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終於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決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爾傑的下落如何,報上既沒有提及,我也沒有去打聽。至於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財產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再讓我去管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誌依舊是清楚的。有時,他竭力想跟我說話,而徒勞的去蠕動他的嘴唇,喉嚨裏沒有聲音,舌頭無法轉動,瞪著的眼睛裏冒著火,我可以領略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憤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說話,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領,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麽。接著,他連蠕動嘴唇的能力都沒有了,隻能轉轉眼珠,睜眼,及閉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麵,看著生命緩慢的,一點一滴的,從他體內逐漸消失,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時,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會無法忍耐的轉開頭,而在心中祈求的喊:“幹脆讓他死吧,幹脆讓這一切結束吧!這種情形是太殘忍,太可怕了!”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隻剩下一層皮,緊繃在骨頭上,他的濃眉凸出來,眼睛深陷,顳骨聳立。乍然一看,像極了一具骷髏。黑豹陸振華,曆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吒風雲,打遍天下,而今,卻成了個標準的活屍,無能為力的躺在這兒等死!這就是生命的盡頭?未免太可悲了!意識和神誌已經成為爸爸最大的敵人,僵硬的躺在那兒,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睛,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老年的悲哀?這些思想顯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負擔!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麵,看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看到後麵,我放下書來,瞪著爸爸發呆。傑克倫敦筆下的“海狼”是一個何等頑強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嗎?可是,再頑強的生命也鬥不過一死!一時間,我對生命充滿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進了沉思裏。


    爸爸的眼珠轉動得很厲害,顯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麽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著我,眼睛是熱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幾上的茶杯,這是每次他望著我時唯一可表示的要求,用小匙盛了開水,我想喂給他喝。但,他憤憤的閉上了眼睛,我弄錯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苯拙而無奈的問:


    “你要什麽?爸爸?”他徒勞的瞪著我,眼珠瞪得那麽大,有多少無法表達的意思在他心中洶湧?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語言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難以溝通!我呆呆的瞪著他,毫無辦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嗎?爸爸?你哪兒不舒服嗎?”


    他的眼睛噴著火,狂怒的亂轉一陣,他已經生氣了。我皺皺眉,緊接著問:“你想知道什麽事嗎?我一件件告訴你,好不好?”


    於是,我坐在他的床邊,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況,一一告訴他:雪姨的判刑,夢萍已出院,爾豪在半工半讀……種種種種。當然,我掩飾了壞消息。像房子已賣掉,爾豪住在貧民窟裏,夢萍,據說身體一直很壞,以及書桓的離我而去。但,當我說完之後,爸爸依然徒勞的轉著眼珠,接著,他失望的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的凝視著他。他希望告訴我什麽,還是希望我告訴他什麽?但願我能了解他!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水份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沿著眼尾四散的皺紋流下去。我大吃一驚,這比任何事都震動我!陸振華!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淚的!他是一隻豹子,頑強的豹子,他不能流淚!我激動的喊:“爸爸!”他重新睜開眼睛,那濕潤的眼睛清亮如故,年輕時,這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眼睛!是了,爾豪曾說我有一對爸爸的眼睛,事實上,爾豪也有對爸爸的眼睛!現在,當我麵對著爸爸,如同對著爾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緒激蕩,而滿腹淒情,這一刻,我覺得我是那樣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濕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臉上,我倚著床,也悲哀的望著他。那一整天,他都用那對潮濕的眼睛默默的跟蹤著我。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裏,聽到一陣鋼琴聲,彈奏得並不純熟,不像是媽媽彈的。我敲敲門,琴聲停了。給我開門的是方瑜!我驚異的說:“好久沒看到你!”方瑜笑笑,沒說話,我們上了榻榻米,方瑜倚著鋼琴站著,微笑的說:“依萍,你一定會嚇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麽?”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禮,希望你來觀禮。”“你瘋了。”我說。“一點都不瘋!”“大學呢?”“不念了!”“為什麽要這樣?”“活在這世界上,你必須找一條路走,是不是?這就是我找的路!此後,我內心隻有平靜。隻有神的意誌,再也沒有衝突、矛盾、欲望和苦悶!”


