。


    “反正是個人,就是鬼也沒關係。”


    我淒然的笑了,那男人俯頭注視著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轉搖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鍾,我就會倒下去。我覺得那男人彎下腰來,牽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溫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個鬼魅,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幽靈。他拉住我,對我說了些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他扶我站起來,我順從的站起來了,於是,他牽著我向前麵走,我也順從的跟著他走,假如他是帶我到地獄裏去,我也會跟他去,我什麽都不在乎!在上坡的時候,我顛躓了一下,差點跌倒下去,他攬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橋。橋上的風很大,迎著風,我打了個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掙紮著站穩,離開那個男人,衝到鐵索邊,抓住了一根繩子,那男人立即趕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為我要跳河,於是我縱聲笑了起來,我笑著說:“我不會跳水,陸家的人從不自殺!”笑著,我把頭倚在鐵索上,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試著帶我繼續走,我望著他,皺眉說:“你喜歡那兩句詩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帶我到哪裏去?我們去喝一杯好嗎?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感到豪情滿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蹌蹌踉踉的走下了吊橋。


    新店鎮的燈光使我眼前金星亂迸,那男人拚命在對我說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亂轉,我勉強自己去注視那男人,可是,我腦子中越來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亂,然後,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進了一輛出租汽車,我倒在車墊上,那男人脫下他的雨衣裹住我,並且用一塊大手帕,徒勞的想弄幹我的頭發。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車子開行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清了這男人的臉,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於是我掙紮著坐起來,掙紮著大聲問:


    “你……你是誰?”那男人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在我麵前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燈似的一明一滅……我的視力在渙散,終於,頭裏的一陣劇痛崩潰了我最後的意誌,我倒進椅子裏,閉上了眼睛。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四周靜悄悄的。我環視著室內,書桌、椅子、床……不錯,一點都不錯,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轉動著眼珠,努力去思想發生過些什麽,逐漸的,我想起了。“那邊”的一幕,書桓和如萍訂了婚,他們對我的冷嘲熱諷,公路局車子,新店,吊橋,陌生的男人,小汽車……可是,我怎麽會躺在自己的家裏呢?那個男人到哪裏去了?誰把我送回來的?許許多多的疑問湧進了我的腦子。我試著抬起頭來,一陣劇痛把我的頭又拉回枕上。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仔細的尋思起來。


    紙門輕輕的拉開了,媽媽走了進來,她手中拿著一個托盤,裏麵放著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盤放在我床邊的茶幾上,然後站在那兒,憂愁的望著我。我凝視她,她看起來更蒼白,更衰老了。我輕輕說:


    “媽媽!”她的眼睛張大了,驚喜的看著我,然後,她的手指顫抖的撫摸我的麵頰,囁嚅而膽怯的說: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隻是有點頭痛,”我說:“媽媽,怎麽回事?我病了嗎?”


    “哦,依萍!”媽媽叫著說,在我床邊坐了下來,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嚇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說胡話,發高燒,哦,現在好了,謝謝老天!”她興奮的去端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說:“你餓不餓?一個星期以來,你什麽都沒吃,就喝一點牛奶和水,把我和書桓都急死了!”


    “書桓?”我震動了一下,盯著媽媽說:“他來看過我?”


    “怎麽?”媽媽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書桓把你送回來的,他說你跑到碧潭邊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說又唱……書桓連夜去請醫生,你燒得很高,醫生診斷不出來,怕你受了腦震蕩,不敢挪動你,又說是腦炎……這幾天來,我們全嚇壞了,你爸爸親自來看過你一趟,送了好多錢來,書桓這幾天幾乎沒離開我們家,他現在去幫我買菜了,大概馬上就要回來了……”


    媽媽毫無秩序的訴說著,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別人,就是何書桓!如果那時我神誌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話,我不會跟他走的!他為什麽也到碧潭去?除非是跟蹤著我去的,他為什麽跟蹤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麽樣子?想享受他所獲得的勝利。回憶“那邊”的一幕,我覺得血液又沸騰了起來,媽媽還在自顧自的訴說著:“……這幾天,也真虧書桓,內內外外跑,請醫生、買藥、買東西、招呼你,夜裏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著你,你燒得最高的那幾天,書桓根本就不睡覺……”


    “媽媽!”我厲聲說:“請你不要再在我麵前提這個名字!我不要再見他!也不要再聽他的名字!”


