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第一天找到陸星兆開始,他就沒有再害怕過了。    懷麟預見過也經曆過這個世界的末日,無論什麽樣的絕望都已無法將他擊垮,因為他那時發現:    死亡從來不可怕,滅絕也沒有那麽糟糕。    七個日升日落之間,已經足夠經曆一個人的一生,還綽綽有餘;如果能和另一個人度過這樣的一生,那就是足慰平生的幸事。    陸星兆走了進去。    懷麟最後守在外麵等待,他的精神力和魂石的精神力截然不同。當他進行接駁的時候,忽然通過魂石的視角看到了外界的森羅萬象。    崩毀的諾亞方舟仍然懸掛在s基地的上空,主體建築物被一條龐然大物所束縛著——    那是一條怎樣輝煌的白龍!    它修長有力的身體靈活地盤踞在冰川上,細密的銀白色鱗片一圈圈折射著暮光,灰白的鬃毛在風中卷動時就像絲綢般輕軟,在那其中有兩隻小小的前爪,牢牢固定著半空中的方舟殘骸。    它仿佛能看見懷麟的精神在這裏遊蕩,昂然長鳴了一聲之後,它挾帶著風雷與冰雪,將方舟向著別處推動。    它美麗無暇的目光向著血色的天空上遙望,仿佛看見了許久不見的一個老朋友,充滿了親切和懷戀。    懷麟的意念繼續向上。    他在層層白雲當中,見到一道模糊的光。    這道光沒有形貌,也沒有意識,好像因為缺少了什麽東西而感到茫然無措,隻能漫無目的地在這個世上巡遊著。  ☆、第85章 樂土懷麟渾渾噩噩地醒來時,已經不知道過去多久。    他被陸星兆抱在懷裏向外走,一行人摸索著離開了s基地的內層。    這時,因為極速的降溫,整個地區都開始飄起雪來。s基地被籠罩在朦朦朧朧的冷霧當中,與懷麟夢見的環境一模一樣。    陸星兆很快就發現懷麟醒了過來,伸手摸了摸他的側臉,低聲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懷麟誠實地說:“頭暈,站不起來。你繼續抱著我。”    陸星兆順從地給他換了個公主抱的姿勢,懷麟反而有點羞澀地把頭埋了起來。    “我把魂石還給那個存在了。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哥,也許……”懷麟說,“也許我們真的隻剩下這個‘黑夜’了。”    陸星兆聽到這裏,便“噓”了一聲,示意懷麟噤聲。    周圍的人都紛紛看他們一會兒,就越過他們繼續向外走。迷霧中,這些麵容模糊的人們各自分道揚鑣,踏上了未見前程的歸路。    陸星兆淡然地說:“我們都知道了,懷麟。不要難過,我帶你回家,咱們回家。”    陸星兆吹了一個悠長的口哨,他們便感到相當強烈的風刮了過來。    小白龍從高空上落了下來,從迷霧裏伸出了一隻爪子,想要小心地碰碰懷麟。    那指頭比懷麟整個人還大。    陸星兆忙不迭一旋身,將懷麟整個擋住,無奈道:“龍王爺……”    龍王爺很愉快地吸了一口氣,將吞進去的冷霧全噴向了陸星兆。    陸星兆抹了把臉,淡定地繼續說道:“我們準備回家了。你先前把諾亞方舟的殘骸搬到哪裏去了?裏麵還有很多遺體,被封在冰裏。”    小白龍茫然低下頭思索,鼻孔中偶爾噴出的氣體在霧裏擴散,像兩道北風在呼嘯。    須臾,小白龍終於想明白了,以精神力比劃了好一陣子。    陸星兆點了點頭,皺起眉道:“北邊……極北?你把方舟搬到了北極?”    小白龍昂然長吟了一聲,揚起修長的脖頸,再次消失在了霧裏。    懷麟這時茫然問:“哥,那些遺體還找的回嗎?”    陸星兆道:“不好說,龍王爺迷迷糊糊的,說不清方舟是完整還是解體了,是在冰川上還是海溝裏……”    隔了一會兒,懷麟又問:“白如安是不是……是不是也還在冰裏?”    陸星兆沉默地點了點頭。    懷麟道:“咱們以後要是有條件,還是把這些人帶回來入土為安吧。他們都因為魂石而死,白如安因為魂石身敗名裂……最後我卻沒能……沒能拯救任何一個誰。”    懷麟愣愣發起呆來。    陸星兆安慰性地吻了吻他的額頭,低聲道:“我們走到今時今日,每一步都有人在默默犧牲。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那個意義還需要我們生者繼續摸索。”    不久後,天邊最後的陽光消失無蹤。    失去了光源之後,地球唯一的衛星也變得黯淡無光,再看不到月亮的影子。    懷麟和陸星兆坐在一處看著夜空。    懷麟抱著個收音機,說道:“應該就是這會兒了,再等等,這次保證快了——”    陸星兆偏頭看著懷麟,始終看著懷麟。    忽然,他看到懷麟的眉眼舒展開來,臉上露出了許久未見的晴朗笑容,向自己激動地笑道:“快快!看流星雨!”    末世第六個夜晚,氣溫下降的很快,但因為上一個白日長期的炙烤,珍貴的水還沒來得及變成暴雪。    天空上再也不會有光源升起來了。所有的星辰都在接連“隕落”。    或許那很難叫做“流星雨”,因為與其說是星星在下墜,不如說是地球被喜怒無常的神明撥弄著,導致地麵上所見的星空就像紙張一樣被挪移、卷動,甚至最後抽走了。    現在開始,人類隻有自己的燈火了,這是個注定孤獨的長夜。    