    “你不是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聲說:“你想逃避自己,逃避這個世界,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輕輕說。


    我抓住她的手,懇切的說:


    “方瑜,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什麽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呢?”她問。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虛,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了。“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你用你的方法解決你的問題。”方瑜說:“我要請問你一句,你解決了嗎?”我不語。方瑜說:“你隻是製造了更多的問題。”


    “說不定你也會和我一樣。”我說。


    她笑了笑。我說:“不要!方瑜,你應該讀完大學……”


    “大學裏沒有我要的東西!”


    “修道院裏就有了嗎?”我有些生氣的說:“據我所知,你要的是愛情!”“那是以前,現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來……”


    “我保證你在修道院裏……”


    “依萍!”她叫。我望著她,於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變她了。沉默了一陣,我握住她的手,輕輕說:


    “希望你快樂!”“我也同樣希望你。”她說。


    我們對望著,彼此淒苦的笑了笑。我明白,我們都不會再快樂了!我們是同樣的那種人,給自己織了繭,就再也鑽不出來。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樣到醫院裏去。一路上,我想著方瑜,想著她的放棄大學而做修女,想著我自己,也想著爸爸,心裏迷迷茫茫的。走進爸爸的病室,我筆直的向爸爸的病床走去,心裏還在想著那紛紛雜雜的各種問題。直到我已經走到了病床前麵,我才猛然收住了腳步,呆呆的麵對著床,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那張爸爸睡了將近四個月的病床,現在已經空空如也了。“陸小姐!”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把手同情的壓在我的肩膀上,四個月來,我和她們已經混熟了。


    我依然動也不動的站著,腦子裏糊塗得厲害,也空洞得厲害,凝視著那張床,我竟然無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聯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亂紛紛的思緒,可是,腦子是完全麻木的。“陸小姐,看開一點吧,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護士小姐的話從我身邊輕飄飄的掠過去,遲早會來的,什麽東西遲早會來的?爸爸?空床?於是,我腦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氣,緊緊的盯著那張床,這一天終於來了,不是嗎?爸爸,他走完這條路了,他去了。


    我仍舊站著不動,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的再叫了一聲:“陸小姐!”我甩甩頭,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唇,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低低的,酸澀的問:


    “什麽時候的事?”“昨天夜裏三點鍾,他去得很平靜。”


    是嗎?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靜?有誰能明白他在臨死的一刹那有些什麽思想?我裏立著,眼淚慢慢的湧進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視線,又沿著麵頰流下來,滴在我的衣襟上麵。我緩緩的走上前去,低頭望著那張爸爸睡過的床,現在,這床上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被單和枕頭套,我卻依稀覺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麵。我在床沿上坐下來,輕輕的用手撫摸著那個枕頭,新換的枕頭套漿得硬而挺,被單是冷冰冰的。我垂下頭,用隻有我自己聽得見的聲音,淒然的輕喚了兩聲:


    “爸爸。爸爸。”就在這兩聲甫叫出口,我覺得心中一陣翻攪,一慟而不可止。我緊緊抓住那枕頭,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痛哭失聲。在我自己的痛哭裏,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對爸爸的愛,我始終不肯承認的那份愛,竟那麽深,那麽切,而又那麽強烈!我哭著,在奔流的淚水中,在我翻騰的愁苦裏,許多我強迫自己忘記,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時勾了出來,離我而去的書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時間,我心碎神傷,五內俱焚。


    我哭了很久,彷佛再也止不住了。在這一刻,我竟渴望能對爸爸再講幾句話,隻要幾句!我將告訴他,我愛他,我是他的女兒,我從不恨他!是嗎?我恨過他嗎?我詛咒過他嗎?我把他當仇人看過嗎?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嗎?直到他死,他何嚐知道我愛他?我自己又何嚐知道?我隻熱中於報複他。爸爸,終於去了。他一生沒有得到過什麽,甚至得不到一個女兒!“陸小姐,人已經死了,哭也沒有用了!別太傷心吧!”護士小姐在一邊勸著我。沒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沒有用了!我並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塗,哭我曾經擁有而又被我拋擲掉的許許多多東西!於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說話的嚐試,他已經預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訴他什麽?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能再見爸爸一麵嗎?”我收住了眼淚問。


    護士小姐點點頭,當我跟著護士向太平間走時,我聽到病房裏有一個病人歎著氣說:


    “好孝順的一個女兒!”