    “怎麽!”媽媽愣住了,接著就急急的說:“依萍,你不知道書桓對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別再固執了,他愛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來那天晚上,醫生走了之後,他伏在你的床邊上哭,看到他那樣堅強的一個孩子流淚,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書桓對你……”


    “我不要聽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貓哭老鼠啦!”媽媽猛然住了嘴,我暴怒的說:


    “我不要見他!我也不要聽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媽媽一疊連聲的說,安撫的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你別發脾氣,要吃點什麽嗎?我給你去弄,先把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媽媽扶住我,讓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頭上,我的頭又痛了起來,這時我才體會到我確實病得很重,我十分軟弱和疲倦,閉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聽到有人敲門,媽媽走去開了門,在院子裏,我聽到何書桓的聲音在問:


    “怎麽樣?”“她醒了,”是媽媽的聲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嗎?”何書桓在問,接著,我聽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後,媽媽緊張的叫住了他:


    “書桓!不要去!”“怎麽?”“她——”媽媽囁嚅著,“我想,你還是暫時不要見她好,她一聽到你的名字就發脾氣。”


    外間屋裏沉靜了一會兒,接著,紙門被推開了,何書桓沒有理會媽媽的話,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頭注視著我。我凝視他,他看起來倒像生了場大病,憔悴消瘦,滿臉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來,輕輕的說:


    “嗨!”我直望著他,冷冷的說:


    “你勝了!何書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現在,你來享受你的勝利,是嗎?”


    “依萍!”他顫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來,毫不留情的說:“你走吧!何書桓,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不必在我麵前惺惺作態,回到如萍身邊去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慢慢的站起身來,他的眼圈發紅,但他沉默而倔強的轉過了身子,向門口走。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絞,眼淚湧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緊閉著嘴,不願把他叫回來。在門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轉回身子,一直衝到我的床邊,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頭,顫聲喊:


    “我們為什麽要這樣?依萍,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麽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淚從我眼眶裏滾落下來,他用手捧住我的臉,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動,也沒有反應,他抬起頭來,嚐試對我微笑,低聲說:


    “原諒我,依萍!”我的頭又痛了,我皺著眉說: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願來看我,多驕傲!”


    “你的信?”他詫異的說:“什麽信?”


    “我不相信你沒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說。


    “我發誓——”忽然他頓住了,恍然的說:“可能你有封信給我,事實上,從和你鬧翻之後,我沒看過任何一封信,所有的來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該死!”


    我閉上眼睛,“那邊”那一幕如在目前,我歎口氣說: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沒有動,用手撫弄著我的頭發,他說:


    “你的意思是——你並沒有原諒我?”


    “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複給你!”我念著他自己的句子說。“依萍!”他叫,把他的頭埋在我的棉被裏,他的聲音從棉被中壓抑的飄了出來:“我以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這個,所以我會那樣做……可是,那天,當你從‘那邊’的客廳裏衝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錯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詳情嗎?我追出去,你在前麵搖搖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隻遠遠的跟著,你上了公路局汽車,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後麵追……你到了水邊,我遠遠的等你,我以為你知道是我,等我發現你神誌不清時,你不知道我多驚恐,我叫你,搖你,你隻對我笑……”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眼淚縱橫,望著我,他繼續說:“我牽著你走,你像個孩子般依順,我從沒看過你那麽柔順,你向我背詩,又說又唱,等我把你塞進一輛出租汽車,你暈了過去,又濕、又冷,又發著高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責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殺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隻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靜……”他喘了一口氣,深深的看著我:“依萍,我們彼此相愛,讓一切的誤會都過去,我們從頭開始!依萍,我愛你!”他搖搖頭,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臉埋在我胸口:“我愛你,依萍,我愛你!”