兩人互相依偎著,看星辰的隕落,然後談笑風生。    懷麟將收音機打開,聽裏麵各種幸存者的留言。    如果遇到告白的話,他就把聲音放大點,讓陸星兆也好跟著學學;如果是幸存者的求救或者交易請求,就先記下號碼,留給丹哲;如果是對白如安的喋喋不休的聲討,就……努力地罵回去。    “你們這群傻叉!”懷麟對著個收音機怒吼,“白如安是最真心想要救你們的人了!別人再沒有了!他是個壞蛋,是個為了我們而殺人的劊子手,我同意處刑,但處刑完了你們就不表示下感謝嗎!!!”    陸星兆哭笑不得,將激動的懷麟按住,塞到自己懷麟,強行安慰道:“沒事的,懷麟,由他們說去吧。”    懷麟的心裏,還是在一抽一抽地發疼的。    他沒有辦法不想起那三座墳墓,他們分別是懷明、嚴飛光和白如安的衣冠塚。    “這算什麽啊。”懷麟低聲問,“一個兩個的,從末世開始之前就已經在犧牲了。我爹搭進去自己的一輩子還不夠,還把白如安的一輩子也順進去了。嚴飛光就更傻,他為啥要放棄自己超然的身份做個人類,為啥甘心把力量分裂給人類……”    上一代人和這一代人,都有那麽幾個前赴後繼的殉道者。    好像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被捏成的——99%的人負責物競天擇,1%的人負責平衡這愈發殘酷的強弱之別。    別人縱情聲色,他們必須堅守信念;別人明爭暗鬥,他們就得不怒不爭;別人都在向整個群體套取利益,他們就必須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來以自己微薄的血肉之軀,反哺這個群體。    懷麟站起身看著天上黑索索的夜幕,終於大叫道:“啊——”    陸星兆站在他身後,許久後說道:“懷麟,你把魂石還給了小嚴?”    “是啊。”懷麟茫然轉過身。    卻見陸星兆臉色古怪,說道:“那這是什麽?”    他伸出手,從懷麟的帽子裏取出了魂石。    嚴飛光竟然又將它送了回來,他在想些什麽?    兩人接著齊齊麵對這枚魂石,半晌說不出話來。    陸星兆道:“也許懷明的預言確實是真的。魂石的作用一定不止於此,否則他們的犧牲就幾乎白費……”    懷麟疲憊道:“哥,我們剛剛看完流星雨,還說要看世界末日,然後一起死……”    陸星兆將魂石握在手心,許久後說道:“懷麟,我還想多一點時間。還能和你在一起一萬年,那就爭取一萬年;隻能延長一秒鍾,就爭取這一秒鍾。”    懷麟沉寂的心湖,忽然因為這句話而泛起了陣陣漣漪。    就如同懷麟能讓陸星兆無所不能一樣,陸星兆也有力量讓懷麟重燃希望。    為了那一秒鍾,懷麟想,我也可以拚命一下的。    一年之後。    地麵溫度零下八十,整顆星球寸草不生,從南到北都是一片霜寒之色,仿佛是一顆用冰和風捏成的星球,孤零零懸掛在宇宙中。    現在,幸存者十不存一,當年喊出“苟利國家生死以”的人們都已喪失最後的鬥誌。或被困在基地裏等待寒冷或饑渴帶來的死亡,或進行最後一搏,死在了漫漫大雪當中。    狂風中的冰淩將一切都割碎了,連最後一批喪屍都已經七零八落成了枯骨,變異的生物死後被冰封在地底,就像冰做的琥珀一樣依然栩栩如生。    幸存者們都躲在地底深處,汲取著這顆星球唯一還有餘溫的地心熱度,如同躲在母親遺體裏的無助的孩子,緊緊依偎著她終將冰冷的心髒。    甚至更多的人主動選擇了將自己冰封起來。    丹哲說:“溫度這樣低,人體會被保存很久。如果以後有高級文明過來救人,以那時的技術,說不定還能把冰封的人完全救活。”    他走進了冰封的艙室之後,十二號基地的人紛紛效仿,將僅剩的一點物資全部供給了懷麟和陸星兆。    當這場末日最後的時刻到來時,好像這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人還清醒著了。    大地正在開裂,陸星兆帶著懷麟向地底更深處走去。    懷麟斷斷續續地笑道:“走太深了,以後來考古的人挖不出來咋辦?”    陸星兆一邊走,一邊說道:“再多說會兒話,等變成了標本,連句告白都說不了了。”    基地外殼猛然被狂暴的風雪攻破了,酷烈的風鑽進了每條通道,眨眼睛就轟然貫通了整個地底。    陸星兆升起防護罩,泛藍色的幽深雙眼靜靜看著懷麟,忽然停住不走了。    “哥,快說啦,再不說沒時間了。”懷麟上前抱住他,想要再親吻一次的時候,發現他們裹得太緊,好像已經做不到了。    “懷麟。”    陸星兆搖頭笑了笑,將懷麟推到牆邊,用自己的身軀遮擋住背後湧來的一切狂風暴雨,又竭力撐開異能,製造了一個極小的、極安全的空間。    全世界好像隻剩下這麽一片淨土和樂園了。    懷麟置身其中,被陸星兆小心地卸下防備,繼而傾身一吻。    懷麟斷續地嗚咽,好像畢生所求都在此終結,從此也不會有任何不甘或遺憾。    因為所有辛酸與喜悅,都可以為這一刻而釋然。    風雪將兩人渺小的身影完全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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