    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我對爸爸做過些什麽?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這世界是太荒謬,太滑稽了!


    爸爸靜靜的躺在太平間裏,我望著他那一無表情的臉,昨天,他還能對我轉轉眼珠,睜眼閉眼,而今,他什麽都不會了。這就是死亡,一切靜止,一切消滅,苦惱的事,快樂的事,都沒有了。過去的困頓,過去的繁華,也都消失了。這就是死亡,躺在那兒,任人凝視,任人傷感,他一切無知!誰能明白這個冰冷的身子曾有一個怎樣的世界?誰能明白這人的思想和意誌也曾影響過許多人?現在,野心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愛和恨都沒有了!隻能等著化灰,化塵,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護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臉,過來牽著我出去。我已經收束了淚痕,變得十分平靜了。走到樓下帳房,我以驚人的鎮定結算了爸爸的醫藥費。


    付了爸爸的醫藥費,我隻有一萬多塊錢了,大概剛剛可以夠辦爸爸的喪事。媽媽聽到爸爸的噩耗之後,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製和戕害,我相信她對爸爸的死自不會像我感到的那樣慘痛。因而,在她麵前,我約束自己的情緒。夜裏,我卻對著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裏,我哭不盡心頭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懺悔。我決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邊。下葬的前一天,我在報上登了一則小小的訃聞,爸爸的一生,仇人多過友人,我猜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真正憑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張,廢掉了開吊的儀式,隻登載了安葬的日期、地點及時間。另外我寄了一個短簡給爾豪。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經漸漸重了。站在墓地,我四麵環顧,果然,我登的訃聞並沒有使任何一個人願意在這秋風瑟瑟的氣候裏到這墓地來站上一兩小時。人活著的時候,盡管繁華滿眼,死了也隻是黃土一堆了。人類,是最現實的動物。爾豪和夢萍來了,好久以來,我沒有見到夢萍了,一身素服使她顯得十分沉靜。她和爾豪都沒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爾豪對我走來,低聲說: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應該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麽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沒有人觀禮!”我說,眼睛濕了。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夢萍,她蒼白得很厲害,眼圈是青的。我試著要和她講話,但她立刻把眼睛轉向一邊,冷漠的望著如萍的墳,如今,這墳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願理我,於是,我也隻有掉轉頭不說話了。


    又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四個月前,我們葬了如萍,四個月後,我們又葬了爸爸。泥土迅速的填滿了墓穴,我站著,寂然不動。媽媽站在我身邊,當一滴淚水滴在泥地上時,我分不清楚是我的還是媽媽的,但我確知,媽媽在無聲的低泣著。墓穴填平了,一個土堆在地上隆了起來,這就是一條生命最後所留下的。我挽住媽媽向回走,走了幾步,我猛的一震,就像觸電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著前麵。


    在一株小小的榕樹下麵,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佇立著。這突然的見麵使我雙腿發軟,渾身顫栗,終於,我離開了媽媽,向那榕樹走了兩步,然後,我停住,和那青年彼此凝視。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猜我的臉色一定和前麵這個人同樣蒼白。


    “書桓,”終於,還是我先開口,我的聲音是顫動的。“沒想到你會來。”“我看到了報紙。”他輕聲而簡短的說,聲音和我的一樣不穩定。“我以為你已經出國了。”我說,勉強鎮定著自己,我語氣客氣而陌生,像在說應酬話。


    “手續辦晚了!”他說,同樣的疏遠和冷淡。


    “行期定了嗎?”“下個月十五日。”“飛機?”“是的。”我咬咬嘴唇,沒有什麽話好說了。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話:“現在去不是不能馬上入學嗎?”