    我沒有說話,隻把手指插進他的濃發裏,緊緊地攬住他的頭。就這樣,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我聽到媽媽的腳步從門外走開,她一定都聽見了。我歎息了一聲,十分疲倦,卻也十分平靜,我失去的,又回來了,我應該珍惜這一份失而複得的愛情。我知道,何書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當他抬起了頭來,我們彼此注視,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們又從敵人變成了愛人。我用手撫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輕聲的說:“你瘦了!”他把我的手拿下來,很快的轉開了他的頭,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勉強的笑著說:


    “你是真瘦了!不過,我要很快的讓你恢複!你餓嗎?你一星期以來,幾乎什麽都不吃!”


    這話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頭發,它們正零亂的糾纏著,大概一星期來,我也沒梳過頭。我推推何書桓,要他把書桌上的一麵鏡子遞給我,他對我搖搖頭,握住我的手說:


    “不要看!等過兩天!”


    “我現在很難看了,是嗎?”我問。


    “你永遠是美的!”他叫著說,眼睛裏閃著淚光,為了掩飾他自己,他把頭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啜泣聲,他喑啞的叫著說:


    “依萍,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沒多久,我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室內一燈熒熒,媽媽坐在燈下給我做一件新襯衫,何書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說,我一動,他們都抬起頭來,何書桓高興的說:“你這一覺睡得很平靜,沒有做惡夢!”


    “是嗎?”我說。睡醒的我覺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我知道你一定會要吃的!”媽媽說,“我給你到廚房去熱一熱,煨了一鍋牛肉湯,你最愛吃的!”


    媽媽到廚房去了,何書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不禁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何書桓問。


    “你不是預備十月裏和如萍結婚嗎?”


    “別提了!”他把手指壓在我的嘴唇上,“十月裏我和你結婚!我也不出國了,我們不要分開!”“我們陸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選擇。你愛要那一個就要那一個。”他捏緊了我的手說:“你還在生我的氣,依萍。”


    “本來麽,我們陸家的女孩子也真不爭氣!怎麽都愛上了你!”“別提了好不好!”他說:“就算都是我的錯,你慢慢的原諒我!”外麵有汽車喇叭聲,同時有人敲門,何書桓跑去開了門,然後,有人走上榻榻米,何書桓在外麵嚷著說:


    “依萍,你爸爸來看你了!”


    幾乎是同時,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來,他蕭蕭白發的頭威嚴的豎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卻有些傴僂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進來,大聲說:“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我對爸爸笑笑。爸爸審視著我,點點頭說:


    “唔,氣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媽呢?”


    “在廚房裏。”“給你弄吃的嗎?是該吃點好的,補一補,別省錢,錢我這兒有。”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爸爸坐了下來。回頭看看何書桓,忽然厲聲說:“書桓!過來!”何書桓走到床邊,爸爸嚴厲的看著他,說:“我告訴你,書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兒開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何書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頭。爸爸再掉轉頭來看我,又摸摸我的額,試了試熱度,顯得十分滿意。我雖然不愛爸爸(而且還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動。我笑笑說:“雪姨好嗎?夢萍出院沒有?”


    爸爸皺皺眉,從懷裏掏出他的煙鬥,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說:“夢萍開了一次刀,大概還得在醫院裏住上一兩個月,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煙,眉毛糾纏了起來,低沉的說:“近來,家裏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塗!你生病,夢萍進醫院,如萍——”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何書桓有些局促,卻有更多的關心和不安,他對如萍,顯然有一份歉疚。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心和不安,竟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爸爸又繼續說:“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哎,真是!現在,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真笑話!”


    “雪姨怎樣?”我問。爸爸對我眯起眼睛來,敲了敲我的手背說:“你雪姨快被你氣死了,還問什麽呢!”