    “是的,準備先做半年事,把學費賺出來,明年暑假之後再入學。”我點點頭,無話可說了。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我身邊,麵對著書桓,她顯得比我更激動。這時,她渴切的說話了:“書桓,走以前,到我們家來玩玩,讓我們給你餞行,好嗎?”“不了,謝謝您,伯母。”何書桓十分客氣的說:“我想用不著了。”“答應我來玩一次。”媽媽說,聲音裏帶著點懇求味兒。


    “我很抱歉……”何書桓猶豫的說,眼光縹緲而凝肅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當初何書桓親筆寫了去刻的幾十簡單的字:“陸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媽媽在做徒勞的嚐試,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我和書桓之間又已成陌路,舊時往日,早已飛灰湮滅,我們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時光了。如萍的影子沒有放鬆我們,她將一直站在那兒——站在我與他之間。我淒苦的佇立著,慘切的望著他,在他憔悴與落寞的神態裏,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無告。我們手攜手的高歌絮語,肩並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媽媽還想再說話,我不由自主的打斷了媽媽,用幾乎是匆遽的語氣說:


    “那麽,書桓,再見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這裏預祝你旅途愉快。”“謝謝你,依萍。”“希望將來,”我頓了一下,鼻子裏湧上一陣酸楚,聲音就有些哽咽了:“我們還有再見麵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頓了頓,嘴唇在顫抖著。“總會有那一天的。”是嗎?總會有那一天嗎?那時候,他將攜兒帶女的越海歸來。我呢?真的會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嗎?我的喉嚨收緊了,眼光模糊了,我無法再繼續麵對著他。匆匆的,我說了一句:“再見了,書桓。”“再見。”他的聲音那麽輕,我幾乎聽不見。挽住了媽媽,我像逃走似的向下衝去。我看到爾豪去和何書桓打招呼,這一對舊日的同學,竟牽纏了這麽複雜的一段故事,他們還能維持友誼嗎?我不想再去研究他們了。拉住媽媽,我們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風迎麵撲來,我的麻衣隨風飛舞,落葉在我麵前飄墜,我從落葉上踏過去,從無數的荒墳中踏過去。爸爸,他將留在這荒山之上了!盡管他曾妻妾滿堂,兒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山下停著我們的車子,我讓媽媽先上了車。旁邊有兩輛出租汽車,大概分別是爾豪和書桓坐來的。我倚著車門,沒有立即跨進去,抬頭凝視著六張犁那荒煙彌漫的山頭,我悵然久之。然後,爾豪和夢萍從山上下來了,何書桓沒有一起下來,他還希望在山上找尋什麽?還是憑吊些什麽?爾豪對我走了過來,家庭的變故使他改變了很多,他好像在一夜間成熟持重了。往日那飛揚浮躁的公子哥兒習氣已一掃而空。站在我麵前,他輕聲說:“很抱歉我沒有幫到忙。”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喪事,就黯然的說:


    “沒有開吊,一切都用最簡單的辦法,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我沒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意排場。”


    “是的。”他說。停了一會兒,我問:“雪姨怎樣?”“在監獄裏。”他說:“我把爾傑送進了孤兒院,我實在沒力量來照顧他。”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說:


    “再見吧!”他剛轉過身子,夢萍就對我走了過來,她的麵色依然慘白,眼睛裏卻冒著火,緊緊的盯著我,有一股凶狠的樣子。站在我的麵前,她突然爆發的惡狠狠的對我嚷了起來:


    “依萍,你得意了吧?你高興了吧?你一手拆散了我們的家,你逼死了如萍,逼走了媽媽,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結束了他的生命,你勝利了!你報複成功了!你應該放一串鞭炮慶祝慶祝!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誰供給警察局的情報,你把我母親送進了監獄,把我的弟弟送進了孤兒院!你偉大!你的毒辣簡直是人間少有!一年之間,你顛覆了我們整個的家庭!使我和哥哥無家可歸!我告訴你,依萍!我不像哥哥那樣認命,怨有頭,債有主,我不會饒你!我告訴你!我化成灰也要報今天的仇!我永不會原諒你!記住你給了我們些什麽,將來我會全體報複給你!你記住!你記住!你記住!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我會慢慢的找你來算。……”“走吧!夢萍!”爾豪把夢萍向汽車裏拉,夢萍一麵退後,一麵還在狂喊:“你是條毒蛇,是個惡魔,是個劊子手!我不會饒你!如萍的陰魂也不會饒你!你去得意,去高興吧!我總有一天要讓你明白我陸夢萍也不是好欺侮的,你等著看吧……”


    爾豪已經把她拖進了車子,同時,她那輛車子立即開動了。但,夢萍把頭從車窗裏伸了出來,在車子揚起的塵霧和馬達聲中,又高聲的對我拋下了幾句話:


    “依萍!記住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幹淨的血汙!”他們的車子去遠了。我上了車,叫司機開車。一路上,我和媽媽都默默無言。夢萍那一段話,媽媽當然也聽得很清楚,但她什麽都沒有表示。我愣愣的望著車窗,望著那塵土飛揚的道路,心底像壓著幾千幾萬的石塊,沉重、迷惘得無法透氣。“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是嗎?還沒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這筆債才能算清楚?“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幹淨的血汙!”是嗎?我的手上染著血嗎?我做了些什麽?我到底做了些什麽?媽媽把她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轉過頭來望著她,她正靜靜的凝視著我。她的眼睛那樣寧靜安詳!她怎能做到心中沒有仇恨、怨懟與愛憎?我把頭靠過去,一時間,覺得軟弱得像個孩子,我低低的說:“哦,媽媽,但願我能像心萍。”


    媽媽攬住了我,什麽話都沒說。


    回到了家裏,我走進房內,蓓蓓正躺在鋼琴前麵,用一對懶洋洋的眸子望著我,如萍的狗!我在鋼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如萍,夢萍,依萍……我們的名字裏都有一個共同的字,血管裏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們的債還沒有完”!我打了一個寒噤,夢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鋼琴上那幾個雕刻的字又躍入了我的眼簾:


    “給愛女依萍


    父陸振華贈x年x月x日”


    我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那幾個字,“愛女依萍”!我把頭仆在琴上,琴蓋冷而硬,我閉上眼睛,輕輕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聽不到我叫他了。


    15


    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裏,我望著方瑜正式成為一個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緲如仙,彷佛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念經裏,在小修生的唱頌裏,儀式莊嚴的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情,自始至終,她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成,她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女魚貫的進入了教堂後麵的房間。目送她白色的影子從教堂裏消失,我感到眼眶濕潤了。


    我看到她的母親坐在前麵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親沉默嚴肅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過一段時間,在情感、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她終於選擇了這一條路,她真找對了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獲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對了!那我又為什麽要為她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她還是“得救”了呢!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陰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望著街車一輛輛的滑過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惑了。人生為什麽充滿了這麽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的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她用一對哀傷的眼睛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嗎?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她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插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發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脫,還在於她自己!”我聽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於是,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的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麽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麽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於圓通寺,聽著鍾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多滑稽的兒歌內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裏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裏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仿佛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鑽進了我的脖子裏。我豎起外套的領子——“你從不記得帶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餘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麵卷來,我瑟縮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濕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衣的掩護下,像一隻隻水族動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裏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台燈,黃昏的光線照著簡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貼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x件”,這大概是遷到台灣來時路上貼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感覺緩緩的由心中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陰沉沉的氣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內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裏。我用手托著頭,定定的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依萍!”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禁大大的震動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麵,默默的望著我。一時間,我感到腦子裏非常的糊塗,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嚅著。“你……你……怎麽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執的,專注的望著我,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麽話說?”


    爸爸的眼光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髒收縮。我試著從椅子裏站起來,顫抖著嘴唇說:“爸爸,你回來了!為什麽你不坐下?爸爸……”


    忽然間,我覺得我有滿心的話要向爸爸訴說,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來聽我說的。我向他邁進了一步,扶著鋼琴以支持自己發軟的雙腿。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要告訴他我內心的一切一切……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掙紮的又叫出一聲: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從我身上調開,同時,他緩緩的轉過了身子,麵對著窗子,輕飄飄的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怎麽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絕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嘴唇發顫,底下的句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裏又急又亂,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隱沒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話要告訴你!”急切中,我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緊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麵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的望著,我渾身一震,鬆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著琴身,瑟縮的說:“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她的眼睛哀傷而無告的望著我,我緊靠著鋼琴,如萍!她要做什麽?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渾身顫栗。如萍走到我麵前了,她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她張開嘴,不勝淒然的說:“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隻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的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她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麽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哦,如萍!