    “哼!”我冷哼了聲,望著天花板不說話,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氣死的該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來,對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對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邊來說:“依萍,我想把你們母女接回去住!”


    “別費事!”我冷漠的說:“媽媽不會願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難收,既然今天想把我們接回去,當初為什麽要把我們趕出來?”爸爸噴了一大口煙,有些生氣的說:


    “接你們回去是對你們好……”


    “算了,爸爸,我和媽都不領情!”


    爸爸冒火的俯下頭來盯住我,看樣子是要大發脾氣,但他忍住了,隻氣呼呼的說:


    “依萍,不要脾氣太硬,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這個房子怎麽好住人呢!太簡陋了,太潮濕了,連太陽都照不進來……”“爸爸,”我冷冰冰的說:“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們在這房子已經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煙鬥,凝視著我,正要說什麽,媽媽拿著一碗湯走了進來,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湯差一點潑了出來。她似乎有些緊張,囁嚅的說:


    “什麽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


    “剛來一會兒。”爸爸說,注視著媽媽。我望著媽媽花白的、梳成一個髻的頭發,和那件寬寬大大的陰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媽媽同年齡的雪姨,那烏黑的波浪似的鬈發,那剪裁合身的鮮豔的衣服……她們真像是兩個時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審視爸爸,想看出他見了媽媽有什麽感想,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媽媽不安的說:


    “我也給你端一碗湯來,好嗎?”


    “不,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爸爸說。他們兩人客氣得像在演戲,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絲夫妻的味道來。媽媽端了湯到我麵前,書桓幫忙扶我靠起來,喝完了湯。爸爸看著我躺回去,從懷裏掏出一大疊鈔票,遞給媽媽說:


    “給依萍多補補。”媽媽猶豫了一下說:“上次的錢還沒用完呢!”


    爸爸皺了皺眉,深深的看了媽媽一眼說:


    “那麽就拿去隨便做什麽吧!”


    媽媽收了錢,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快點好起來,我要送你一樣東西,給你一個意外!”


    我想起那件銀色衣料,至今還收在我的抽屜裏,沒有送到裁縫店去。對爸爸的禮物實在不感興趣。爸爸走了,留下一疊鈔票,換得了他自己的平靜。錢,他就會用錢,可是,我就恨他的錢,更恨他想用錢來買回我們母女!我要讓他知道,許許多多事,不是錢能夠達到目的的!


    爸爸走後,夜也深了,何書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裏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說:“書桓,你回去吧!”“不!”他說:“我就靠在這裏睡!”


    “這裏怎麽能睡呢?”我說。“一星期都是這樣睡的,有什麽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說:“現在我好了,你也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了!”“不!”他固執的時候就像條小牛。“我願意睡在這裏,我喜歡看著你睡!”我蹙起眉頭,握住他的手說:


    “書桓,你看起來像個強盜了!”


    “怎麽?”“你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把胡子刮刮幹淨,清清爽爽的來看我,你知道,我們家可沒有胡子刀!”


    他望著我,擠擠眼睛說:


    “我知道,你隻是想趕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來,屈服的說:


    “好吧,我走。”然後,他跪在我床前,他的頭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視著我,低低的說:“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說:“隻是還有一句話,你曾經責備我容易記恨,你好像並不亞於我。”


    “我們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說,“能做到無憎無怨的,是聖人!”這話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書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裏卻換上了媽媽。她拿著針線,卻一個勁兒的對窗外發呆。我搖搖她說:


    “媽媽,你也去睡吧!”


    我連喊兩聲,媽媽才“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問:


    “你要什麽?依萍?”


    “我說你也去睡吧,”我說,奇怪的望著媽媽。“媽,你在想什麽?”


    “哦,沒有什麽,”媽媽站起身來說:“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我目送媽媽的身子走出房間。時間過得好快?這是從何而來的感慨呢?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尤其在它踐踏著媽媽的時候,看著媽媽傴僂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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