    “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你們為什麽要玩弄我?為什麽——”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汙,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逼過來,我轉開頭,尖聲的叫了起來。於是,一切幻景消滅,我麵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氣,渾身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張開眼睛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麵前,確確實實的。我挺了挺脊背,張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你……你……終於……來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美麗的身子裏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性!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我顫栗。掙紮著說:“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美色所迷惑!”


    “不,書桓,不是!”我隻能反複的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複給你!”“書桓!書桓!書桓!”我叫,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


    在我的叫聲裏,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望的愛。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淚水在麵頰上奔流,我窒息的、重複的喊:“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麽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室內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麵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麵,仆伏在鋼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媽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麽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頭中依舊昏昏然,望著媽媽,我怔怔的說:


    “沒有書桓嗎?”“依萍!”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裏真溫暖!但,我推開了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側耳傾聽。“你做什麽?”媽媽問。


    “有人叫我。”我說。“誰?”“書桓。”“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鍾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屋簷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裏,孤獨的亮著昏茫的光線。我倚著窗子,靜靜的傾聽,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寞。遠遠的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的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聽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麽了?”媽媽走過來,擔心的望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色裏有些什麽使我心動,我傾聽又傾聽,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處。我輕輕的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幹什麽?你要到哪裏去?”


    “書桓在外麵。”我低低的說,彷佛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的穿上鞋子,像個夢遊病患者般拉開了門。媽媽不放心的跟了過來,焦急的說:


    “深更半夜,你怎麽了?外麵下著雨,又那麽冷,你到底是怎麽了?”是的,外麵下著雨,又那麽冷。我置身在細雨蒙蒙的夜色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麵,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縮。但,毫不猶豫的,我向那街燈的柱子下望去,然後,我就定定的站著,腦子裏是麻痹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他沒有穿雨衣,隻穿著件皮夾克,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口袋裏。沒有人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發裏流了下來。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沉肅,黑眼睛裏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鷙猛的光。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透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麵前,停在他的身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發裏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溝,再穿過嘴角,懸在下巴上。我機械化的抬起手來,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於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緊攬住了我,眼光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搜尋。接著,他的嘴唇就狂熱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從眼睛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碰我的唇,他的嘴唇滑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依萍!依萍!依萍!”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喉嚨裏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隻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的望著我,然後他閉了眼睛,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


    “依萍,你為什麽要出來?”


    “你在叫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麽會聽見?”


    我不語,我怎麽會聽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叫過我,而我聽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愛得這麽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好久好久之後,或者隻是一刹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的說:


    “為什麽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擺脫開?”


    我知道那個“她”是指誰,“她”又來了,“她”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裏,背脊上一陣寒栗。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身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說完,他毅然的甩了甩頭,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麵了。我的嘴唇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的、懇求的喊:“書桓,書桓,別走。”


    可是,他已經走了。媽媽帶著滿頭發的雨珠走過來,輕輕的牽住我,把我帶回家裏。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臉,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頭來,玄關旁邊的牆上掛著一份日曆,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淒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天邊是灰蒙蒙的,細雨在無邊無際的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鬆山。飛機場的候機室裏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衣東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長凳上,走到哪兒都會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領子遮住了下巴,雜在人潮之中,靜靜的,悄悄的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打了條銀色和藍色相間的領帶。盡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間,盡管人人都是衣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雞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麽固定而長久的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女孩子,買了一串紅色的花環對他跑過去,她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的說些祝福的話。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碼,他的嘴角曾經抽動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麽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清亮有神?


    擴音器裏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入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著那停在細雨裏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裏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麵的鐵絲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叫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裏,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麵走,一麵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間,踽踽的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麽落寞和蕭然,他隻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身子來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睛裏變得模糊不清了。終於,他鑽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裏,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於消失在雨霧裏。我茫然的站著,視線模糊,神誌飄搖。人群從鐵絲網邊散開了,隻剩下了淒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眼迷離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嶽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裏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麵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喉嚨哽塞,熱淚盈眶。慢慢的回過身子,我走出了鬆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才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進雨衣的口袋裏,冒著雨向前麵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這情況,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跡,他會出現在我身邊,扶我進入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麵,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顛躓的回到家門口,我聽到一陣鋼琴的聲音,是媽媽在彈琴。我靠在門上,沒有立即敲門。又是那支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媽媽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麽?而我呢?僅僅在不久以前……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裏耳鬢廝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簷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煉,街燈也照樣漠然的亮著昏黃的光線。芭蕉葉子也自管自的滴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的回答。


    四周那麽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床上翻騰、歎氣。我關掉了燈,靠在床上,用手枕著頭,聽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裏,追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拚不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澀!


    “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癡,在雨聲裏,我拚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的滑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纖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情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為“那邊”再生氣操心。剩下的,隻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情緒。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布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動。她花白的頭發蓬鬆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麽大而黑的一對眼睛!一對美麗的眼睛!像那張照片裏的女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六張犁的墓穴裏。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難忘”!媽媽,她有多少難忘的往事?


    媽媽的眼睛柔和的注視著我。


    “想什麽?依萍?”“想你,媽媽。”我愣愣的說:“你為什麽特別愛彈這一首歌?”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動,眼睛裏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為什麽,”她輕輕的說:“隻是愛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戀愛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麽。”


    “我還記得,你說你愛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的換了一個曲子,布拉姆斯的搖籃曲。“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麽?”“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的戀愛。”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別,眼睛柔和而淒苦,好半天,她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愛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叫,驚異的張大了眼睛。


    “是的,”媽媽惻然的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她吸了口氣,眯起眼睛,深思的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觸過。”頓了頓,她又說:“我永遠記得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麵,他勒著馬高高在上的俯視我,我瑟縮的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渾身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抬進他的房裏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慰,百般體貼……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劃船,騎馬……他寵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誇讚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對眼睛……”媽媽歎了口長氣,不勝低回的說:“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情!以後那種暴躁易怒隻是因為他內心不寧,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麽。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我聽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她竟愛著爸爸!我困惑的搖搖頭,問:“你一直愛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但是,為什麽?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裏唯一的男人!”媽媽重複的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為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遺棄你!”“感情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內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嚐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仲情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嘴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望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麽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可是,唉!”她歎息了一聲,自嘲的搖搖頭:“他就那麽固執……或者,他已經遺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望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蕩,我木然的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動。媽媽在說些什麽?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誌迷亂了。她希望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可能的嗎?她愛著爸爸,那個我以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麽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感情怎麽這樣錯綜複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麽,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候,我是多麽武斷!“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為懂得很多,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有權代天行事!“唉!”媽媽又在歎氣:“假若有我在他身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的坐著。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麽了?依萍?”“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製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像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的說,我不相信媽媽能聽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聽懂。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裏,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頭來,凝視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幹淨的血汙!”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的問。


    “沒有。”我站起身來,用一條發帶束起了我的頭發,不穩的走向了門口。“依萍,你到哪裏去?”媽媽追著問。


    “我隻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媽媽追出來喊:“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的走著。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淒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邊,靜靜的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裏,濕而冷,我用手撫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睛,淒然佇立。


    我彷佛聽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睛裏湧出來,和冷冰冰的雨絲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麵頰,滴落在墓碑上麵。


    暮色濃而重的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問,在這蒙蒙煙雨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的隱進了暮色和雨霧裏。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發,並且滴落進我的脖子裏。“你從不記得帶圍巾!”


    誰說話?我四麵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裏,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誌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製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裏,一個藍色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顫抖的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著那每一個字。通篇報導著國外的情形,物質生活的繁華,隻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亂的寫著:


    “到紐約已整整一個月,置身於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心底卻依然惶惑空虛!依萍,我們都有著人類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們並不是犯了大過失,隻是命運弄人,一念之差卻可造成大錯。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愈一些傷口,若幹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裏解脫出來,那時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呆呆的凝視著窗子。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的灑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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